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反抗 第二部 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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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反抗第二部陷落 正當克利斯朵夫改革德國藝術的經驗到了這一個階段,城裡來了個法國戲班子。

    說準确些,那是一群烏合之衆,因為照例是不知從哪兒搜羅得來的一般窮光蛋,和隻要能做戲就不管人家剝削的青年演員。

    班首是一個有名的過時的女戲子。

    她這一回到德國來巡回表演,路過這小小的省城就做三天戲。

     華特霍斯的一般同文為這件事轟得很熱鬧。

    曼海姆和他的朋友們對巴黎的文壇和社交界是很熟的,或自命為很熟的;他們把從巴黎報紙上看來的似解非解的謠言,逢人便說。

    他們在德國是法國派的代表。

    這就教克利斯朵夫不想再去多了解什麼法國精神。

    曼海姆贊美巴黎的話使克利斯朵夫聽膩了。

    他上巴黎去過幾次;那兒也有他的一部分家族;——那是普及于整個歐羅巴的,他們到一處都得到一處的國籍,得到一處的高官厚爵:在英國有個男爵,在比國有個參議員,在法國有個部長,在德國有個議員,另外還有一個教皇冊封的伯爵。

    他們以猶太人而論彼此很團結,很重視共同的根源,同時也誠心誠意的做了英國人,比國人,法國人,德國人,和教皇的臣屬;他們的驕傲使他們認為自己所選擇的國家是世界上第一個國家。

    唯有曼海姆喜歡發怪論,有心把一切别的國家看得比他自己的更可愛。

    所以他常常很熱烈的提到巴黎;但他稱贊巴黎人的時候,總把他們形容做荒唐胡鬧,大叫大嚷的瘋子,一天到晚不是鬧革命就是尋歡作樂,從來沒有一本正經的時間。

    所以克利斯朵夫對于這個"拜占廷式的,頹廢的,伏越山那一邊的共和國"并不覺得可愛。

    他想象中的巴黎,仿佛最近出版的德國藝術叢書中某一冊卷首的插畫:前景是巴黎聖母院的一個妖怪俯瞰着城中的屋頂,令人想到①那個傳說: -------- ①巴黎聖母院屋頂四周,有許多中世紀的雕刻,表現妖魔鬼怪。

     “永恒的肉欲,有如永不厭足的吸血鬼, 在偉大的都市上面,看着嘴邊的食物饞涎欲滴。

    ” 以純粹的德國人性格,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那些放浪的法國人和他們的文學;關于法國,他隻知道一些粗俗的滑稽作品,隻看過《哀葛龍》與《沒遮攔太太》,還有是咖啡店音②樂會裡的小調。

    小城市裡趨奉時髦的習氣,一般最無藝術趣味的人到戲院去争先定座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對那個走碼頭的女角兒格外表示冷淡與輕視。

    他聲言決不勞駕去聽她的戲。

    加以票價貴得驚人,他也花不起,所以更容易說到做到。

     -------- ②《哀葛龍》為法國洛斯當的戲劇,于一九○○年在巴黎上演。

    《沒遮攔太太》為法國薩杜與莫洛合作的戲劇,一八九三年在巴黎初演。

    劇中女主角說話毫無忌諱,故名為沒遮攔太太。

     法國劇團帶到德國來的戲碼,除了兩三出古典劇以外,大部分是無聊的,"專門用來出口的"巴黎貨色:因為越是平庸的東西越是國際化。

    第一晚上演的《多斯加》是克利斯朵夫①熟識的;他看過翻譯本的演出,照例帶點兒德國内地劇院所能加在法國作品上的輕松趣味。

    所以看着朋友們上劇院的時候,他冷冷的笑着說他用不着去再聽一遍倒落得耳目清淨。

    但第二天他仍不免伸着耳朵聽他們熱烈談論昨晚的情形,而且因為自己沒有去,不能駁他們的話,他又氣極了。

     -------- ①《多斯加》為薩杜所作五幕劇,于一八八起年在巴黎上演,後普契尼又以之譜成歌劇。

     預告的第二出戲是法譯本的《哈姆萊特》。

    對于莎士比亞的戲,克利斯朵夫是一向不肯放過機會的。

    在他心目中,莎士比亞和貝多芬都是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的生命的靈泉。

    而在他最近所經過的煩悶惶惑的時期内,《哈姆萊特》更顯得可貴。

    雖然怕對這面神奇的鏡子把自己的本相再照一遍,他還是有點動心,在戲院的廣告四周轉來轉去,很想去定一個座。

    可是他那麼固執,因為對朋友說過了那些話,不願意食言。

    要不是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曼海姆,他那晚一定象第一天一樣守在家裡的。

     曼海姆抓着他的胳膊,氣憤憤的,可是照舊很俏皮的告訴他,有個老混蛋的親戚,父親的姊妹,不早不晚帶着大隊人馬撞了來,使他們不得不留在家裡招待。

    他想望外溜,可是父親不答應他在家族的禮數和對長輩的敬意方面開玩笑;而他這時候因為要刮一筆錢,不能不敷衍父親,隻有讓步,不上戲院去。

     “你們已經有了票子嗎?"克利斯朵夫問。

     “怎麼沒有!一個挺好的包廂;而且臨了還得拿去(我此刻就為這個出來的),送給那該死的葛羅納篷,爸爸的股東,讓他帶着妻子女兒去擺架子。

    這才有趣呢!……我非把他們挖苦一下不可。

    可是他們決不會放在心上,隻要我送了他們票子,——雖然他們更希望這些戲票變成鈔票。

    ” 他突然停住,張着嘴瞪着克利斯朵夫: “噢!……行了行了!……有辦法了!……"他啯啯啯的叫了幾聲。

     “克利斯朵夫,你看戲去嗎?” “不去。

    ” “哦,你去罷,幫我一次忙。

    你不能拒絕的。

    ”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可是我沒有位置啊。

    ” “位置在這兒!"曼海姆得意非凡的說着,把戲票塞在他手裡。

     “你瘋了,你父親吩咐你的事怎辦呢?” 曼海姆捧着肚子大笑:“他一定要大發雷霆了!……” 他抹了抹眼睛,說出他的結論: “明兒一起床我就向他要錢,趁他還蒙在鼓裡的時候。

    ” “既然知道他要不高興,我就不能接受你的,"克利斯朵夫說。

     “知道?你什麼都不用知道,也什麼都沒知道,那跟你毫不相幹。

    ” 克利斯朵夫撚開票子:“我一個人拿了四個座兒的包廂怎麼辦?” “随你怎麼辦。

    你可以睡在裡頭,可以跳舞,要是你高興。

    還可以帶些女人去。

    你總有幾個吧?要不然向人家借也借得到。

    ” 克利斯朵夫把戲票遞還給曼海姆:“我不要,真的不要。

    你拿回去吧。

    ” “我才不拿回來呢,"曼海姆望後退了幾步。

    "你要不耐煩去,我也不強迫;可是我決不收回。

    你把票子扔在火裡也好,拿去送給葛羅納篷也好,你這個道學先生!我管不了。

    再見吧!” 他說完就走,讓克利斯朵夫抓着票子呆在街上。

     克利斯朵夫真是為難了。

    他想照理應當把戲票送給葛羅納篷去,可是沒有這個勁。

    他三心兩意的回家;等到想起看一看鐘點,隻有穿起衣服來上戲院的時間了。

    糟掉這張票子當然太傻。

    他勸母親一塊兒去,母親卻甯可睡覺。

    于是他出發了,象小孩子一樣的高興,可是一個人享受這樣的樂趣總有點不舒服。

    對曼海姆的父親和被他搶掉位置的葛羅納篷,他倒不覺得過意不去,隻對于可能和他分享的人抱歉;為一般象他一樣的青年,那不是天大的樂事嗎?他想了好久也想不出請誰一同去。

    而且時間已經很晚,得趕緊的了。

     他進戲院的時候走過售票房,看見窗子關上,挂着客滿的牌子。

    好些人都在懊喪的退出去,其中有一個姑娘還舍不得就走,帶着豔羨的神氣看着進去的人。

    她穿着黑衣服,非常樸素,個子不十分高大,一張瘦瘦的臉非常秀氣;他沒注意她長得好看不好看。

    他在她前面走過,停了一會,忽然轉過身來,脫口而出的問:“小姐,你沒買到票嗎?” 她臉一紅,回答說:“沒有,先生。

    "她說話是外國口音。

    “我有個包廂不知怎麼辦。

    可不可以請你一起去?” 她臉更紅了,一邊道謝一邊表示不能接受。

    克利斯朵夫被她一拒絕,心裡一慌,也跟着道歉,同時又繼續邀請,可是說來說去她總不肯答應,雖然她心裡很願意。

    他急起來了,忽然下了決心說:“好吧,我有個辦法。

    你把票子拿去。

    這出戲我早已看過,——(那是誇口。

    )——我不在乎,你一定比我更感興味。

    請你拿了罷,我完全是誠心的。

    ” 那姑娘被他這種真誠的态度感動了,差點兒連眼淚都湧上來。

    她結結巴巴的道謝,表示決不願意他作這樣的犧牲。

    “那不是得了嗎?咱們進去罷,"他笑着說。

     他的神氣那麼善良,那麼坦白,她覺得剛才就不應該拒絕,便不好意思的回答說:“那末多謝你了。

    ” 他們進去了。

    曼海姆的包廂在戲院的中央,突出在外面,毫無隐蔽的。

    他們一進場就被大家注意了。

    克利斯朵夫請那少女坐在前面,自己坐得靠後面一點,免得她發窘。

    她正襟危坐,羞得連頭也不敢轉動一下,心中懊悔不該接受他的邀請。

    克利斯朵夫為了讓她定一定神,同時也為了無話可說,假裝望着别處。

    但他不論望到哪兒,都覺察為了自己帶着一個陌生女子混在漂亮的包廂客人中,旁人都在大驚小怪,議論紛紛。

    他向大家瞪着眼睛,覺得他不去過問别人而别人老是來過問他,真是豈有此理。

    他沒想到那種冒昧的好奇心尤其是針對他的同伴,而衆人對她的目光也更露骨。

    為了表示不把旁人的思想議論放在心上,他便探着身子和她搭讪。

    可是他一開口,她更驚慌得厲害,覺得要回答他的話真是件苦事;她低着頭,好容易才說出一個是或否。

    克利斯朵夫看她怕羞得可憐,也就縮在包廂的盡裡頭不理她了。

    幸而台上的戲也開場了。

     克利斯朵夫沒有看廣告,也不關心那有名的女演員扮什麼角色。

    他象那些天真的人一樣,到戲院來是看戲而非看戲子的。

    他根本不去猜那名角是扮奧菲利娅還是扮王後;并且即使他要猜,以兩個劇中人的年齡來說,也一定以為她是扮王後,而萬萬想不到她會扮哈姆萊特的。

    一看到這個角色出現,一聽見這個象玩具的娃娃似的機械的音色,他竟老半天的不敢相信…… “這是誰呢?是誰呢?"他輕輕的問着自己。

    "總不成是……” 等到他不得不承認那的确是哈姆萊特的時候,不由得開口罵了一句;那位女伴是外國人,沒有懂,但左近的包廂裡已經聽到,馬上氣憤憤的把他喝住了。

    他便縮在包廂的盡裡頭,好稱心如意的咒罵一頓。

    他氣極了。

    要是他能公平一點,對于化裝的漂亮,把一個六旬老婦變成青年男子,甚至還顯得俊美(至少在一般捧角的人心裡)的藝術上的"解數",可能表示敬意。

    但他壓根兒就讨厭"解數",讨厭一切違反自然的現象。

    他喜歡女是女,男是男。

    (這種事現在就不大可能。

    )貝多芬的萊奧諾拉那種幼稚可笑的化裝,他已經覺得不舒①服。

    女扮男裝的哈姆萊特更荒謬絕倫了。

    把一個結實,肥胖,蒼白,易怒,思想太多,見神見鬼的丹麥人變成一個女子,——連女子也算不上,因為女人扮的男人永遠是個妖怪,——把哈姆萊特弄成一個太監,一個不雌不雄的家夥,……那真要當時的人懦弱到極點,批評界無聊到極點,才會讓他出台而不把他噓下去!女戲子的聲音使克利斯朵夫怒不可遏。

    她那種歌唱式的,念一個字象敲一下錘子似的說白,平闆單調的朗誦,似乎從香曼萊②以來就被世界上最無詩歌感覺的民族奉為至寶。

    克利斯朵夫氣得不知怎麼辦了,幹脆背對着舞台,怒容滿面,朝着包廂的闆壁,好似一個孩子受着面壁的處罰。

    幸而他的同伴不敢向他望,要不然一定會把他當做瘋子的。

     -------- ①貝多芬的歌劇《萊奧諾拉》(亦稱《菲德裡奧》),女主角萊奧諾拉女扮男裝,入獄營救丈夫。

    此系劇中情節使然,與此處演哈姆萊特而女扮男裝完全不同。

     ②香曼萊為十七世紀法國女演員,以演拉辛的悲劇見稱于史。

    了她的角色竭力壓制自己,她仍舊有股青春與歡樂的力在皮膚裡,舉動裡,和笑眯眯的深色的眼睛裡閃耀。

    美麗的身體的魔力,居然使一刹那前對于哈姆萊特的表演那麼憤懑的克利斯朵夫,不覺得這個人物跟他意想中的奧菲利豈不符有什麼遺憾;而且他滿不在乎的把自己意想中的奧菲利娅為這個台上的奧菲利娅犧牲了。

    和熱情沖動的人一樣,他憑着無意的自欺其人的心理,認為劇中人貞潔而騷亂的心頭應當有這股青春的熱情。

    而使他更着迷的,還有她那神奇的聲音,純粹,溫暖,醇厚:每個字都象一個美麗的和弦;而在音節四周,更有那種輕快的南方口音,活潑松動的節奏,好比一陣茴香草與野薄荷的香味在空中缭繞。

    一個南歐的奧菲利豈不是奇觀嗎?……她帶來了金黃的太陽和法國南部的季候風。

     克利斯朵夫臉上古怪的表情突然停止了。

    他一動不動,聲息全無。

    一種優美的富有音樂味的聲音,一個女性的沉着而溫柔的聲音響亮起來。

    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一邊聽着台上的話一邊轉過身子,好不詫異的想瞧瞧有這等天籁的究竟是何等人物。

    原來是奧菲利娅。

    當然這奧菲利娅跟莎士比亞的奧菲利娅一點不相幹。

    她是個美麗的姑娘,高大,壯健,身段窈窕,象希臘的雕刻一樣,渾身上下都極有生氣。

    雖然為 克利斯朵夫忘了他的同伴,竟移到包廂前排,坐在她的身旁,眼睛直釘着那個不知名姓的女演員。

    可是一般并非來聽一個無名女戲子的群衆,完全不注意她;直要等女扮男裝的哈姆萊特開口,他們才決心鼓掌。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生氣,低聲罵着"蠢驢!"使十步以内的人都聽見了。

     到幕間休息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記起了他的同伴;看她始終那麼羞怯,他一邊笑一邊想到她一定給他粗野的舉動吓壞了。

    ——不錯:這年輕的姑娘,和他萍水相逢而相處幾小時的少女,的确拘謹得近乎病态:剛才要不是在特别興奮的情形之下,她決不會接受他的邀請。

    而她一接受就後悔,恨不得找個機會溜掉。

    更糟的是她成了衆目睽睽的目标,而同伴在背後——(她連轉過頭去望一望都不敢)——低聲咒罵,咕噜不已,越發使她慌張得厲害。

    她以為他什麼都會做出來的;他一坐到前面來,她簡直吓得身子都涼了:知道他還有什麼古怪的行動呢!她真想鑽下地去。

    她不知不黨退後了一些,生怕碰到他的身子。

     可是在休息時間聽到他和善的說話,她又放了心。

    “我是個挺不愉快的同伴,是不是?請你原諒。

    ” 她望着他,看見他挺和氣的笑着,就象剛才使她決意接受邀請的時候的笑容。

     他接着又說:“我不能隐藏我的思想……可是那也太不成話了!……這個女人,活了那麼一把年紀的女人!……” 他臉上又做了個厭惡的表情。

     她微微一笑,輕輕的回答:“說是這麼說,究竟是很美的。

    ” 他注意到她的外國口音,就問:“你是外國人嗎?” “是的。

    ” “是教員嗎?"他一邊看着她樸素的衣服一邊又問。

     “是的。

    "她紅着臉回答。

     “請問是哪一國人?” “法國人。

    ” 他做了個驚訝的姿勢:“法國人?真想不到。

    ” “為什麼?"她膽怯的問。

     “你這樣的……嚴肅!” (她以為這句話在他嘴裡不完全是恭維。

    ) “法國象我這樣的也有的是,"她說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

     他瞧着她那張小小的忠厚的臉,鼓起的腦門,筆直的小鼻子,四周簇擁着栗色頭發的瘦瘦的腮幫。

    可是他視而不見,心裡隻想着那美麗的女演員,再三說: “怪了,你是法國人!……真的嗎?你跟那個奧菲利娅是一個國家的?簡直教人不能相信。

    ” 他靜默了一會又說:“她多美啊!” 他這麼說着,完全沒覺得這個話仿佛把奧菲利娅跟這個女伴作了個不大客氣的比較;她明明感覺到了,可并不怪克利斯朵夫,她自己也認為奧菲利娅美極了。

    他想從她那兒打聽一些關于那個女戲子的消息,她卻一點不知道;顯而易見她對劇壇的情形很隔膜。

     “聽到台上說法國話,你一定很愉快吧?”他問。

     這句話他是随口說的,不料正說到了她的心裡。

     “啊!"她那種流露真情的口吻使他很注意,"我真高興。

    在這兒我悶死了。

    ” 這一回他可對她仔細瞧了瞧:她的手微微痙攣着,好似感到壓迫的樣子。

    但她立刻想起這種話可能得罪他:“噢!對不起,"她說,"我不知道說些什麼。

    ” 他老老實實的笑了:“得了罷,不用客套!你說得很對。

    在這兒,不一定要法國人才堵得慌,嘿!” 他聳起肩膀呼了口氣。

     可是她覺得說出了心裡的話很難為情,從此不作聲了。

    同時她也注意到,隔壁幾個包廂裡有人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他也發覺了,大為憤怒。

    他們倆就這樣打斷了話。

    休息的時間還沒完,他便走到戲院的回廊裡去溜溜。

    少女的話還清清楚楚在他耳朵裡,他可心不在焉,腦子裡全是奧菲利娅的形象。

    在以後的幾幕中,她更把他完全抓住了;等到奧菲利啟發瘋的一場,唱着那一段愛與死的凄涼的歌,她的聲音那麼動人,使克利斯朵夫驚心動魄,快要放聲大哭了。

    他恨自己這樣軟弱,——(他認為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應該哭的),——又不願意讓人家看到,便突然從包廂裡走了出去。

    回廊裡,大廳上,都沒有人。

    他心慌意亂的走下樓梯,不知不覺出了大門。

    他需要呼吸一下晚上涼爽的空氣,在黑洞洞的荒涼的街上邁開大步走一會。

    他走到運河邊上,把肘子靠着欄杆,望着靜靜的水,看街燈的倒影在那裡搖晃。

    他的心情也跟這個一樣:含糊,激動;除了一大片歡樂在表面上飄蕩,什麼都看不見。

    報告時刻的大鐘響了,他不可能再回到戲院去看戲劇的結束。

    去看福丁布拉斯的勝利嗎?他沒有這興緻。

    誰會羨慕這個勝利①的人?看飽了人生的可笑與殘酷,誰還願意當他這個角色呢?整個作品是對人生的可怕的控訴。

    可是劇中的生命力多麼強烈,以至連悲傷也成為歡樂,慘痛也令人陶醉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把那個被他丢在包廂内而連姓名也沒知道的少女完全忘了。

     第二天早上,他到一家三等旅館去訪問女演員。

    劇團的經理把她和其餘的夥伴安頓在這兒,那個名角兒住的卻是城裡的第一家旅館。

    克利斯朵夫被帶進一間雜亂的小客廳,打開着的鋼琴上放着殘餘的早餐,還有些夾頭發的針和又髒又破爛的樂器。

    奧菲利娅在隔壁屋子直着嗓子唱,象個隻想弄些聲音鬧哄一下的孩子。

    人家去通報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問話的聲音挺高興,也不管客人會不會聽到: “他找我有什麼事,那位先生?他叫什麼名字?……克利①福丁布拉斯為挪威王子,因哈姆萊特及丹麥王等先後慘死而獲登王位。

    斯朵夫……姓什麼?……克拉夫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多怪的姓!” 她重複了兩三遍,念到R的時候拚命的卷舌頭。

     “不象個姓,倒象個賭咒的字……"接着她真的賭了一個咒。

     “他是個年輕人還是個老頭兒?……讨人喜歡嗎?……——行,我就來。

    ” 于是她又唱起來: 再沒有比我的愛情更甜蜜的了…… 同時她在房裡搜索,咒罵那支躲在亂東西裡找不到的貝殼别針。

    她不耐煩了,吼了幾聲,表示火氣很大。

    克利斯朵夫雖然看不見,也能想象出她隔壁的舉動,不由得笑了。

    終于他聽到腳聲走近,奧菲利娅氣勢洶洶的打開了門,出現了。

     她還沒完全穿好衣服,隻裹着件浴衣,寬大的袖子裡露出一對赤裸的手臂,頭也沒梳,一卷卷的頭發掉在眼睛和腮幫上。

    美麗的深色眼睛,嘴巴,面頰,下巴上那個可愛的酒渦,一古腦兒都堆滿着笑意。

    她用着沉着而歌唱般的産音,對自己的衣着略微表示一下歉意。

    她明知道用不着道歉,客人隻會歡迎她這副打扮。

    她以為他是來訪問的新聞記者。

    但聽到他說是專誠為她,為欽慕她而來的,她非但沒有失望,反覺得十分高興。

    她心地很好,很殷勤,最得意的是能夠讨人喜歡,也不把這一點瞞人。

    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和熱心使她快樂極了,——她還沒給人寵壞呢。

    她的動作,态度,都那麼自然,連她小小的虛榮心,和因為能讨人喜歡而表示的高興,也是自然的,所以他一點不發窘。

    兩人立刻象老朋友一樣。

    他說幾句不成語法的法語,她說幾句不成語法的德語;要不了一小時,兩人把所有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

    她完全沒有送客的意思。

    這個壯健快活的南方女子,又聰明,又活潑,在那些無聊可厭的夥伴中間,在這個不通語言的地方上,要不是天生的性情快樂,早就悶死了;現在有個人談談,當然喜出望外。

    至于克利斯朵夫,跟本地一般狹窄虛假的小市民混膩了,遇到這個無拘無束的,很有平民氣息的南方女子,也覺得說不出的痛快。

    他還不知道這一類的性格也有做作的地方,跟德國人不同的是他們除了外面所表現的那些,心裡就沒有别的,甚至連面上所表現的那些也沒有。

    可是她至少是年輕的,活潑氣的,想什麼說什麼,直截了當;她對一切都要批評,用着新鮮的眼光,毫無顧慮;她身上的氣息就象那種掃除雲霧的南方的季候風。

    她很有天分,沒有教育,也不會思索,對一切美的好的東西随時随地都能感覺到,并且真的非常感動;但過了一會又哈哈大笑了。

    不用說,她喜歡搔首弄姿,喜歡做媚眼,在敞開了一半的梳妝衣下面露出她的胸脯,很想教克利斯朵夫着迷,但這純粹是出于本能。

    她毫無心計,更喜歡說說笑笑:跟人家随随便便的,一來就熟,沒有拘束也沒有客套。

    她和他講着戲班子裡的内幕,她的苦悶,同事之間無聊的猜忌,奚撒貝——(她這樣的稱呼那個名角兒)——的耍手段,不讓她出頭。

    他和她說出對德國人的不滿,她聽了拍手附和。

    她心很好,不願意說誰的壞話,可是不能因之而不說;她一邊取笑别人,一邊埋怨自己缺德,而說話之間又顯出南方人特有的那種觀察力,滑稽而中肯:她壓制不了自己,形容一個人的時候說話非常刻薄。

    她樂死了,嘻開着蒼白的嘴唇,露出一副小狗般的牙齒;臉上的血色給脂粉遮掉了,隻有圍着黑圈的眼睛在那裡發亮。

     他們忽然發覺已經談了一小時。

    克利斯朵夫向富麗納——(這是她在戲班裡的名字)——提議下午再來,帶她到城裡去遛遛。

    她聽了快活極了;兩人約定吃過中飯就見面。

     時間一到,他就來了。

    高麗納坐在旅館的小客廳裡,捧着一個本子高聲念着。

    她用笑眯眯的眼睛招呼他,隻管念下去,念完了一句,才做手勢要他坐在大沙發上,挨着她:“這兒坐罷。

    别說話。

    我得把台詞溫一遍。

    一刻鐘就完了。

    ” 她用指尖點着腳本,念得又快又草率,象個性急慌忙的小姑娘。

    他提議替她背一遍。

    她就把腳本遞給他,站起來背了。

    她不是吞吞吐吐,就是把一句的結尾念上三四遍才能想到下一句。

    她腦袋搖搖擺擺,把頭發針都掉在地下。

    碰到一個固執的字不肯回到記憶中來,她便象野孩子一樣的暴躁起來,說出古裡古怪的賭咒的話,甚至很粗野的字眼,——其中有一個很粗野很短的,是她用來罵自己的。

    克利斯朵夫看她那麼有才氣又那麼孩子氣,覺得很奇怪。

    她把聲音的抑揚頓挫調動得很準确,很動人;可是她聚精會神的念到一段,半中間竟不知所雲的胡謅起來。

    她的背功課活象一頭小鹦鹉,完全不問其中的意義,那時就變成可笑的胡言亂語了。

    她可一點不着急:一發覺就捧腹大笑。

    最後,她喊了一聲"算啦!”便從他手裡搶過腳本望屋角一扔,說: “放學了!時間到了!……咱們走肥!” 他可替她的台詞有些擔心,問:“你想你這樣行了嗎?” “當然啰,"她肯定的回答。

    "并且還有那提詞的人,要他幹嗎的?” 她到房裡去戴帽子。

    克利斯朵夫因為等着她,便坐在鋼琴前面按了幾個和弦。

    她聽了在隔壁屋裡喊起來:“噢!這是什麼?你再彈呀!那多好聽!” 她跑來了,随手把帽子望頭上一套。

    他彈完了,她要他再彈,嘴裡還來一陣嬌聲嬌氣的贊歎;那是法國女子的習慣,不管是為了《特裡斯坦》或是為了一杯巧克力。

    克利斯朵夫笑了:這對他的确換了一種口味,和德國人張大片辭的派頭完全不同。

    其實是一樣的誇張,不過是兩個極端罷了:一個是把一件小骨董說得山樣大,一個是把一座山說得小骨董樣小:還不是一樣可笑!可是他那時覺得後面的一種比較可愛,因為是從他心愛的嘴裡說出來的。

    高麗納問他彈的是誰的作品;一知道是他的大作,她又叫了起來。

    他早上已經告訴過她,他是個作曲家,但她根本沒注意。

    她挨着他坐下,硬要他把全部作品彈一遍。

    散步的事給忘了。

    這不但表示她有禮,而且因為她極喜歡音樂,她靠着奇妙的本能補足了教育的缺陷。

    他先還不拿她當真,隻彈些最淺的曲子。

    但他無意中奏了一段自己比較看重的作品而她居然更喜歡,雖然他并沒告訴她什麼,他就又驚又喜了。

    一般德國人遇到懂音樂的法國人,都會表示一種天真的詫異,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 “怪了!想不到你鑒賞力很高!……” 高麗納冷笑了一聲。

     這樣以後,他彈着越來越難懂的作品,想瞧瞧她究竟懂到什麼程度。

    可是大膽的音樂似乎并沒有把她搞糊塗;而在一阕因為從來沒有被德國人了解,連克利斯朵夫自己也開始懷疑的,特别新穎的曲調之後,高麗納竟要求他再來一遍,而且還站起身子背出調子來,幾乎一點沒錯;那時克利斯朵夫的詫異更是可想而知了。

    他轉過身來對着她,非常感動的握着她的手,嚷道:“噢!你倒是個音樂家!” 她笑了,說她早先在一個外省的歌劇院中唱過,但有個劇團經理在跑碼頭的時候碰到她,認為她有演韻文劇的才具,勸她改了行。

     “多可惜!"他說。

     “為什麼?詩也是一種音樂啊。

    ” 她要他把歌的意義給解釋了;他又用德語把歌詞念給她聽,她馬上跟着學,象猴子一樣容易,連他抿嘴唇擠眼睛的動作都學上了。

    後來她背着唱的時候可錯誤百出,鬧了很多笑話,背不出的地方就随口造些古怪的聲音填上去,把兩人都笑死了。

    她毫不膩煩的要他盡彈,他也毫不膩煩的聽着她美麗的聲音;她還不懂歌唱這一行的訣竅,象小姑娘一樣尖着喉嚨,但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清脆動人的味道。

    她說話爽直,想什麼說什麼。

    雖然她沒法解釋為什麼她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但她的判斷骨子裡的确有個理由。

    奇怪的是,逢到那些最規矩的,在德國最受賞識的作品,她反而最不惬意,隻為了禮貌而恭維幾句,但人家明明看出她不感興趣。

    因為她沒有音樂素養,所以不會象那些鑒賞家與藝術家一樣,對"耳熟"的東西不知不覺的感到愉快,也不會在一件新的作品中去愛好在前人的作品中愛好過的形式或公式。

    同時她并不象德國人那麼喜歡優美悅耳的感傷情調(至少她的感傷情調是另外一種,而克利斯朵夫還沒發覺這一種感傷的缺點);在德國最受歡迎的靡靡之音,她不會對之出神;她完全不常識克利斯朵夫作的一個最平庸的歌,——而那正是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毀掉的,因為朋友們覺得好容易才有個機會捧他,老跟他提到這件作品。

    高麗納天生能把握一切戲劇情緒,她喜歡的作品是要能清清楚楚表現出某一種熱情,而且表現得很率直的,這也正是他認為最有價值的東西。

    可是有些和聲的生辣,克利斯朵夫覺得挺自然,她對之并無好感:那給她一個非常突兀的感覺,使她唱不下去;她停下來問:“難道真是這樣的嗎?"他回答說是的,她就想法勉強唱下去,但終于扮了個鬼臉,被克利斯朵夫看在眼裡。

    往往她甯可跳過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