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我,謝庫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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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了。

    唉,我真是可憐哪!我是多麼地不幸!我哭了起來,接着哈莉葉也哭了,我們又抱在了一起。

     在樓上擺好的餐桌邊,我假裝饑餓地吃了點東西。

    其間我不時用“我去看看外公”的借口,走進裡面的房間,泣不成聲。

    吃完晚飯,孩子們因為煩躁不安,爬到床上就緊緊地鑽進了我的懷裡,緊貼在了我的身上。

    因為害怕邪靈,他們遲遲無法入睡,一面翻來覆去一面停地問:“我聽見了一個怪聲,你有沒有聽見?”為了哄他們睡覺,我答應給他們講一個愛情故事。

    你們知道,在黑暗中,話語可以多麼無邊無際。

     “媽媽,你不會結婚吧,是不是?”謝夫蓋說。

     “現在,聽我說,”我說,“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子,離得遠遠地愛上了一位美得不得了的姑娘。

    他是怎麼愛上她的呢?因為在見到漂亮的姑娘之前,他已經見過了她的畫像,就是樣。

    ” 就像我悲傷或煩憂時經常所做的那樣,我根據此時的心情,即興編造了故事,而不是講述原先我所知道的事情。

    由于我所編造的故事帶有我内心的、記憶中的、痛苦的色彩,因此,我所講的故事,便成為某種陪伴我生命曆程的哀愁插畫。

     等兩個孩子都睡着,我離開了溫暖的床鋪,與哈莉葉一起收拾被殘暴的惡魔搞得亂七八糟的家具物什。

    我們一件件地撿起七零八碎的箱子、書本、布,一塊塊地拾起被摔碎了的啡杯、陶壺、墨水瓶,一個個地收起被拆散的工作桌、顔料盒,一片片地在強烈仇恨中被扯碎撕爛的紙張。

    整理的過程中,我們之間不時會有個人停下手裡的活,哀怨痛哭。

    仿佛房間和家具的毀損,以及我們的隐私被野蠻侵犯,比起我父親的死,更教我們悲切難耐。

    我可以告訴你們,失去摯愛的不幸家人往往能從屋裡一如往昔的日常物品中得到慰藉。

    一成不變的窗簾、毛毯和陽能平撫他們,能夠使他們偶爾忘卻阿茲拉爾已經帶走了摯愛的親人,這是我的切身體會。

    這棟屋子,在父親耐心關愛的照顧下,一角一隅都經過他細膩的修飾,如今卻被無情地摧殘殆盡。

    這個該下地獄的殘暴罪犯不但奪走了我們的慰藉和快樂的幻想,更處處提醒們他冷酷的邪惡靈魂,令我們感到恐懼不已。

     舉例來說,在我的要求下,我們下樓自井裡汲取清水,沐浴淨身,并從父親最珍愛的赫拉特訂版《古蘭經》中,複誦“儀姆蘭的家屬”這一篇章時——這是我已故父親非常喜歡的章節,因為其中談到了希望和死亡——由于這種恐懼,吓得我們倆都誤以為庭院的大門發出了吱呀聲響,然而卻什麼事也沒有。

    半夜時,我們檢查了鎖上的門闩,然後兩人通力合作,把父親每天早晨用井水灌溉的羅勒盆栽移到門口堵住之後,返回屋裡時,我們都把手裡拿着的油燈照射出來的我們自己長長的身看成是别人的影子。

    最可怕的是,當我們由于不得不接受父親已壽終正寝而替他清洗那滿是血污的臉、靜靜地替他換上幹淨衣服的時候——“從下面把他的袖子遞給我。

    ”莉葉曾輕聲對我說——仿佛這是某種靜寂的宗教儀式似的,我們感到極度的恐懼。

     脫下了他血染的衣服和衣後,我們詫異而敬畏地發現,黑暗的房間中,父親的皮膚在燭光的映照下泛出充滿活力的蒼白。

    因為有更多恐怖的事情值得我們害怕,我們并不會害羞地不敢直視父親張開攤平、遍布老人斑和傷口的裸體。

    哈莉葉上樓去取他幹淨的内衣和綠色絲襯衫時,我克制不住自己,朝父親的下面瞄了一眼,霎時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不已。

    我幫父親換上幹淨的衣服,細心地拭去他脖子、臉和頭發上的血污;接着,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撲在了父親的身上,把臉埋入他的胡子裡,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氣味,止不住地哭了好長時間。

     你們當中那些指責我缺乏感情至罪孽深重的人,讓我趕緊告訴你們另外兩次痛哭的場合:一、為了不讓孩子們察覺發生了什麼事,我上樓整理樓上的房間,當我像小時候那樣,把他用來磨亮紙面的貝拿到耳邊時,卻發現海的聲音早已消失不見;二、當我看見父親二十年來坐慣了的紅絨布坐墊——幾乎已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被撕成碎片時。

     等屋裡的一切事物,除了無法修補的損害外,都重新歸回原位後,哈莉葉詢問她是否能把床墊搬來,開在我們的房裡一起睡,我冷酷地拒絕了。

    “别讓孩子們早上醒來後起疑心。

    ”我向她解釋。

    然而,老實說,我想與孩子們獨處,同時也想懲罰她。

    我爬上床,久久難眠,不是因為心裡萦繞着剛才發生的恐怖事件,而是思索着即将來臨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