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少年 第三部 阿達

關燈
卷三少年第三部阿達 多雨的夏季之後,接着是晴朗的秋天。

    果園裡的樹枝上挂滿了各種果實。

    紅的蘋果象牙球一樣的發光。

    有些樹木早已披上晚秋燦爛的裝束:那是如火如荼的顔色,果實的顔色,熟透的甜瓜的顔色,橘子與檸檬的顔色,珍馐美馔的顔色,烤肉的顔色。

    林中到處亮出紅紅的光彩;透明的野花在草原上好似朵朵的火焰。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他在一個山坡上走下來,邁着大步,因為是下坡路,差不多是連奔帶跑的了。

    他哼着一個調子,那節奏在散步開始的時候就在腦子裡盤旋不已。

    滿面通紅,敞開着衣服,他一邊走一邊揮着手臂,眼睛象瘋子一般骨碌碌的亂轉;在路上拐彎的地方,他忽然撞見一個高大的黃頭發的姑娘,撲在一堵牆上,使勁拉着一根粗大的樹枝,摘着紫色的棗子狼吞虎咽。

    他們倆一見之下都愣了一愣。

    她含着滿嘴的東西,呆呆的對他望了一會,大聲笑了。

    他也跟着笑了。

    她的模樣教人看了好玩:圓圓的臉嵌在金黃的蜷頭發中間,粉紅的腮幫很飽滿,一雙大藍眼睛,鼻子大了一點,鼻尖俨然的向上翹着,嘴巴又小又紅,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四個狠巴巴的犬牙特别顯著,下巴颏兒很肥,個子又胖又高,非常壯健。

    克利斯朵夫對她嚷着, “好啊,你多吃一點罷!” 說完他就想繼續趕路,可是被她叫住了。

     “先生!先生!發發善心幫我下來行不行?我沒法……” 他回頭走了幾步,問她是怎樣上去的。

     “用我的手腳啰,……爬上來總是容易的……” “尤其在頭上挂着開胃的果子的時候……” “是啊……可是吃過了就沒有勇氣,不知道怎麼下地了。

    ” 他看着她吊在高頭,說:“這樣你不是挺舒服嗎?還是消消停停待在這兒罷。

    我明天再來看你。

    再見了。

    ” 他身子可并不動,隻管站在她下面。

     她裝做害怕的神氣,拿腔做勢的哀求他别把她丢在這兒。

    他們一邊笑一邊彼此望着。

    她指着手裡抓住的桠枝問:“你也來一點兒罷?” 克利斯朵夫自從和奧多一塊兒玩的那個時候起,到現在還不知道尊重私人的産業,便毫不遲疑的接受了。

    而她也就好玩的把棗子望他身上大把大把的丢下來。

    等他吃過以後,她又說:“現在我可以下來了罷?……” 他還俏起的讓她等了一會。

    她在牆上開始不耐煩了。

    最後他說:“好,來罷!……"他一邊說一邊對她張開手臂。

     但她正要跳下來的時候又說:“等一忽兒,讓我再多摘幾顆帶着走!” 她把能夠采到的最好的棗子統統采下,裝滿了上衣的衣兜,又警告他:“小心!接我的時候别把它們壓壞了!” 他幾乎想故意把它們壓壞。

     她從牆上彎下身子,跳在他的臂抱裡。

    他雖然很結實,她的體重也差點兒使他望後翻倒。

    他們個子一樣高,臉也碰到了。

    他吻着她滿是棗子汁的嘴唇,她也大大方方還了他一吻。

     “你上哪兒去?"他問。

     “我不知道。

    ” “你是一個人出來散步的嗎?” “不,還有朋友呢。

    可是我跟他們走失了……哎!喂!"她突然大聲叫起來。

     沒有回音。

    她也滿不在乎。

    兩人就信步望前走去。

     “你呢,你往哪兒去?"她問。

     “我也不知道。

    ” “那末很好。

    咱們一塊兒走罷。

    ” 她從上衣兜裡掏出棗子咬起來了。

     “你要吃壞肚子了,"他說。

     “才不會呢!我整天都吃的。

    ” 從上衣的隙縫裡,他看到了她的襯衣。

     “你看,棗子都烘熱了,"她說。

     “真的嗎?” 她笑着遞了一個給他。

    他拿去吃了。

    她一邊象小孩子般吮着棗子,一邊從眼梢裡觑着他。

    他不大知道這樁奇遇等會兒怎麼結束。

    她可至少有點兒預感了。

    她等着。

     “哎!喂!"有人在樹林裡喊。

     姓答應了一聲:“哎!喂!"又接着對克利斯朵夫說:“原來他們在那兒,還算是我運氣!” 其實她倒認為是不運氣。

    但女人是不能說出心裡的意思的……謝天謝地!要不然世界上就不可能有什麼禮教了…… 人聲慢慢的逼近。

    她的朋友們快走到大路上來了。

    她忽然把身子一縱,跳過路旁的土溝,爬上土堆,躲在樹木後面。

    他看着她這種舉動覺得奇怪。

    她可做看手勢硬要他過去,他就跟着她,一路進了樹林。

    走得相當遠了,她又叫起來: “哎!喂!……"接着又對克利斯朵夫解釋:“至少得教他們來找我。

    ” 那些人在大路上停着腳步,聽她的聲音是從哪兒來的。

    他們答應了一聲,也進了樹林。

    她可是并不等,隻一忽兒往東,一忽兒往西的亂竄。

    他們直着嗓子叫她,叫到後來也不耐煩了,覺得要找着她的最好的辦法是不去找她,就嚷了聲:“好,希望你一路順風!"說完他們徑自唱着歌走了。

     他們對她這樣的置之不理,使她大為氣惱。

    她的确想擺脫他們,可不答應他們這樣輕易的對付她。

    克利斯朵夫看着呆住了:和一個陌生女子玩捉迷藏,他覺得并沒多大興趣;他也不想利用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機會。

    她也沒有這個念頭;氣憤之下,她已經把克利斯朵夫忘了。

     “噢!豈有此理!"她拍了拍手說,"他們竟不管我啦?” “那不是你自己願意的嗎?"克利斯朵夫說。

     “不是的!” “明明是你躲開的。

    ” “我躲開是我的事,跟他們不相幹。

    他們應當來找我。

    我要迷了路怎麼辦呢?……” 她想着可能遭遇到的情形自憐自歎氣來,要是……要是碰到了跟剛才相反的事又怎麼辦呢! “哼!我一定得把他們罵一頓。

    ” 她邁開大步,望回頭的路上奔去。

     上了大路,她想起了克利斯朵夫,又望着他。

    ——可是情形已經不同。

    她笑了出來。

    幾分鐘以前盤踞在她心裡的小妖怪已經不在了。

    在另外一個小妖怪還沒來到以前,她對克利斯朵夫覺得無所謂了。

    而且她肚子很餓,使她想起已經到了晚餐的時間,急于要上鄉村客店去跟朋友們會齊。

    她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胳膊上,哼唧着說沒有氣力了。

    可是她把克利斯朵夫拖着下棋的時候,照舊一邊跑,一邊叫,一邊笑,象發瘋似的。

     他們談着話。

    她問清楚了他是誰,但她從來沒聽見過他的名字,也不覺得音樂家的頭銜如何了不起。

    他打聽出她是大街上一家帽子鋪裡的女店員,名字叫阿台哀特,——朋友們都稱她阿達。

    今天一同出來玩的有一個女同事,和兩個規規矩矩的青年:一個是惠萊銀行的職員,一個是時髦布店的夥計。

    他們利用星期日出來遊玩,約定上勃洛希鄉村客店吃晚飯,——在那兒可以眺望萊茵河上美麗的風景,——然後搭船回去。

     克利斯朵夫和阿達走進客店,三個同伴早已在那裡了。

    阿達對朋友們發了一陣脾氣,抱怨他們不該把她丢下,接着把克利斯朵夫給介紹了,還說是他救了她的。

    他們完全不把她的怨歎當真;但他們認得克利斯朵夫:銀行職員是因為久仰他的大名,布店夥計是因為聽過他的幾個曲子,——(他馬上哼了一段)。

    他們對他表示的尊敬引動了兩個姑娘的好奇心。

    阿達的女友,彌拉,——真名叫做耶娜,——是一個暗黃頭發的女孩子,眼睛睒個不停,腦門上骨頭很顯著,頭發很硬,臉蛋象中國女人,黃澄澄的油膩的皮色,有些怪模怪樣,可是不俗,頗有動人之處。

    她立刻對宮廷音樂師大獻殷勤。

    他們請他賞光和他們一塊兒吃飯。

     他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恭維:每個人都尊敬他奉承他,兩個婦女,彼此不傷和起的,争着要博取他的歡心。

    她們倆都在追求他:彌拉用的手段是特别周到的禮貌,躲躲閃閃的眼睛,在桌子底下輕輕碰他的腿;——阿達可厚着臉把她的眼睛,嘴巴,和漂亮的人品所有的魅力一起施展出來。

    這種不大雅觀的賣弄風情,使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心裡發慌。

    但這兩個大膽的女子,和他家裡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比較,究竟是别有風味。

    他認為彌拉很有意思,比阿達聰明;可是她那種過分的客套和意義不明的笑容使他又喜歡又厭惡。

    她敵不過阿達朝氣蓬勃的魅力;而她也很明白這一點,一發覺沒有了希望,就不再堅持,照舊笑盈盈的,耐性的,等着自己當令的日子。

    至于阿達,看到自己能夠左右大局了,也不再進攻;她剛才的舉動,主要是為跟她的女友搗亂;這一點成功了,她也就感到滿足。

    但她已經弄假成真。

    她在克利斯朵夫的眼中逜E摸出被她燃燒起來的熱情;而這熱情也在她胸中擡頭了。

    她不作聲了,那套無聊的搔首弄姿的玩藝兒也停止了,他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嘴上都還有那個親吻的餘味。

    他們時常突然之間附和别人的說笑,鬧哄一陣;随後又不出一聲,彼此偷偷的瞧着。

    臨了他們連瞧都不瞧了,仿沸怕流露真情似的。

    他們都一心一意的在那裡培養自己的情欲。

     吃完飯,大家準備動身了。

    要到渡輪的碼頭,還得在樹林中走兩裡路。

    阿達第一個站起來,克利斯朵夫跟在後面。

    他們在門口的階沿上等着其餘的同伴:——兩人并肩站着,一言不發,濃霧中隻有客店門前那盞獨一無二的挂燈透出些少光明…… 阿達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拉着他沿着屋子望園中黑暗的地方走去。

    在一座挂滿葡萄藤的平台底下,他們躲了起來。

    四下裡一片漆黑。

    他們彼此看不見。

    柏樹的梢頭在風中搖曳。

    他的手指被阿達緊緊的勾着,感覺到她手指上的暖氣,聞到系在她胸口的葵花的香味。

     她突然之間把他拉在懷裡;克利斯朵夫的嘴碰到了阿達的被霧水沾濕的頭發,他吻着她的眼睛,睫毛,鼻孔,胖胖的臉蛋,嘴角,找來找去找到了她的嘴唇,膠住了。

     其餘的人出來了,叫着:“阿達!……” 他們一動不動,緊緊的抱着,幾乎停止了呼吸。

     他們聽見彌拉的聲音說:“他們走在前面去了。

    ” 同伴的腳聲在黑暗裡遠去。

    他們倆摟得更緊了,喃喃的吐出幾個熱情的字。

     村裡的大鐘遠遠的響起來。

    他們松了手。

    得趕快的奔到輪船碼頭了。

    兩人一句話也不說,挽着胳膊,握着手,調整着腳步上路,——那是象她的為人一樣急促而堅決的步子。

    路上很荒涼,田野裡沒有一個人,十步之外看不見一點東西;在這樣可愛的良夜,他們心定神安,穩穩實實的走着,從來也不蹴到地下的石子。

    因為已經落後,他們就抄着近路。

    曲折的小道在葡萄園中忽上忽下,然後又有一大段沿着半山腰前進。

    他們在濃霧中聽見河水的洶洶聲,輪船靠埠時的機軸聲,便離開了正路,望田間斜刺裡奔去,終于到了萊茵河畔的岸上,但離開碼頭還有一程路。

    兩人安定的心緒并沒受到騷亂。

    阿達忘了晚間的疲倦。

    在靜寂的草地上,在罩着朦胧的月色而霧氣更濕更濃的河邊,他們仿佛能夠走上一夜。

    輪船的汽笛響了,那個妖魔般的大東西在黑暗中離了岸。

    “好,咱們搭下一班罷。

    "他們笑着說。

     一陣水浪沖在河邊的沙灘上,在他們的腳下四散分濺。

     碼頭上人家告訴他們:“最後一班才開出。

    ” 克利斯朵夫的心忐忑跳着。

    阿達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緊了。

    “得了吧,"她說,"明兒總該有一班吧。

    ” 幾步路以外,在霧的光暈中,一盞燈挂在臨河的平台上,發出閃閃的微光。

    再遠一點,有幾扇照亮的玻璃窗,原來是一家小客店。

     他們走進園子。

    細沙在腳下悉悉索索的響着。

    他們摸索着找到了梯子的踏級,進門的時候屋子裡正在開始熄火。

    阿達挽着克利斯朵夫的胳膊,說要一間客房。

    人家把他們帶進一間臨着園子的卧室。

    克利斯朵夫靠在窗上,看着河中變幻不定的水光和豆一般的燈光,巨大的蚊蟲張着翅膀望挂燈的玻璃上亂撞。

    房門關上了。

    阿達站在床邊微笑。

    他不敢瞧她。

    她也不瞧他,但在睫毛底下留神着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動作。

    每走一步,樓闆就會格格的響。

    客店裡無論多麼細小的聲音都聽得見。

    他們坐在床上,一聲不出的緊緊摟抱了。

     園子裡搖曳不定的燈光熄滅了。

    一切都熄滅了。

    …… 黑夜有如深淵……沒有光明,沒有意識……隻有生命。

    暧昧的,兇狠的,生命的力。

    強烈的歡樂。

    痛快淋漓的歡樂。

    象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歡樂。

    情欲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

    那些在黑夜中打轉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亂的…… 夜裡……有的是他們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為一的兩個身體的暖氣,有的是他們一起陷了進去的麻痹的深淵……一夜有如幾十百夜,幾小時有如幾世紀,幾秒鐘的光陰象死一樣的長久……他們做着同一個夢,閉着眼睛說話,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腳碰到了又分開了,他們哭着,笑着;世界消滅了,他們相愛着,共同體驗着睡眠那個虛無的境界,體驗那些在腦海中騷亂的形象,黑夜的幻覺……萊茵河在屋下小灣中唧唧作響;水波在遠處撞着暗礁,仿佛細雨打在沙上。

    泊船的浮埠受着水流激蕩,發出呻吟聲。

    系着浮埠的鐵索一松一緊,發出釘铛聲。

    水聲一直傳到卧室裡。

    睡的床好比一條小船。

    他們偎倚着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盤旋的飛鳥一般懸在空中。

    黑夜變得更黑了,空虛變得更空虛了。

    他們彼此擠得更緊,阿達哭着,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覺,兩人一起在黑夜的波濤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為何還要再生?…… 潮濕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

    兩個軟癱的肉體中重新燃平生命的微光。

    他醒了。

    阿達的眼睛對他望着。

    他們的頭睡在一個枕上。

    手臂相連。

    嘴唇膠在一起。

    整整的一生在幾分鐘内過去了:陽光燦爛的歲月,莊嚴恬靜的時間…… “我在哪兒呢?我變了兩個人嗎?我還是我嗎?我再也感覺不到我的本體。

    周圍隻有無窮。

    我好比一座石像,睜着巨大的安靜的眼睛,心裡是一片平和……” 他們又堕入天長地久的睡夢中去了。

    清澈的遠鐘,輕輕掠過的一葉扁舟,槳上溜滑下來的水珠,行人的腳步,一切黎明時分例有的聲音并沒有打擾他們,隻使他們知道自己活在那裡,撫摩着他們迷迷忽忽的幸福,使他們加意吟味…… 輪船在窗前呼呼的響着,把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驚醒了。

    他們預定七點動身,以便準時趕回城裡工作。

    他低聲的問:“你聽見沒有?” 她依舊閉着眼睛,微微的笑了笑,把嘴唇湊過來,掙紮着把他吻了一下,腦袋又倒在克利斯朵夫的肩上了……他從玻璃窗中望見船上的煙突,空無一人的跳闆,一大抹一大抹的濃煙在白色的天空映過。

    他又昏昏睡着了…… 一小時過去了,他一點兒沒覺得,聽到鐘響才驚跳起來。

     “阿達!阿達!……"他輕輕的在她耳邊叫,"已經八點了。

    ” 她始終閉着眼睛,擰了擰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興。

     “噢!讓我睡罷!"她說。

     她掙脫了他的手臂,非常困倦的歎了口氣,轉過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邊躺着。

    兩個身體都是一樣的溫度。

    他胡思亂想起來。

    血流得那麼壯闊,那麼平靜。

    所有的感官都明淨如水,連一點兒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鮮的感受到。

    他對自己的精力與少壯覺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經成人尤其驕傲。

    他對他的幸福微笑,覺得很孤獨,象從前一樣的孤獨,也許更孤獨,但那是毫無悲凄而與神明相通的孤獨。

    再沒有什麼狂亂。

    再沒有什麼黑影。

    天地自由自在的反映在他清明甯靜的心上。

    他仰躺着,對着窗子,眼睛沉沒在明晃晃的霧濛中,微微笑着: “活着多有意思!……” 哦!活着!……一條船在河上駛過……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條過去的船,他們不是曾經同舟共濟的嗎?他——她……——是她嗎?……不是這一個睡在身旁的她。

    ——可是那唯一的愛人,可憐的,已經死了的她嗎?但目前這一個又是怎麼回事呢?她怎麼會在這兒的?他們怎麼會到這間房裡,這張床上的?他望着她,可不認識她:她是個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還沒有她。

    他關于她又知道些什麼呢?——隻知道她并不聰明,并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并不美麗:憑她這張憔悴而瞌睡的臉,低低的額角,張着嘴在那裡呼氣,虛腫而緊張的嘴唇顯出一副蠢相。

    他知道自己并不愛她。

    他不勝悲痛的想到:一開始他就親吻了這對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觸了這個不相幹的肉體,——至于他所愛的,眼看她在旁邊活着,死掉,可從來沒有敢撫摩一下她的頭發,而且也從此不可能領會到她身上的香味。

    什麼都完了。

    一切都化為烏有。

    塵土把她整個兒搶了去,他竟沒有保衛她…… 他俯在這無邪的睡熟的女人身上,細細端詳她的面貌,用着惡意的目光瞅着她。

    她覺得了,被他瞧得不安起來,使勁撐起沉重的眼皮對他笑着,象兒童初醒的時候一樣口齒不清的說:“别瞧我呀,我難看得很……” 她困倦得要死,笑着說:“噢!我真瞌睡得很啊,"接着又回到她的夢裡去了。

     他禁不住笑了出來,溫柔的吻着她象兒童一樣的嘴巴跟鼻子,然後又把這個大女孩子瞧了一忽,跨過她的身子,悄悄的起床了。

    他一離開,她就寬慰的歎了口氣,伸手伸腳的躺個滿床。

    他一邊洗臉一邊留神着怕驚醒她,其實她決不會醒的;他梳洗完畢,坐在靠窗的椅子裡,眺望霧氣缭繞,象流着冰塊的江面;他迷迷忽忽的沉入遐想,聽到有一曲凄涼的田園音樂在耳邊飄蕩。

     她不時把倦眼睜開一半,茫然望着他,過了幾秒鐘才認出來,對他笑着,又從這個夢轉到别一個夢裡去了。

    她問他是什麼時候了。

     “九點差一刻。

    ” 她蒙眬中想了想:“九點差一刻,那又怎麼呢?” 到九點半,她四肢欠伸了一會,歎了口氣,說要起床了。

     敲了十點,她還沒有動,可氣惱着說:“啊,鐘又響了!……時間過得真快……” 他笑了,走到床邊挨着她坐下;她把手臂繞着他的脖子,講她的夢境。

    他并不留神細聽,常常說幾個溫柔的字打斷她。

    可是她叫他别作聲,一本正經的,好似講的是最重要的事: “她在吃晚飯:大公爵也在座;彌拉是一頭紐芬蘭種的狗……不,是一頭蜷毛的羊,在那裡侍候他們……阿達竟會在桌上騰空走路,跳舞,躺着,都是在空中。

    哦,那是挺方便的;你隻要做就是了……你瞧,這樣……這樣……那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