卷八 女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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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性善良的雅葛麗納所表現的自私不能說是惡;那對兩人都是一種精神上的調劑。

    可是另外那個人更健康。

     雅葛麗納絕對不能想到痛苦二字。

    她甯願死而不願受肉體上的痛楚,甯願死而不願喪失快樂的來源:美貌或青春。

    要是她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因為她對幸福抱着絕對的,荒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别人有了比她更多的幸福,她就認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

    幸福不但是信仰,并且也是德性。

    在她心目中,苦難簡直是種殘疾,她整個生活慢慢的都照着這個原則安排。

    她處女時代為了羞怯,把自己真正的性格用理想主義包裹着;現在這性格顯出來了。

    并且為了反抗過去的理想主義,她對一切都換了一副清楚而大膽的目光。

    無論什麼人或事,必須配合社會的輿論與生活的方便才會受到她重視。

    她的心情跟母親到了同樣的境界:她也按起上教堂去,不關痛癢的奉行宗教儀式。

    她不再操心真誠不真誠的問題:有的是其他更實際的煩惱;想到自己小時候那種帶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隻覺得可憐可笑。

    ——可是她今日注重實際的思想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義更實在,兩者都是自己強求的。

    她不是神明,不是野獸,隻是一個煩惱的可憐的女人。

     她煩惱,煩惱……因為煩惱的原因既非奧裡維不愛她,也非她不愛奧裡維,所以她更煩惱。

    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鎖了,閉塞了,沒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種時時刻刻變換的新的幸福,——其實象她這樣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這種兒童式的夢想。

    她跟多少别的女人,多少有閑的夫婦一樣,具備了一切幸福的條件而始終在那裡煩惱。

    他們都有錢,有着美麗的孩子,很好的身體;人也聰明,能夠欣賞美妙的東西;倘使要活動,要行善,要充實自己的與别人的生活,條件都齊備,而他們整天的抱怨,不是說他們不相愛,就是說他們愛着另一個人或不愛另一個人,——永遠隻關切自己,關切他們的感情關系或性欲關系,關切他們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關切他們矛盾的自私自利,老是争辯,争辯,争辯,扮着愛情的喜劇,痛苦的喜劇,結果竟信以為真……對于這等人,真該告訴他們: “你們太無聊了。

    一個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條件還要怨天尤人,簡直是荒唐!” 同時也應該有人把他們的财産,健康,和一切他們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賦,統統剝奪!把這些自己不能解脫的,對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隸,重新戴上艱難的枷鎖和真正的痛苦的枷鎖!倘若他們非辛辛苦苦掙取自己的面包不可,他們一定會很快活的吃下去的。

    而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們也不敢再拿痛苦來玩可厭的把戲了…… 可是歸根結蒂,他們的确痛苦着。

    他們倆是病人,怎麼不教人可憐呢?——雅葛麗納的疏遠奧裡維,和奧裡維的沒有羁縻雅葛麗納,同樣是無辜的。

    她完全保持着天性。

    她不知道結婚是對天性的挑戰,早該料到天性會起來反抗,而自己應當預備勇敢的應戰的。

    她隻發覺自己把事情看錯了,不勝惱恨。

    失意之下,她遷怒于她從前所愛的一切,仇視她從前所信仰的奧裡維的信仰。

    一個聰明的女子,比男人更能夠在一刹那間憑着直覺體會到那些有關永恒的問題,但要她锲而不舍的抓住就不容易了。

    抱着這種思想的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

    女子卻拿這種思想來做自己的養料,她吸收它,絕對不創造它。

    她的精神與感情不能自給自足,永遠需要新的養料。

    沒有信仰沒有愛的時候,她就從事于破壞,——除非她徼天之幸,能夠有那最高的德性:恬靜。

     從前,雅葛麗納熱烈的相信以共同的信仰為基礎的結合,相信共同奮鬥、共同受苦、共同建造便是幸福。

    但這個信心,隻有在受到愛情的陽光照射的時間,她才相信;太陽慢慢的落下去,她的信心就象一座陰沉的荒山矗立在空虛的天上;雅葛麗納覺得沒有起力繼續她的行程了:爬到了山巅又有什麼用呢?山的那一邊又有些什麼呢?簡直是個大片局!雅葛麗納再也弄不明白,奧裡維怎麼會繼續受這些侵蝕生命的幻想脾氣;她以為他既不十分聰明,也沒多大生氣。

    她在他的空其中感到窒息,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使她為了自衛而開始攻擊了。

    她還愛着奧裡維,但她要把他的信仰破壞得幹幹淨淨,因為那些信仰是她的敵人;譏諷與肉欲都被她用作武器;她把自己的欲望和瑣碎的心事象藤蘿一般的纏繞他,希望把他做成自己的影子……而所謂“她自己”,不但不知道要些什麼,連自己是怎麼樣的人都弄不清!她覺得奧裡維沒有成名對她是種屈辱,可不問他的不成名是對的還是不對的:因為她終于相信,歸根結蒂,一個人有沒有出息,有沒有才具,是靠名片決定的。

    奧裡維感覺到妻子對他這樣的懷疑,不禁大為喪氣。

    可是他竭力掙紮。

    象他那樣掙紮的人,過去有的是,将來也有的是,掙紮大半是毫無效果的。

    在這個勢力不均的鬥争中間,被女子自私的本能利用來對抗男人靈智的自私的,是男人的軟弱,失意,和世故人情,——世故人情便是一個遮掩人生磨蝕和男人的懦弱的名辭。

    雅葛麗納與奧裡維至少比一般的戰士高明多了。

    因為奧裡維永遠不會欺騙自己的理想,不象普通的男人聽任懶惰、虛榮、混亂的愛情驅使,甘心否定自己的靈魂。

    而且倘若他做到了這一步,雅葛麗納也要瞧不其他。

    然而她在那種盲目的情形之下,竭力要毀滅奧裡維的力量,不知這力量便是她的力量,是他們兩人的保障;她還憑着本能把支持這股力量的友誼也加以破壞。

     自從他們得了遺産以後,克利斯朵夫覺得跟他們在一起有點格格不入。

    雅葛麗納故意在談話之間表現的冒充風雅和平凡的實際觀念,終于達到了目的。

    有時他憤慨之下,說些尖刻的話;使對方聽了生氣。

    但兩位朋友交情太深了,從來不因之有何芥蒂。

    奧裡維無論如何不願意犧牲克利斯朵夫,同時又不能強制雅葛麗納跟自己一樣;他為了愛情,絕對不忍心使她痛苦。

    克利斯朵夫看到奧裡維的苦衷,便自動引退了。

    他懂得自己在他們之間周旋不能對奧裡維有何幫助,反而會妨害他,便想出種種借口和他疏遠;懦弱的奧裡維居然接受了,可是他體會到克利斯朵夫所作的犧牲,心裡非常難過。

     克利斯朵夫并不恨他。

    他想,人家說女人是半個男人,這話是不錯的。

    因為結了婚的男人隻剩半個男人了。

     他竭力把生活重新組織起來,希望能丢開奧裡維,硬教自己相信分離是暫時的,可是沒用:他雖然樂觀,有時也很抑郁。

    他過不慣一個人的生活了。

    當然,他在奧裡維居住外省的期間已經是孤獨的了,但那時他有方法可以自慰,想到朋友是在遠處,會回來的。

    如今朋友回來了,卻比什麼時候都離得更遠。

    一朝失掉了幾年來和他的生活打成一片的溫情,他仿佛失掉了行動的意義。

    自從他愛了奧裡維,所有的思想都脫離不了朋友。

    工作已不夠填補空虛:因為克利斯朵夫在工作中間慣于羼入朋友的影子。

    現在朋友對他冷淡了,克利斯朵夫就象一個失去平衡的人:為了恢複這個平衡,他需要另外找一股溫情。

     亞諾太太和夜莺始終對他很好。

    但這些精神安定的朋友那時對他是不夠的。

     她們兩人似乎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哀傷,暗中對他很表同情。

    有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奇怪的看見亞諾太太到他家裡來。

    這是她破題兒第一遭來看他,神色有點騷動。

    克利斯朵夫不加注意,以為她是膽怯。

    她一聲不出的坐下。

    克利斯朵夫為了免得她發窘,便帶她參觀屋子;既然到處有奧裡維的紀念物,兩人就不知不覺的提到奧裡維。

    克利斯朵夫很高興的談着,絕對不透露他們之間的情形。

    但亞諾太太不禁用着憐憫的神氣望着他,問:“你們差不多不見面了,是不是?” 他以為她是來安慰他的,不由得惱了:他最讨厭人家幹預他的事,便回答說:“我們高興不見面就不見面。

    ” 她紅着臉,說:“噢!我那句話并沒刺探你們的意思。

    ” 他後悔自己的粗暴,便握着她的手:“對不起。

    我老是怕人家攻擊他。

    可憐的孩子!他跟我一樣的痛苦……是的,我們不見面了。

    ” “他也沒寫信給你嗎?” “沒有,”克利斯朵夫覺得不大好意思。

     “人生多可悲啊!”亞諾太太過了一忽兒又說。

     克利斯朵夫擡起頭來:“不,人生并不可悲。

    它不過有些可悲的時間。

    ” 亞諾太太隐隐約約用着一種哀傷的口吻又道:“大家相愛了,又不相愛了。

    可見愛也是空的。

    ” “已經相愛過就行了。

    ” 她又說:“你為他作了犧牲。

    要是你的犧牲能夠對所愛的人有些好處,倒也罷了。

    可是他并不因之更幸福!” “我并沒犧牲,”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回答。

    “即使我犧牲,也是因為我樂于犧牲。

    這是沒有問題的。

    一個人就是作他應當作的事。

    要是不那麼作,他會痛苦的。

    犧牲這個字簡直荒謬極了!不知是哪些心路不寬的牧師,把一種憂郁的、陰沉的觀念,跟犧牲攪在一起。

    仿佛一定要犧牲之後感到苦悶,你那犧牲才算有價值……見鬼!如果犧牲對你是悲哀的而不是快樂的,那末還是不要犧牲,你根本不配。

    一個人的犧牲,并非替人做苦工,而是為你自己。

    如果你在獻身的時候不覺得快活,還是去你的罷!你不配生活。

    ” 亞諾太太聽着克利斯朵夫,對他望都不敢望。

    突然她站起來說:“再見了。

    ” 這時他才想起她此來一定有什麼心裡的話告訴他,便說:“噢!對不起,我自私透了,老講着自己的事。

    再坐一會罷,好不好?” “不坐了……謝謝你……”說完她走了。

     他和亞諾太太隔了相當的時間沒見面。

    她既沒給他消息,他也不上她家去,也不上夜莺家去。

    他很喜歡她們,可是怕談到使他悲哀的事。

    而且她們那種安靜平凡的生活,稀薄的空氣,暫時也對他不相宜。

    他需要看一些新人物,需要關心一件事,或是有什麼新的愛情使自己振作品來。

     為了排遣心中的愁悶,他又上疏闊已久的戲院去。

    他覺得,對于一個想觀察熱情和記錄熱情的音樂家,戲院是一所極有意思的學校。

     這并非說他對法國戲劇比他初到巴黎的時期更有好感。

    他除了不喜歡那些永久不變的、平闆的、火暴的題材,老是分析愛情的那套心理學以外,還認為法國人的戲劇語言也是虛僞的,尤其在詩劇方面。

    他們的散文與韻文,跟民衆的活語言和民衆的特性都毫不相幹。

    散文是一種做作的語言,上焉者象社交版記者的筆調,下焉者象粗俗的副刊文章。

    至于詩歌,恰如歌德所說的:“越是那些無話可說的人越喜歡寫詩。

    ” 它是一種冗長的,裝腔作勢的散文;心中一無所感而勉強制造出來的形象,使一切真誠的人都覺得是謊言。

    克利斯朵夫并不把這些詩劇看得比靡靡之音的意大利歌劇更高。

    倒是演員比劇本使他感到更大的興趣。

    妙的是作家們都在竭力模仿演員。

    “要不是把戲子們的惡習做你劇中人物的粉本,那末你的戲上演的時候決沒成功的希望。

    ”從狄德羅寫了這段文字以來,情形并沒如何改變。

    喜劇演員成為藝術的模型。

    隻①要一個戲子成了名,他立刻可以有他的戲院,有他的劇作家,——他們會象殷勤的裁縫一般照他的身材定制劇本。

     --------------------- ①即十八世紀以來。

     在這些走紅的明星中間,有個叫做法朗梭阿士?烏東的,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

    近一二年來大家都為她入迷了。

    她也有她的劇本供應者,但她并不隻演為她特寫的劇本。

    從易蔔生到薩杜,鄧南遮到小仲馬,蕭?伯納到亨利?巴太依,在她相當混雜的戲碼内都可以找到。

    有時,她也在古典詩劇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漏臉。

    可是在這等場合,她比較不自在。

    不論演什麼,她總表現她自己,永遠隻表現她自己。

    這是她的短處,也是她的長處。

    她本人沒受到群衆注意的時候,她的演技并不受歡迎。

    但一朝引起了大衆的好奇心,她無論演什麼就都顯得出神入化。

    事實是一看到地,你的确會忘掉那些起弱的作品;經過她的生命點綴之下,那些作品都顯得美了。

    克利斯朵夫覺得比她所演的作品更動人的,倒是這個由一顆陌生的靈魂塑成的、女性的肉體之謎。

     她的側影美麗,清楚;象悲劇中人物,可不象羅馬女子那麼輪廓鮮明。

    她的細膩的,巴黎人的線條,和約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個少年男子。

    鼻子雖短,很有姿态。

    美麗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皺痕。

    聰明的臉蛋,清瘦,年輕,有些動人的表情,反映出内心的痛苦。

    下巴的模樣顯出她性格強硬。

    皮膚慘白、慣于不動聲色的臉,照舊象鏡子一樣反射出她的心靈。

    頭發,眉毛,都很細膩。

    變化莫測的眼睛,又是灰灰的,又是琥珀色的,閃着或青或黃的光彩,象貓眼。

    她表面的神态也跟貓一樣的迷迷惘惘,半睡半醒,可是睜着眼睛,窺伺着,永遠提防着,常常會突然之間發性子,流露出她隐藏的殘忍。

    身材并沒看起來那麼高,身體也沒看起來那麼瘦,她肩頭和胳膊都很好看,一雙手又長又軟。

    衣著和頭發的式樣都很大方,素雅,不象某些女演員的不修邊幅或是過分的修飾,——雖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卻是一個貴族,——這一點又是象貓。

    她骨子裡還有非常強悍的性格。

     她年紀大概不到三十歲。

    克利斯朵夫在伽瑪希那邊聽見人家談到她,用粗野的口吻表示對她佩服,仿佛談論一個很放浪的,聰明的,大膽的女子,極有魄力,極有野心,可是起辣,古怪,暴烈;據說她沒成名以前曾經淪落風塵,得志以後便盡量的報複。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車到默東去探望夜莺,一打開車廂的門,發見那女演員已經先在那兒。

    她似乎非常騷動,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使她大為不快,馬上轉過背去,老望着窗外。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異,便目不轉睛的釘着她,那種天真的同情的神氣簡直令人發窘。

    她不耐煩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隻覺得莫名片妙。

    在下一站上,她走下去換了一個車廂。

    那時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吓跑的,因此①很不痛快。

     -------------------- ①歐洲各國行駛于内地或郊外的區間火車,往往都是八人一室的車廂,直接有門上下,與其他車廂完全隔絕,并無長廊通連,故更換車廂必須下車。

     過了幾天,他在同一路線上預備搭車回巴黎,占着月台上那張獨一無二的凳子。

    她又出現了,過來坐在他旁邊。

    他想站起來走開,她卻說了聲:“你坐下罷。

    ” 那時沒有旁人在場。

    他對于那天使她更換車廂的事表示歉意,他說要是早想到自己使她發窘,他一定會下車的。

    她冷冷的笑着回答:“不錯,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着我,讨厭透了。

    ” “對不起,”他說。

    “我自己也壓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 “那又怎麼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

    倘若看見一個人淹在河裡,你不是會伸手救他嗎?” “我嗎,我才不呢。

    我要把他的腦袋按在水裡,讓他早點兒完蛋。

    ”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既有點兒嘻笑怒罵,又有點兒牢騷的口吻。

    因為他愕然望着,她便笑了。

     火車到了。

    除了最後一輛,列車都已經客滿。

    她上去了。

    車守催着他們。

    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間車廂。

    她可是說:“上來罷。

    ” 他上去以後,她又補了一句:“今天我無所謂了。

    ” 他們談着話。

    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經的跟她解釋,說一個人不該對旁人抱着漠不相關的态度;互相幫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對我不生作用……”她說。

     克利斯朵夫堅持着,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說:“不錯,安慰人家的角色當然對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 他想了一會,才明白對方是懷疑他别有用心,不禁憤憤的站起來,打開車門,不管火車開動,就想往下跳。

    她好容易把他擋住了。

    他怒氣沖沖的關上了門,重新坐下,那時火車剛進地道。

     “你瞧,”她說,“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嗎?” “我不管。

    ” 他不願意再和她說話。

     “人真是太蠢了,”他說。

    “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來幫助他的時候,他倒反猜疑。

    可惡透了!這種人是沒有人性的。

    ” 她一邊笑一邊撫慰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親熱的和他談着;喊出他的名字。

     “怎麼,你認得我嗎?”他說。

     “怎麼不認識?你,你也是一個紅人哪。

    我剛才不該對你說那種話。

    你是個好人,我看得出的。

    算了罷,别生氣了。

    好!咱們講和罷!” 他們握了握手,友好的談着話,她說:“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錯。

    我跟一般人接觸的經驗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 “他們也常常欺騙我,”克利斯朵夫說。

    “我卻老是相信他們。

    ” “我看出你是這樣的,你大概是個天生的傻瓜。

    ”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嘗過不少了;可是對我沒有什麼害處。

    我的胃很強,飽也沒關系,餓也沒關系,必要的時候也能吞下那些來攻擊我的可憐蟲。

    我反而身體更好。

    ” “那是你運氣,你哪,你是個男人。

    ” “而你,你是個女人。

    ” “那又算不了什麼。

    ”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個女人!” 她聽着笑了。

    “哼!”她說,“可是人家怎麼對付女人的?” “得自衛啊。

    ” “那末所謂善心也維持不久的了。

    ” “那是因為一個人還不夠慈悲。

    ” “或許是吧。

    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個人的心會幹枯的。

    ” 他正想對她表示同情,忽然記起了她剛才的态度…… “你又要說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她說,“我不說這個話了。

    我覺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誠。

    我很感激。

    可是請你什麼話都别跟我說。

    你不知道……謝謝你的好意。

    ” 他們到了巴黎,分手了,雙方既沒留下地址,也沒說什麼請去談談的話。

     過了一二個月,她跑來敲克利斯朵夫的門。

     “我來找你,想跟你談談。

    從那次見面以後,我不時在想起你。

    ”她說着坐下了。

    “隻要一忽兒功夫,不會打攪你很久的。

    ” 他開始和她談話。

    她說:“請等一會,好不好?” 他們不出聲了。

    過了一下她笑着說:“剛才我支持不住了。

    現在可好些了。

    ” 他想問她。

     “不,”她說,“别問我這個!” 她向四下裡瞧了一眼,把各種東西看過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見魯意莎的照片。

     “這是你的媽媽嗎?” “是的。

    ” 她把照片拿在手裡,非常同情的瞧着。

    “多好的老太太!”她說。

    “你運氣不錯!” “可惜她已經故世了。

    ” “那沒關系。

    反正你是有過這樣一個母親的。

    ” “那末你呢?” 她擰了擰眉頭,把話扯開了。

    她不願意人家問起她的事。

     “跟我談談你的事罷。

    告訴我……告訴我一些關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這跟你有什麼相幹?” “不用管,你講罷……” 他不願意講,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問話:因為她問得非常巧妙。

    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使他悲傷的事,他的友誼的故事,跟他分離了的奧裡維。

    她聽着,帶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問:“什麼時候了?啊!天!我來了兩個鐘點了!對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說:“我希望能再來……不是常常……而是有時候……這對我有些好處。

    可是我不願意使你厭煩,浪費你的時間……隻要偶爾談幾分鐘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邊去,”克利斯朵夫說。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

    我更喜歡在你這兒談……” 可是她許多時候沒有來。

     有天晚上,他無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經停演了幾星期,便不管她從前攔阻的話,徑自跑去看她。

    人家回答說她不見客;但裡頭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從樓梯上叫回去。

    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樣有了相當的改變,但始終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氣和銳利的目光。

    她見到克利斯朵夫,心裡真的很高興,要他坐在床邊,用着滿不在乎的遊戲态度談到自己,說她差點兒死去。

    他聽着臉色變了。

    她卻取笑他。

    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來嗎?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連想也沒想到我。

    ” “那就是你的運氣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說。

    “我病中從來沒想到你。

    隻是今天剛想到。

    得了罷,你别難過。

    我鬧病的時候誰都不想的。

    我隻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讓我清靜。

    我把鼻子朝着牆等着,願意孤零零的死掉。

    ” “自個兒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 “我慣了。

    我受過多少年的磨折,沒有一個人來幫助我,現在已經成了習慣。

    而且這樣倒更好。

    你倒了楣,誰都是無能為力的,不過在屋子裡鬧些聲音,給你一些不識趣的關切,虛情假意的歎息一陣……我甯可一個人清清靜靜的死。

    ” “你倒很能夠隐忍!” “隐忍?我簡直不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我隻是咬緊牙關,恨那個使我痛苦的病。

    ” 他問是不是沒有人來看她,關切她。

    她說戲院裡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塗蛋,——對她很殷勤,很好,雖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訴你,倒是我不願意見他們。

    我是一個不容易相交的人。

    ” “我可不怕,”他說。

     她帶着可憐他的神氣望着他:“你!你也會說這種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天哪!我竟變成了巴黎人!……慚愧慚愧……我敢打賭,我說的話簡直想都沒想過……” 他把臉蒙在被單裡。

    她不由得大聲笑了出來,在他頭上輕輕的拍了一下:“啊!這話可不是巴黎人說的了!還好!我又認出你的本來面目了。

    好,把頭擡起來。

    别哭濕了我的被單。

    ” “那末你原諒我了?” “當然。

    甭提啦。

    ” 她又和他談了一會,問他做些什麼,随後她累了,厭煩了,就把他打發走。

     她約他下星期再來。

    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電報,教他别去:她正逢着心情惡劣的日子。

    ——後來,過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

    她差不多已經痊愈,靠窗躺着。

    那是初春時節,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陽,樹木抽着嫩芽。

    他從來沒看見她這樣親切這樣溫和。

    她說前天連一個人都不能見: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别人一樣受她厭惡。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覺得自己年輕,新鮮,對周圍一切年輕和新鮮的人——比如你,——都有好感。

    ” “可是我已經不年輕不新鮮了。

    ” “你到死都是的。

    ” 他們談着他在别後所做的事,談着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戲院;說到這兒,她告訴他對于戲劇的意見,她厭惡它,又舍不得它。

     她不願意他再上她家裡來,答應以後繼續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攪他。

    他把比較不會妨害他工作的時間告訴她,約定一種暗号,教她用某種方式敲門,他随着自己的心緒而決定開或不開…… 她絕對不濫用這種約會。

    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個晚會擔任詩歌朗誦,忽而臨時不得勁了,半路上打電話去辭掉,轉車到克利斯朵夫寓所來。

    她原意隻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

    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曆史統統說了出來。

     悲慘的童年:她從來不知道誰是她的父親。

    母親在法國北部某城的近郊,開着一所聲名狼藉的小客店;許多趕車的跑來喝酒,跟女店主睡覺,同時還虐待她。

    其中有一個跟她結了婚,因為她有幾個錢;他常常酗酒,打老婆。

    法朗梭阿士有一個姊姊在小客店裡當侍女,做牛做馬的辛苦到極點,還被繼父當她母親的面奸占了,結果是害肺病死的。

    法朗梭阿士從小挨着拳頭,看盡了下流無恥的事。

    她皮膚蒼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氣十足,野性很厲害。

    她眼看母親和姊姊飲泣吞聲,受盡了痛苦,恥辱,終于死掉。

    她可是意志倔強,不肯屈服;她是個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時候,神經發作品來,會把打她的人亂抓亂咬。

    有一回她想自殺,結果沒成功:剛開始上吊已經不願意死了,生怕真會吊死;等到她氣透不過來的時候,便趕緊用抽搐的手指解開繩子,一心一意隻想活了。

    既然不能借死亡來逃避,——(克利斯朵夫聽到這裡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樣的經驗),——她就發誓要出人頭地,要自由,要有錢,把一切壓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腳下。

    有一晚她在小房間裡聽見那男的在隔壁咒罵,被他毆打的母親叫着嚷着,被他淩辱的姊姊哭着,她便暗暗發下這個願。

    她覺得自己多可憐,發了這個願,心裡才松動些。

    她咬緊牙齒想道:“我要把你們一起打死。

    ” 在這個黯淡的童年隻有一線光明: 有一天,一個和她常在小溝邊上玩兒的孩子,因為父親是戲院裡的門房,便帶她冒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戲。

    他們在黑暗裡躲在戲池的盡裡頭。

    舞台上神秘的景緻,在黑暗中愈加顯得光華燦爛,那些人說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話,女演員那副王後一般的神氣,——她的确在一出浪漫派的音樂話劇中串演王後,——把她看呆了。

    她緊張得渾身冰冷,心跳得很厲害……“對啦,對啦,要做個這樣的人才好呢!……噢!要是辦得到的話……”——等到排演完了,她無論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

    她假裝跟着同伴一起出去,卻又偷偷的溜回來躲在戲院裡,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塵中捱了三小時。

    戲院快要開場,觀衆已經來了,她正想從躲的地方鑽出來,不料被人當場捉住,大受羞辱,結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頓打。

    那一晚要不是已經知道她将來能夠對這些惡徒報複的話,她一定會自殺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員們寄宿的劇場旅館去當侍女。

    她字也沒識多少,寫也不大會寫,一本書也沒看過,也沒有一本書可看。

    但她願意學習,發憤用功,在客人房中偷了書,拿來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時候讀,免得耗費燈燭。

    因為演員們生活毫無規律,她這種偷竊的行為很久沒有被發覺:至多是失主發一陣脾氣了事。

    并且她把書看過了也還給他們;——可不是完璧:因為她把喜歡的幾頁撕了下來。

    書拿回去總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讓失主發見的時候以為從來沒出過房間。

    她常常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演員們念台詞。

    随後她自個兒在走廊裡輕輕的學着他們的聲調,做着手勢。

    人家撞見了,便拿她取笑一陣,羞辱一陣。

    她隻得氣憤憤的不作聲。

    ——這種方式的教育可以長久繼續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個演員的腳本的話。

    失主大發雷霆,因為除了她,誰也沒進過他的卧室,就咬定是她偷的。

    她拚命抵賴;演員說要教人搜查,她便吓壞了,立刻趴在地下招認了,同時也招認了别的竊案和撕掉的書頁。

    他大罵了一頓,但他的心地不象外表那樣兇。

    他追究她為什麼要幹這些事,一聽到她說要做一個女戲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随後又仔細問她:她把記得爛熟的腳本背了好幾頁,他非常奇怪,問道:“喂,你說,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極了,吻着他的手。

     “啊!”她打斷了話和克利斯朵夫說,“那時我心裡多喜歡他啊!” 不料那家夥立刻補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麼都要付代價的……” 那時她還是個處女,人家對她的襲擊,她一向是拿出蠻勁來躲過的。

    這種野人似的貞操,對不潔的行為,對沒有愛情的性欲的厭惡,是從小就有的,是家裡那些悲慘的景象感應她的;她至今還保持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麼慘酷的懲罰!……命運弄人,竟然到這個地步!…… “那末你答應他了?”克利斯朵夫問。

     “啊!那時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連跳在火裡都願意!可是他威吓說要把我當賊一樣送去法辦。

    我無路可走。

    ——這樣我就投進了藝術……投進了人生。

    ” “那該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着。

     “是的,我當然恨他。

    但從此以後,我見得多了,他還不算是頂壞的呢。

    至少他對我沒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并不多!)——一套本領教給我。

    他介紹我進了劇團。

    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個人當差,串戲也隻串跑龍套。

    後來,有一晚,扮侍從的女角兒病了,人家臨時把我補上去。

    從此我就當上了這個角兒。

    大家認為我要不得,滑稽可笑。

    那時我長得很醜。

    我始終是醜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認為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認為一點不照規矩,荒唐胡鬧。

    看客不賞識我。

    同伴們取笑我。

    但人家始終把我留着,因為我究竟還有點用處,而且薪水很低。

    不但薪水很低,還得給人代價。

    每學一點東西,每次的升級,都要用肉體去報酬。

    同伴,經理,戲子掮客,戲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聲了,臉色發白,咬着牙齒,睜着惡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中流着血淚。

    一刹那間,她又看到了當年那些恥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戰勝不可的強烈的意志;每經曆一次新的污辱,她的意志就鍛煉得更加堅強。

    她很希望死;但就在這些屈辱中間倒下去是太可怕了。

    要是在以前自殺倒還罷了。

    要不然等勝利以後也行。

    可是在已經堕入泥犁而還毫無取償的時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聲。

    克利斯朵夫氣憤之極,在屋子裡來回走着。

    他恨不得把磨難這女子、污辱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起打死。

    然後他不勝憐憫的望着她,站在她前面,捧着她的頭,扶着她的前額,親熱的抱着,叫了聲:“可憐的孩子!” 她掙紮了一下。

    他說:“别怕。

    我很喜歡你。

    ” 于是眼淚在法朗梭阿士慘白的臉上淌下來了。

    他跪在旁邊,吻着她美麗的細長的手,把兩顆淚珠掉在上面。

     随後他重新坐下。

    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靜的繼續講她的身世。

     終于有個作家把她捧了出來。

    他在這個古怪的女人身上發見有魔性,有天才,認為她是一個“戲劇的典型,代表時代的新女性”。

    自然,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他也把她占有了。

    而她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也讓他占有了,不但毫無愛情,甚至還有跟愛相反的情緒。

    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片,她也造成了他的名片。

     “現在,”克利斯朵夫說,“人家對你可沒辦法了;輪到你來随心所欲的支配他們了。

    ” “你以為是這樣嗎?”她辛酸的回答。

     于是她又講起另外一件被命運播弄的事。

    ——她對一個自己瞧不起的壞蛋發生了熱情:他是個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寫文章的材料,然後把她丢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做跟我腳底下的泥巴一樣。

    可是我愛他,隻要他叫一聲,我就會跑去向這個該死的家夥低頭;想到這點,我氣壞了。

    可是有什麼辦法?我的心永遠不愛我的理智所喜歡的對象。

    感情和理性,兩者必有一個受委屈。

    我有一顆心。

    我也有一個肉體。

    它們叫着,嚷着,都要求滿足。

    我又沒有制服它們的武器,我沒有信仰,我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着我的心和肉體的奴隸,它們要這個要那個,往往都是我不願意要的。

    它們使我屈服,我隻覺得慚愧。

    可是怎麼辦呢?……” 她停了一會,呆呆的用鉗子撥着火灰,然後又說:“我看到書上說做戲的人是麻木不仁的。

    事實上,我所見到的那一批,的确是虛榮的大孩子,除了些争面子的小問題,什麼思想都沒有。

    我不知道他們和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戲子。

    我相信決不是我。

    總之我替他們付了代價。

    ” 她打住了話頭,時間已經到了夜裡三點。

    她站起身子想走。

    克利斯朵夫勸她等天亮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

    她卻甯可坐在熄滅的壁爐旁邊,繼續在寂靜無聲的屋子裡談話。

     “你明天會累的。

    ” “我慣了。

    可是你呢……明兒有事嗎?” “我是閑人。

    要十一點才替一個學生上課呢……并且我身子很棒。

    ” “那就更需要睡覺了。

    ” “是的,我睡得象死人一樣。

    無論什麼痛苦都抵抗不了瞌睡。

    有時我恨透了。

    糟掉了多少光陰!……偶爾熬上一夜,對睡眠報複報複,我倒是挺高興的。

    ” 他們繼續輕輕的談着,中間隔着長時間的靜默。

    克利斯朵夫睡着了。

    法朗梭阿士看着笑笑,扶着他的頭不讓它倒下來……她胡思亂想,靠窗坐着,望着漆黑的園子,園子不久也亮起來了。

    七點左右,她輕輕喚醒了克利斯朵夫,和他道别。

     在同一個月裡,她又來了一回,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門關着。

    以後克利斯朵夫把公寓的鑰匙交給她,讓她能随時進去。

    果然,好幾次克利斯朵夫都出去了,她在桌上留下一小束紫羅蘭,或是在紙上寫幾個字,塗幾筆速寫,漫畫,——表示她來過了。

     一天晚上,她從戲院出來,到克利斯朵夫家談天。

    她發見他在工作,兩人談了幾句,就發覺彼此都沒有上回那樣的興緻。

    她想走;可是太晚了。

    并非克利斯朵夫阻止她,而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允許她再走。

    于是他們留着,都動了欲念。

     他們便互相占有了。

     這一夜以後,有好幾個星期不見她的蹤迹。

    他久已麻木的欲火被她在那一夜挑了起來,竟少不了她了。

    她不準他到她家裡;他便上戲院去,躺在最後幾行的位置上,心裡又是愛,又是沖動,渾身打戰。

    她演戲的時候所發洩的悲壯熱烈的情緒,使他跟她一樣的筋疲力盡。

    他終于寫信給她: “朋友,你恨我嗎?要是我使你不快,還得請你原諒。

    ” 一看到這種謙卑的話,她立刻跑來撲在他懷裡,說: “大家簡簡單單的做個好朋友倒是更好。

    但既然不可能,也用不着勉強掙紮了。

    咱們聽起自然罷!” 他們過着共同生活,可是并不住在一起,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

    法朗梭阿士不可能和克利斯朵夫過有規律的同居生活,她的地位也不容許。

    隻能由她到克利斯朵夫家裡來,或是白天,或是黑夜,和他消磨幾個鐘點,但每天都回家去過夜。

     在戲院停演的暑假中,他們在巴黎郊外,靠葉弗那邊租了一所屋子。

    雖然不免有些凄涼憂郁的時間,他們的确過了些快樂的日子,心心相印和刻苦用功的日子。

    他們有一間精美的光線很好的卧室,居高臨下,一望無際,眼底盡是碧綠的田壟。

    夜裡,他們在床上可以從窗内望見奇奇怪怪的雲彩,在陰沉黯淡的天空馳騁。

    他們互相抱着,在半睡半醒的狀态中聽着蟋蟀的歡唱,聽着雷雨的聲音;泥土的呼吸,——金銀樹,仙人草,蔓藤,割下的幹草的氣味,——透到屋子裡來,透入他們的身體。

    黑夜那麼寂靜。

    兩人睡得那麼甜。

    萬籁俱寂。

    遠處幾聲狗吠,幾聲雞鳴。

    晨光透露了。

    在灰暗寒冷的曉色中,遠鐘傳來早禱的聲音,使身體躺在溫暖的床上打着寒噤,彼此靠得更緊了。

    群鳥在爬牆的蔓藤上醒來,嘁嘁喳喳的聒噪。

    克利斯朵夫睜開眼睛,屏着氣,抱着一腔柔情看着身旁這個朋友的可愛的臉,看着她在愛情激動過後的慘白的顔色…… 他們的愛不是自私的情欲,而是肉體也要求參預一分的深刻的友誼。

    他們不相妨礙,各做各的工作。

    克利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法朗梭阿士非常重視的。

    在某些事情上她覺得自己比他年長,因此感到一種母性的快樂。

    她很抱憾一點不懂他所彈的東西:她不能領會音樂,除非在極難得的時間,才覺得有一股犷野的情緒把她控制了,但那種情緒還不是直接從音樂來的,而是由于她當時感染的熱情,由于她和她周圍的一切、風景、人物、顔色、聲音,都感染到的那股熱情。

    但她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語言中,同樣能感覺到克利斯朵夫的才氣。

    仿佛看着一個偉大的演員講着外國語做戲,她自己的性靈也被鼓動起來了。

    至于克利斯朵夫,他創造一件作品的時候,往往把思想與熱情都寄托在這個女子身上,看到這些思想與熱情比在自己心中更美。

    跟一個這樣女性、這樣軟弱、這樣善心、這樣殘忍、而有時還有天才的光芒閃耀的靈魂,心心相印的結果,簡直有種估計不盡的富藏。

    她教了他許多關于人生和人的知識,——關于他不大認識而為她清明的目光判斷得很尖刻的女人的事。

    他尤其靠了她而對于戲劇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她使他深深體味到這個一切藝術中最完美,最其實,最豐滿的藝術的精神。

    他這才知道戲劇是創造夢境的最奇妙的工具;她告訴他不應該為自己一人寫作,象他現在這種傾向,——(那是多少藝術家都免不了的,他們學着貝多芬的榜樣,不肯“在有靈感的時候為一張該死的提琴寫作”。

    )——可是為了某一個舞台面寫作,把自己的思想去适應某幾個演員:一個偉大的詩劇作家也不以為羞,不覺得這種辦法會把自己變得渺小;因為他知道,倘若幻想是美的,那末實現這幻想當然是偉大的。

    戲劇象壁畫一樣是最嚴格的藝術,——是活的藝術。

     法朗俊阿士所表現的這些思想,正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符合。

    他那時在藝術生涯中所到達的階段,正傾向于一種和人類溝通的集體藝術。

    法朗梭阿士的經驗,使他體會到群衆與演員之間的神秘的合作。

    法朗梭阿士雖然那麼現實,毫無自欺其人的幻象,也感覺到那種互相感應的力,把演員和群衆聯系起來的共鳴的電波,她咂摸到一個演員的聲音便是無聲無息的千萬人的心聲。

    當然,這種感覺是間歇的,極難得的,從來不會在同一出戲同一個段落上再現。

    其餘的時間,隻有演員個人的沒有靈魂的演技,巧妙而無熱情的呆闆功夫。

    但值得重視的就是例外的情形:那時仿佛電光一閃,一刹那間照出了深淵,照出了由一個人來表白而實際是千百萬人的共同的靈魂。

     大藝術家的責任就在于把這共同靈魂具體表現出來。

    他的理想應當象希臘古時代的詩人一樣,先擺脫了自我,然後把那股吹遍人間的集體的熱情放入心中。

    法朗梭阿士尤其渴望這一點,因為她沒法達到這個無我之境,老是要表現自己。

    ——一百五十年以來,個人抒情主義過分的發展,已經到了病态的階段。

    一個人想求精神上的偉大,必須多感覺,多控制,說話要簡潔,思想要含蓄,絕對不鋪張,隻用一颦一視,一言半語來表現,不象兒童那樣誇大,也不象女人那樣流露感情;應當為聽了半個字就能領悟的人說話,為男人說話。

    現代音樂唠叨不已的講着自己,遇到無論什麼人都傾箱倒鋪的說心腹話:這是沒有廉恥,不登大雅的。

    那頗象某些病人,津津有味的對旁人講着自己的病狀,把可厭可笑的細節描摹得淋漓盡緻。

    法朗梭阿士雖非音樂家,也感覺到音樂象寄生蟲般侵害詩歌的情形是種頹廢的征象。

    克利斯朵夫先是否認,但細細想了想,覺得這說法也許有一部分是對的。

    根據歌德的詩譜成的第一批德國歌謠是樸素的,準确的;不久,舒伯特就滲入他羅曼蒂克的感傷性;舒曼又加上他小姑娘式的多愁善感;到了胡戈?沃爾夫竟變做一種特别加強的朗誦,毫無含蓄的分析,非把靈魂赤裸裸的暴露不可了。

    凡是遮蓋神秘的心靈的幕都被撕掉了。

     克利斯朵夫對這種藝術有點慚愧,覺得自己也感染了。

    他當然不願意複古,——(那是荒唐的,違反自然的),——可是他挑出幾個把思想表現得特别含蓄,具有集體藝術意識的大師,讓自己熏陶一下:他重新浏覽亨德爾的作品,——亨德爾因為厭惡德國民族的禁欲主義的宗教,特意把聖樂寫成史詩一般,替平民寫作品民歌謠。

    現在的困難是要找出能喚醒現代民衆的情緒,象亨德爾時代的聖經那樣的題材。

    今日的歐羅巴沒有一部共同的經典了:沒有一首詩,沒有一節禱祠,沒有一種信仰,可以說是屬于大衆的。

    這是今日所有的文人,藝術家,思想家的恥辱!為了大衆而寫作,為了大衆而思想的人一個都沒有。

    隻有貝多芬留下幾頁安慰心靈的福音書;但這幾頁隻有音樂家能夠讀,大多數人是永遠聽不到的。

    瓦格納曾經想在拜羅伊特的山崗上建立一種聯合全人類的宗教藝術。

    但他偉大的心靈已經染上當時的頹廢音樂與頹廢思想的污點:來到這神聖的高崗上的已非迦裡裡的漁夫,而是一批法利賽人了。

    ① --------------- ①按耶稣少年時代曾在迦裡裡傳道,勸說漁夫:“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

    ”法利賽人原為古猶太民族中的一種,後移用為僞君子的同義詞。

     克利斯朵夫對于自己應當做的工作看得很清楚;但他缺少一個詩人,隻能靠自己,以音樂為限。

    而音樂,雖然大家認為是普遍的語言,究竟不是普遍的:應當要拿文字來做一張弓,才能把聲音射到大衆的心裡去。

     克利斯朵夫計劃寫一組以日常生活為根據的交響曲。

    他假想一阕《家庭交響曲》,可不是理查德?施特勞斯式的,并②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電影式的圖畫來表現,并不用一些傳統的字母,以音樂的辭藻依着作者的意志來表現各種人物。

    那是對位學者的迂腐而幼稚的玩藝!……他不預備描寫人物或動作,而是要說出每個人都熟悉的,都能在自己心中覓得回聲的情感。

    第一章,表現一對青年夫婦嚴肅而天真的幸福,溫柔的感情,和對于前途的信心。

    第二章是哭一個亡兒的挽歌。

    克利斯朵夫表現痛苦的時候竭力避免寫實;沒有什麼個人的面貌,隻有一片無邊的苦難,——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苦難,也許就是誰都逃不了的命運。

    因死亡而沮喪的心靈,痛苦的掙紮着,慢慢的振作品來,把它的苦難作為奉獻給神明的犧牲。

    緊接第二章的樂曲,表現心靈繼續前進,——是一支意志堅強的《賦格曲》,遒勁的線條與固執的節奏終于把整個的人感染了,把他在鬥争與血淚中拖着向前,唱着威武的進行曲,抱着百折不回的信仰。

    最後一章是描寫人生的暮景:第一章開始時的那些主題重新出現,——依然有着動人的信心和溫柔的情緒,——可是更成熟了;它們受過了磨練,在痛苦的陰影中浮現出來,戴着光明的冠冕,向天空唱着頌歌,對無窮的生命表示虔敬與熱愛。

     ---------------------- ②德國現代音樂家理查德?施特勞斯作有《家庭交響曲》。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書中尋找簡單的,有人情味的題目,能夠訴之于大衆的心靈的。

    他選擇了兩個:約瑟與尼奧貝。

    但克利斯朵夫在這兒遇到了把詩與音樂結合起來的難題。

    和法朗梭阿士的談話使他又想起從前和高麗納商量過的計劃,①一種介乎吟詠歌劇與話劇之間的樂劇,——以自由的語言與自由的音樂結合起來的藝術,——那是今日沒有一個藝術家想到的,也是被浸婬于瓦格納傳統的,墨守舊法的批評家非笑的藝術。

    但這的确是嶄新的事業,因為要點并不在追随貝多芬,韋伯,舒曼,比才之後,雖然他們在音樂話劇方面都很有造就;也并不在把某種朗誦配合某種音樂,竭力用顫音為粗俗的群衆制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于創造一種新的體裁,使歌唱的聲音和近于這些聲音的樂器結合起來,把音樂的幻想與嗟歎的回聲羼和在優美和諧的詩句中間。

    這樣的形式隻能适用于某些有限的題材,适用于心靈的某些特殊的時間,适用于親切的默省的境界:唯有這樣才能給人一種詩的韻味。

    沒有一種藝術比這個更含蓄更貴族化了。

    所以在藝術家們自命不凡而實際全是鄙俗的暴發戶時代,這種藝術很少發展的機會。

     ------------------ ①參閱卷四:《反抗》。

    ——原注 或許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别人更适合于這種藝術;他的長處,他的平民式的力,就是極大的障礙。

    他隻能想象到這種藝術,同時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作出一些略具雛型的樣譜。

     他用這種方法把《聖經》上的文字譜成音樂,差不多是逐字譜譯,——例如約瑟和他的兄弟們重新相聚的那個不朽的故事,約瑟試過了多少方法以後,才那麼感動的,那麼輕輕的,說出幾句使老年的托爾斯泰為之下淚的話: “我忍不住了……告訴你們,我是約瑟;父親還活着嗎?我是你們的兄弟,你們失掉了的兄弟……我是約瑟……”① 這個美妙而自由的結合沒法持久。

    他們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極豐滿的時間,但性格相差太遠了。

    雙方性子都很暴躁,時常會發生沖突,可不是為了瑣碎無聊的事:因為克利斯朵夫素來敬重法朗梭阿士。

    而可能很殘酷的法朗梭阿士,對于一片好心待她的人也報以一片好心,無論如何不願意傷害他。

    并且他們生性都很快活。

    她常常嘲笑自己,但照舊很痛苦:因為從前的熱情始終占據着她的心靈,她還想着她所愛的那個壞蛋;這種割舍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這樁心事。

     ------------------ ①《舊約》載:約瑟為雅各之子,希伯萊的族長;幼年為兄弟賣往埃及,卒為埃及行政長官,終回希伯萊與父親兄弟團聚。

     克利斯朵夫看見她默不作聲,渾身緊張,成天在郁悶中發呆,便奇怪她為什麼不快樂。

    現在她不是已經達到目的,成為衆人景仰的大藝術家了嗎?…… “是的,”她說,“可憐我不象那般女戲子,沒有那種老闆娘式的心思,把做戲看成做買賣。

    這等人一朝爬到相當的地位,嫁了個有錢的布爾喬亞,并且登峰造極,拿到一顆勳章的時候,當然心滿意足了。

    我,我所要的可不止這些。

    隻要一個人不是傻瓜,成名比不成名顯得更空虛。

    這一點你是應該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說。

    “啊!天!我小時候理想的光榮絕對不是這樣的。

    那時我對它多麼熱望!它在我眼裡顯得多光明!我遠遠的膜拜它,把它當作神聖的東西;哪知道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可是沒關系!你出了名也有一種奇妙的後果,就是能給人好處。

    ” “什麼好處?勝利固然勝利了。

    可是有什麼用?一切還是照舊。

    戲院,音樂會,還不是跟從前一樣?不過是一個新的潮流代替了舊的潮流。

    他們不了解你,或者是走馬看花的瞅你一下;而他們已經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了……便是你自己,你是不是了解别個藝術家?至少你沒有被别個藝術家了解。

    你最愛的人也和你離得多遠!你忘了你和托爾斯泰那回事嗎?……” 克利斯朵夫曾經寫信給托爾斯泰;他對他的著作十分佩服,想把他一個通俗的短篇譜成音樂,請求他的許可,同時把自己的歌集寄給他。

    托爾斯泰沒有答覆,正如舒伯特與柏遼茲把傑作寄給歌德的結果一樣。

    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樂奏了一遍,完全不懂,非常氣惱。

    他認為貝多芬是頹廢的,莎士比亞是江湖派。

    反之,他倒醉心于虛僞矯飾的小作家,認為《一個侍女的忏悔錄》極有基督教精神。

     “大人物是用不到我們的,”克利斯朵夫說。

    “我們應該想到别人。

    ” “别人?誰?布爾喬亞的群衆,那些行屍走肉似的影子嗎?為這些人寫作,表演嗎?為他們而虛度一生,那才慘呢!” “對!我對他們的看法也和你一樣,可并不喪氣。

    他們不見得壞到哪裡去!” “你真是個樂天的德國人!” “他們也是象我一樣的人,為什麼不能了解我呢?……而他們不了解我的時候,難道我就為之發愁嗎?在這些成千累萬的人中間,總有一二個贊成我的……這就得啦,隻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邊的空氣……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年,那些淳樸的老人,為你悲壯的美把他們從平庸的日子裡超度出來的人。

    你得回想一下你自己小時候的情形!把人家從前給你的好處和快樂轉給别人,——哪怕隻給一個人也是好的。

    ” “你以為真的有人會領情嗎?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些愛我們的人,其中最優秀的分子是怎樣愛我們的?怎樣看我們的?連會不會看都成問題。

    他們用着使我們屈辱的方式贊美我們;他們看到無論哪個江湖派的戲子,還不是感到同樣的興趣!他們把我們歸在我們瞧不起的傻子隊裡。

    凡是走紅的人,在他們眼裡都是平等的。

    ” “可是,的确是最偉大的才能傳到後世,成為最偉大的人。

    ” “那隻是距離的作用。

    你離得越遠,山顯得越高。

    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可是你和它離得更遠了……而且誰能說這些的确是最偉大的呢?凡是默默無聞的古人,你認得嗎?” “管他!”克利斯朵夫說。

    “即使連一個人也感覺不到我是怎麼樣的人,我可還是我。

    我有我的音樂,我愛它,我相信它;它比一切都更真。

    ” “在你的藝術裡你是自由的,你可以為所欲為。

    可是我,又怎麼辦呢?我不得不扮演人家要我扮演的東西,一演再演,演到你心頭作惡。

    美國有些演員把《裡奇》或《羅伯特?瑪凱爾》上演到一萬次,一輩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着一個無聊①的角色。

    我們在法國雖還沒到這個做牛馬的地步,可是也走上這條路了。

    可憐的戲劇!群衆所能容忍的天才隻是極小量的,修正剪裁過的,灑着時行的香水的……一個'時髦的天才'!不教你作嘔嗎?……浪費的精力不知有多少!你瞧人家怎麼對付摩南的?他一輩子有什麼東西可演?隻有兩三個人物是值得久存的:一個奧狄普,一個蔔裡安克德。

    其餘盡是無聊的東西!可是你想想罷,他可能創造出多偉大多了不起的角色!……在法國以外,情形也不見得更好。

    人家把杜斯②怎樣安排的?她的生命是為了什麼消耗的?為了多少無聊的角兒!” ------------------- ①《裡奇》為一喜歌劇,故事見華盛頓?歐文短篇名著《裡奇大夢》。

    《羅伯特?瑪凱爾》為十九世紀風行一時的喜劇,劇中人羅伯特?瑪凱爾為荒婬無恥的小人典型。

     ②杜斯(1859-1924)為意大利有名的女演員。

     “你真正的任務,是強迫社會接受強有力的藝術品。

    ” “白費心血,而且不值得。

    隻要這些強有力的作品一上舞台,就會失去詩意,變成謊言。

    群衆的氣息把它摧殘了。

    窒息臭穢的城裡的群衆,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野外,什麼叫做大自然,什麼叫做健全的詩意;它需要一種象我們的臉一樣褪色的詩。

    ——啊!而且……而且……即使會成功的話,也不能充實生命,不能充實我的生命……” “你還想着他。

    ” “想誰?” “那個壞蛋喽。

    ” “是的。

    ” “如果你跟那家夥在一起,如果他愛你,你也得承認你決不會快樂,你還是會自尋煩惱的。

    ” “不錯……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過去的生活需要我奮鬥的地方太多了,我受的磨折太厲害了,再也恢複不了平靜的心境,我心裡老是煩惱,騷動……” “那是你沒受過磨折以前早有的。

    ” “也許是吧……不錯,我小時候就有煩惱。

    ” “那末你究竟要些什麼呢?” “我怎麼說得清?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 “我知道這種境界,”克利斯朵夫說。

    “我少年時代也是這樣的。

    ” “可是你已經成人了。

    我卻永遠是少年,根本是個不完全的人。

    ” “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的。

    所謂幸福,是在于認清一個人的限度而安于這個限度。

    ” “那對我是不可能了。

    我已經越出界限。

    生活逼着我,糟蹋我,把我變成殘廢了。

    可是我覺得自己很可能成為一個正常的,又健康又美麗的女子,不至于象那些糊裡糊塗的人一樣。

    ” “你還是能夠啊。

    我看你現在多好!” “告訴我,你把我看做怎麼樣的人?” 他假定她是在自然與和諧的情形之下發展起來的,非常快樂,愛着人家,也受到人家的愛。

    她聽着心裡很舒服,可是過後又說:“現在不可能了。

    ” “那末你應當象老亨德爾雙目失明的時候那樣對自己說, 他又在琴上彈給她聽。

    她把他擁抱了,擁抱她親愛的瘋癫的樂天主義者。

    他給她安慰;她可給他苦惱,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惱。

    她常常象發病一樣的受到絕望的侵襲,又沒法瞞着他;愛情使她變得軟弱了。

    夜裡,兩人躺在床上,她悄悄的熬着痛苦的時候,他猜到了,要求這個似近而實遠的朋友把壓着她的重擔分一些給他;于是她忍不住了,撲在他懷裡,一邊哭着一邊說出心裡的話;克利斯朵夫整夜的安慰她,很有耐性,一點都不生氣。

    可是日子一久,這種無窮盡的煩惱勢必要打擊他。

    法朗梭阿士唯恐他傳染到自己的騷亂。

    她太愛他了,決不能讓他為了自己受苦。

    有人請她到美國去登台;她答應了,借此強迫自己動身。

    她和他分手,使他心裡非常屈辱。

    而她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

    可歎兩個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憐的朋友,”她又悲哀又溫柔的笑着說。

    “咱們真不高明!将來我們永遠沒有這樣美妙的機會,永遠找不到這樣的友誼的了。

    可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咱們太蠢了!……” 他們互相望着,垂頭喪氣,難過到極點,為了免得哭而笑着,擁抱着,分别了,眼中含着淚。

    他們從來沒象分别的時候那麼相愛。

     她動身以後,他又回到他的老夥伴——藝術中去……噢!群星密布,天上是一片和氣!…… 隔不多時,克利斯朵夫接到雅葛麗納的一封信。

    她寫信給他,這還不過是第三次;信中的語氣和她以往的大不相同。

    她表示因為不再見到他而非常遺憾,很親熱的要他去,倘若他不願意使兩位愛他的朋友傷心的話。

    克利斯朵夫快活極了,但并不奇怪。

    他早就料到,雅葛麗納對待他的不公平的态度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

    他喜歡念着老祖父的一句取笑的話: “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時間,隻要你耐性等待。

    ” 因此他就回到奧裡維那邊去,他們見到他表示非常快慰。

    雅葛麗納特别殷勤,把她素來刻薄的口吻也藏起去了,絕口不說足以傷害克利斯朵夫的話,她關切他的工作,很有見識的談到一些嚴肅的問題。

    克利斯朵夫以為她改變了。

    其實她的改變僅僅是為讨他喜歡。

    雅葛麗納聽人提起克利斯朵失和時髦女戲子的戀愛,——那是已經傳遍巴黎的新聞,——不禁對克利斯朵夫有了好奇心,另眼相看了。

    她這一回久别重逢之下,覺得他果然比從前可愛得多,連他的缺點也不無魅力。

    她發現克利斯朵夫有天才,應當教他愛上自己才好。

     青年夫婦的生活情況并沒好轉,甚至更壞。

    雅葛麗納煩悶得要死……女人是多麼孤獨啊!除了孩子以外,什麼都牽不住她;而孩子也不足以永遠牽住她:因為倘若她不但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十足地道的女性,有着豐富的靈魂而對生活苛求的話,她就天生的需要做許多事情,而那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