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少年 第一部 于萊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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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神話中朱庇特之妻。

    希臘及羅馬時代,遺有于侬雕像甚多:呂杜維齊的雕像乃指存于羅馬呂杜維齊别墅(今改稱皮翁龔巴尼博物館)中的于侬像。

     克利斯朵夫搬到這裡來,在她生活中是件大事。

    她時常聽見提到他。

    克利斯朵夫因為有點小名片,在城裡也是人家談話的資料。

    于萊一家常常說到他,特别是老約翰?米希爾活着的時候,喜歡對所有的熟人誇他的孫子。

    洛莎在音樂會中也看見過一兩次年輕的音樂家。

    一知道他要住到她們屋子裡來,她不禁連連拍手。

    為了這有失體統的行為受了一頓嚴厲的訓斥,她非常不好意思。

    但她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她過着那樣單調的生活,來個新房客當然是種意想不到的消遣。

    他搬來的前幾天,她等得煩躁死了。

    她唯恐他不喜歡她們的屋子,便盡量想法要它顯得可愛。

    搬來那天,她還在壁爐架上供了一小束花,表示歡迎。

    至于她自己,可絕對不想到裝扮得好看一些;克利斯朵夫一氣之下就斷定她人既長得醜,衣服又穿得難看。

    她對他的看法可并不如此,雖然也很有理由斷定他難看;因為那天克利斯朵夫又忙又累,衣冠不整,比平時更醜了。

    但洛莎對誰都不會批評的,認為她的父親,母親,外祖父,全是挺美的人,所以覺得克利斯朵夫的相貌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樣,而一心一意的欽佩他了。

    在飯桌上和他并坐在一迫使她非常膽怯,而不幸她的膽怯是用唠叨不已的說話來表現的,以緻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感。

    她可并沒發覺,這第一晚倒還給她留下一個光明的回憶呢。

    等到新房客上了樓,她獨自在卧房裡聽到他們在上面走動的時候,她覺得那些聲音非常可愛,屋子也似乎有了生氣。

     第二天,破題兒第一遭,她不大放心的仔細照了照鏡子;雖然還不知道将來的不幸有多大範圍,但她已經有些預感了。

    她想把自己的面貌批判一番,可是辦不到。

    她頗有些疑懼的心理,深深的歎着氣,想改變改變裝飾,不料把自己裝得更難看了。

    她還想出那種倒楣念頭,竭力去巴結克利斯朵夫。

    好不天真的隻想時時刻刻看到新朋友,替他們出些力,她在樓梯上奔上奔下的忙個不停:不是拿一樣沒用的東西去給他們,就是硬要幫他們忙,老是大聲笑着,嚷着。

    隻有聽到母親不耐煩的聲音叫喚她了,她的熱心和絮聒才會給打斷一下。

    克利斯朵夫沉着臉,要不是竭力按捺的話,早已發作過幾十次了。

    他忍耐了兩天,到第三天把門上了鎖。

    洛莎敲敲門,叫了幾聲,心裡明白了,便不好意思的回下樓去,不再來了。

    他碰到她的時候,推說因為要趕一件工作,不能來開門。

    她不勝惶恐的向他道歉。

    她明明看出自己這種天真的巴結是失敗了:本意是想跟人家親近,結果卻适得其反,把克利斯朵夫吓跑了。

    他老實不客氣的表示對她不高興,連話也不願意聽她的,也不遮掩他心中的不耐煩。

    她覺得自己的多說話招他厭,下着決心在晚上靜默了一些時候;可是說話的勁比她的意志更強,突然之間又來噜蘇了。

    克利斯朵夫不等她一句話說完,把她丢下就跑,她不恨他,隻恨她自己,認為自己糊塗,可厭,可笑,覺得這些缺點真是可怕,非改不可。

    但她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就很灰心,以為永遠改不掉了,自己沒有力量改的了。

    但她還試着改。

     然而還有些别的缺點是她無能為力的:她長得醜有什麼辦法呢?現在這是毫無疑問的了。

    有一天她照着鏡子突然發覺這個不幸的時候,簡直象晴天霹靂。

    不用說,她還要誇大自己的缺陷,把鼻子看得比實際大了十倍,似乎占據了整個臉龐;她不願意再露面了,恨不得死掉才好。

    但少年人希望的力量那麼強,極端失望的時間是不會久的;她緊跟着以為自己看錯了,教自己相信早先的确是看錯了,甚至有時候覺得鼻子跟普通人的一樣,還可以說長得不壞呢。

    于是她憑着本能,很笨拙的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例如把頭發多遮掉一部分腦門,使面部的不相稱不至于太顯著。

    其中可并沒賣弄風情的動機;她腦子裡從來沒有愛情的念頭,或者至少她沒有意識到。

    她所要求的并不多,隻是很少的一點兒友誼;但這一點兒,克利斯朵夫就沒有意思給她。

    洛莎覺得,隻要他們相遇的時候,他能和和氣氣的,友好的道一聲好,她就會非常快樂了。

    但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平常總是那麼冷,那麼無情!她見了心都涼了。

    他并沒對她說什麼難堪的話;她卻甯願受幾句埋怨而不要這種冷酷的靜默。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正在彈琴。

    他在閣樓上布置了一個小房間,在屋子最高的地方,免得聽到人家吵鬧。

    洛莎在下面非常激動的聽着。

    她愛音樂,雖然因為沒有受過訓練而趣味很低級。

    隻要母親在家,她便呆在房間的一角做活,仿佛很認真,但她的心老是牽挂着樓上的琴聲。

    幸而母親到近邊買什麼東西去了,洛莎就馬上跳起來,丢下活計,心兒亂跳的一直爬到閣樓門口。

    她屏着氣把耳朵貼在門上,直要母親回家了方始蹑手蹑腳的下樓,不讓自己鬧出一點兒聲響;可是她舉動不大俐落,永遠是急急忙忙的,往往差一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有一回她彎着身子,腮幫貼在鎖孔上聽着,一不小心身體失了平衡,把額角撞在門上。

    她吓得氣都透不過來。

    琴聲立刻停止:她可連逃跑的氣力也沒有。

    她站起身子,正好房門開了。

    克利斯朵夫看見是她,便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不開一聲口,徑自粗暴的把她推過一邊,憤憤的奔下樓梯,出去了。

    他直等到吃晚飯才回家,對她那萬分抱歉與求他原諒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沒有她這個人;而好幾個星期他根本不彈琴了。

    洛莎暗中大哭了幾場,可沒有一個人覺察,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她。

    她熱烈的祈求上帝……求什麼呢?她不大明白。

    隻是需要把心中的哀傷訴說一番。

    她以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恨死了她。

     雖然如此,她還存着希望。

    隻要克利斯朵夫多少注意到她,好象在聽她說話,或是握手比平常親熱一些,她就覺得有了希望。

     最後,家裡的人幾句莽撞的話又教她做了一場空夢。

     全家的人都對克利斯朵夫抱着好感。

    這個十六歲的大孩子,嚴肅,孤獨,把責任看得很重,使他們都有些敬意。

    他的壞起起,他的死不開口,他的郁悶的神色,他的莽撞的舉動,在這樣一個家庭裡是決沒有人奇怪的。

    連把一切藝術家都看做懶蟲的伏奇爾太太,也不敢逞着心意埋怨他傍晚靠在閣樓的窗上對着院子呆望,直望到天黑:因為知道他白天已經被教課的事累死了;而且為了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她和别人一樣的敷衍他。

     洛莎和克利斯朵夫說話的時候,常常發見父母在旁擠眉弄眼,交頭接耳。

    先是她并不在意。

    後來她奇怪起來,感到惶惑,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又不敢動問。

     有天傍晚,她爬上凳子去解開拴在兩株樹上晾衣服的麻繩,跳下來的時候在克利斯朵夫的肩頭撐了一下,她眼睛忽然跟靠牆坐着抽煙鬥的父親與外祖父的眼睛碰在一處。

    兩個男人彼此丢了一個眼色;于萊和伏奇爾說:“将來倒是出色的一對。

    ” 伏奇爾發覺女兒在那裡聽着,用肘子把老人撞了撞,于萊便仿佛要周圍的人都聽見似的,大聲的"嗯!嗯!"了兩下,自以為把剛才的話很巧妙的混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轉着背,完全沒覺得;但洛莎聽了心裡一怔,竟忘了自己在往下跳,把腳扭壞了。

    要不是克利斯朵夫一邊埋怨她老是這麼笨,一邊把她扶住,她早已摔倒了。

    她的腳扭得很痛,但是不動聲色,簡直沒想到痛而隻想到才聽見的話。

    她望自己屋裡走去,走一步痛一步,可硬撐着不讓人家發覺。

    她心裡有種甜蜜的騷動。

    她望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倒下,把頭埋在被單裡。

    臉上熱烘烘的,眼中含着淚,她笑了。

    她羞得幾乎想鑽下地去,沒法集中思想,隻覺得太陽穴裡亂跳,腳踝骨疼得厲害,頗有些發着高熱度而麻痹的境界。

    她隐隐約約聽見外邊的聲音和街上玩耍的孩子的聲音,外祖父的話還在耳朵裡響着;她輕輕笑着,紅着臉,望被窩裡鑽;她又是禱告,又是感謝,又有欲望,又覺得害怕,——她動了情了。

     她聽見母親叫喚,就勉強站起,不料跨了一步便痛得受不住,差點兒發暈,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的亂轉。

    她以為要死了,她真希望就這樣的死了,同時也拚命的想活,為了那個已經許給她的幸福而活。

    終于母親跑來了,家裡的人都着了慌。

    照例受了頓埋怨,包紮好了,躺上了床,她給肉體的痛苦與内心的喜悅刺激得精神恍惚。

    多麼甜蜜的一夜!……這似睡非睡的夜裡最瑣碎的事,也變了她将來神聖的回憶。

    她并不想着克利斯朵夫,也不知道想些什麼。

    她反正是幸福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自以為對這件事多少有些責任,便來問問她的情形,他破題兒第一遭對她表面上有些親熱。

    她心裡感激到極點,甚至祝福她的痛苦了。

    她願意終身受苦,為的要終身能有這種快樂。

    ——她一動不動的躺了好幾天,在床上隻顧翻來覆去的想着外祖父的話,還要加以推敲,因為她起了疑心,不知道他說的"将來是……"呢,還是"可能是……"呢? 并且他究竟說過這種話沒有?——說過的,他的确說過,她清楚得很……可是怎麼!難道他們不覺得她難看,不覺得克利斯朵夫讨厭她嗎?……然而能有個希望究竟是甜蜜的!她甚至以為自己弄錯了,或許她并不象自己所想的那麼醜;她在椅子上把身體擡起一點兒,照着挂在對面的鏡子:不知道怎麼想才好。

    總而言之,外祖父跟父親的判斷比她準确:一個人對自己的判斷是靠不住的……天哪!要是真的可能!……要是碰巧……要是她真的長得好看而自己早先不知道的話!……或許她把克利斯朵夫并沒多少好意的感情給誇張了。

    沒有問題,這冷淡的男孩子從出事的第二天跑來表示一下關切以後,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不想再來問問她的病狀;但洛莎是原諒他的;他忙着多少事啊!怎麼能有時間想到她呢?我們不能批評一個藝術家象批評别人一樣。

     可是不管她多麼隐忍,當克利斯朵夫在旁走過的時候,仍不由自主要中心忐忑的等着,希望聽到句好言好語……隻要一個字,一個眼風就夠了……其餘的自有她的幻想來補足。

    初期的愛情隻需要極少的養料!隻消能彼此見到,走過的時候輕輕碰一下,心中就會湧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創造出她的愛情;一點兒極無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銷魂蕩魄:将來她因為逐漸得到了滿足而逐漸變得苛求的時候,終于把欲望的對象完全占有了之後,可沒有這種境界了。

    ——那時洛莎編了一個從頭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讓自己整個兒生活在裡面而誰也不發覺。

    故事是這樣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愛着她,可不敢說出來,為了膽小,或是為了别的什麼原因,荒誕不經的,才子佳人式的,總之是這個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來的原因。

    她根據了這個,編成無窮盡的故事,完全是荒謬絕倫的;她也知道荒謬,可不願意去想到它荒謬;她拿着活計可以幾天幾天的對自己扯謊。

    她甚至忘了說話:平日拉不斷扯不完的話一起望心裡倒流,好似一條河忽然隐沒到地下去了。

    在她心裡,多嘴的脾氣可是要痛痛快快發洩的:多少的長篇大論!多少沒有聲音的唠叨!有時人家看見她扯動嘴唇,好比有些人看書的時候輕輕的念着字音,以便了解意義一樣。

     從這些夢想中醒來,她又快樂又悲哀。

    她知道事實并不象她剛才所想的那樣;但這些夢給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使她回到實際生活的時候增加了信心。

    而她對于争取克利斯朵夫這樁事也絕對不灰心。

     她着手進攻了,可完全是無意識的。

    凡是強烈的感情需要行動的時候,都有那種萬無一失的本能:笨拙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想出了辦法去打動朋友的心。

    她不直接拿他做目标;但等到完全康複,能在屋子裡走動了,她便去親近魯意莎。

    隻要有一點兒借口就行。

    她想出無數的小事情幫魯意莎的忙:上街的時候替她帶買東西,使魯意莎不必再上菜市和商販論價,也不必到院子裡的龍頭上去打水;甚至一部分的家務,象洗地磚,抹地闆等等也由洛莎代勞了,魯意莎雖是局促不安的攔阻也沒用,而老人家精神不濟,也沒多大勇氣拒絕人家幫忙。

    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魯意莎非常孤獨,有這個殷勤而熱鬧的小姑娘作伴心裡也好過些。

    後來洛莎竟待在她家裡不走了,拿了活計來跟魯意莎談天。

    她用些并不高明的小手段把話扯到克利斯朵夫身上。

    聽見人家提其他,說到他的名字,洛莎就覺得快活,手指哆嗦,連眼睛都不敢擡起來。

    魯意莎很高興談談她心疼的兒子,講他小時候的許多小事情,無聊的,可笑的;但洛莎決不認為無聊可笑。

    想到小孩子時代的克利斯朵夫,做着那個年齡上的或是胡鬧或是惹人憐愛的事兒,洛莎的快樂和激動簡直沒法形容;每個女子都有的母性,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種柔情融在一起,愈加甜蜜了;她笑得眼睛都濕了。

    魯意莎看洛莎這樣關心不禁大為感動。

    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隻裝不知道;但她心裡很喜歡,因為在這個屋子裡所有的人中間,唯有她懂得這個姑娘的心是多麼好。

    有時她把話打住了,望着洛莎。

    洛莎聽見沒有聲音覺得奇怪,便擡起頭來。

    魯意莎對她微微笑着。

    于是洛莎熱情沖動的撲在她臂抱裡,把臉藏在她懷裡。

    然後她們又照常做着活兒,談着話。

     晚上,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時候,魯意莎既感激洛莎的好意,又想要實行自己的計劃,便把鄰家的孩子贊不絕口。

    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熱心感動了,知道那是對母親有好處的:她臉色不是開朗得多嗎?他向她熱烈道謝,洛莎支吾其辭的溜了,唯恐露出自己的慌亂:克利斯朵夫認為,她這個辦法比跟他說話聰明而且可愛多了。

    他看待她的眼光也不象以前那麼懷着很深的成見了,并且明白表示出來:他想不到在她身上會發見那些意想不到的優點。

    洛莎也覺察到了,看到他的好感一天天的加增,以為這點好感正在望愛情的路上發展。

    她比先前更耽溺于夢想了。

    憑着年輕人萬事如意的推想,她幾乎相信凡是一心一意追求的一定能成功。

    ——何況她的欲望也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

    克利斯朵夫對于她的好心,對于她需要為人家鞠躬盡瘁的本性,不是應當比别人更敏感嗎? 然而克利斯朵夫心中并不想她,隻是敬重她。

    在他的念頭裡,她一點兒地位都沒有。

    他正為許多别的事操心。

    克利斯朵夫不再是克利斯朵夫了。

    他不認得自己了。

    心中經曆着極大的轉變,他的生命整個兒都給颠倒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極度的困倦,煩躁。

    他無緣無故的沒有了氣力,腦袋重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象是醉了,在那裡嗡嗡作響。

    什麼事都不能使他集中精神。

    思想從這個題目跳到那個題目,激動狂亂,把他累得要死。

    五光十色的形象旋轉不已,他為之頭都暈了。

    他先還認為這是由于過度的疲乏與春天的因擾。

    可是春天過了,他的病狀有增無減。

     這便是輕描淡寫的詩人們所說的青春期的困惑,薛侶班的煩惱,愛欲在年輕的身心中的覺醒。

    在他們看來,仿佛這①全身動搖、死滅、再生的關頭,信仰、思想、行動、整個生活準備在痛苦與歡樂的抽搐中毀滅而重新鼓鑄的大變動,僅僅是小孩子的胡鬧! 他的靈和肉都在那裡發酵。

    他又驚奇又厭惡的看着這個①薛侶班為博馬舍的喜劇《費加羅的婚姻》中的侍從武士,至今成為羞人答答而情窦初開的少年的典型。

    他分析自己的時候說:“隻要看見一個女人,我心就跳了;愛情與肉欲二字使我的心發抖,慌亂。

    我隻想對人說:'我愛你',我甚至在花園裡對樹木,對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