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關燈
一 主,你認識我,我也将認識你,“我将認識你和你認識我一樣。

    ”[1]我靈魂的力量啊,請你滲透我的靈魂,随你的心意搏塑它,占有它,使它“既無瑕疵,又無皺紋”。

    [2]這是我的希望,我為此而說話;在我享受到健全的快樂時,我便在這希望中快樂。

    人生的其他一切,越不值得我們痛哭的,人們越為此而痛哭:而越應該使我們痛哭的,卻越沒有人痛哭。

    但你喜愛真理,“誰履行真理,誰就進入光明”。

    [3]因此我願意在你面前,用我的忏悔,在我心中履行真理,同時在許多證人之前,用文字來履行真理。

     二 主,你洞燭人心的底蘊,即使我不肯向你忏悔,在你鑒臨之下,我身上能包蘊任何秘密嗎?因為非但不能把我隐藏起來,使你看不見,反而把你在我眼前隐藏起來。

    現在我的呻吟證明我厭惡自己,你照耀我,撫慰我,教我愛你,向往你,使我自慚形穢,唾棄我自己而選擇你,隻求通過你而使我稱心,使你滿意。

     主,不論我怎樣,我完全呈露在你的面前。

    我已經說過我所以忏悔的目的。

    這忏悔不用肉體的言語聲息,而用你聽得出的心靈的言語、思想的聲音。

    如果我是壞的,那末我就忏悔我對自身的厭惡;如果我是好的,那末我隻歸功你,不歸功于自己,因為,主,你祝福義人,是先“使罪人成為義人”。

    [4]為此,我的天主,我在你面前的忏悔,既是無聲,又非無聲。

    我的口舌緘默,我的心在呼喊。

    我對别人說的任何正确的話,都是你先聽到的,而你所聽我說的,也都是你先對我說的。

     三 我和别人有什麼關系?為何我要人們聽我的忏悔,好像他們能治愈我的一切疾病似的?人們都歡喜探聽别人的生活,卻不想改善自己的生活。

    他們不願聽你揭露他們的本來面目,為何反要聽我自述我的為人。

    他們聽我談我自己,怎能知道我所說的真假?因為除了本人的内心外,誰也不能知道另一人的事。

    相反,如果他們聽你談論有關他們自身的事,那末決不能說:“天主在撒謊。

    ”因為聽你談論他們自身的事,不就是認識自己嗎?一人如果不說謊,那末認識自己後,敢說:“這是假的”嗎?但“愛則無所不信”,[5]至少對于因愛而團結一緻的人們是如此。

    因此,主啊!我要向你如此忏悔,使人們聽到。

    雖則我無法證明我所言的真假,但因愛而傾聽我的人一定相信我。

     我内心的良醫,請你向我清楚說明我撰寫此書有何益處。

    忏悔我已往的罪過——你已加以赦免而掩蓋,并用信仰和“聖事”變化我的靈魂,使我在你裡面獲得幸福——能激勵讀者和聽者的心,使他們不再酣睡于失望之中,而歎息說:“沒有辦法”;能促使他們在你的慈愛和你甘饴的恩寵中蘇醒過來,這恩寵将使弱者意識到自己的懦弱而轉弱為強。

    對于心地良好的人們,聽一個改過自新者自述過去的罪惡是一件樂事,他們的喜樂不是由于這人的罪惡,而是因為這人能改過而遷善。

     我的天主,我的良心每天向你忏悔,我更信賴你的慈愛,過于依靠我的純潔。

    但現在我在你面前,用這些文字向人們忏悔現在的我,而不是忏悔過去的我,請問這有什麼用處?忏悔已往的好處,我已經看到,已經提出。

    但許多人想知道現在的我,想知道寫這本《忏悔錄》的時候我是怎樣一個人,有些人認識我,有些人不認識我,有些人聽過我的談話,或聽别人談到我,但他們的雙耳并沒有準對我的心,而這方寸之心才是真正的我。

    為此他們願意聽我的忏悔,要知道耳目思想所不能接觸的我的内心究竟如何;他們會相信我,因為不如此,他們不可能認識我。

    好人的所以為好人在乎愛,愛告訴他們我所忏悔的一切并非诳語,愛也使我信任他們。

     四 但是他們希望得到些什麼益處呢?是否他們聽到我因你的恩賜而接近你,願意向我道賀,或聽到我負擔重重,逡巡不前,将為我祈禱?對這樣的人,我将吐露我的肺腑。

    因為,主、我的天主,有許多人代我感謝你,祈求你,為我大有裨益。

    希望他們以兄弟之情,依照你的教訓,愛我身上所當愛的,恨我身上所當恨的。

     這種兄弟之情,隻屬于同類之人,不屬于“口出诳語,手行不義的化外人”;[6]一人具有弟兄之情,如贊成我的行為,則為我欣喜,不贊成我,則為我憂傷;不論為喜為憂,都出于愛我之忱。

    我要向他們吐露肺腑:希望他們見我的好而歡呼,見我的壞而太息。

    我的好來自你,是你的恩賜;我的壞由于我的罪惡,應受你的審判。

    希望他們為我的好歡呼,為我的壞太息;希望歌頌之聲與歎息之聲,從這些弟兄心中,一如在你爐中的香煙,冉冉上升到你庭前。

     主,你如果欣悅你的聖殿的馨香,那末為了你的聖名,請按照你的仁慈垂憐我,填補我的缺陷,不要放棄你的工程。

     這是我的忏悔的效果,我不忏悔我的過去,而是忏悔我的現在;不但在你面前,懷着既喜且懼、既悲傷而又信賴的衷情,向你忏悔,還要向一切和我具有同樣信仰、同樣歡樂、同為将死之人、或先或後或與我同時羁旅此世的人們忏悔。

    這些人是你的仆人、是我的弟兄,你收他們為子女,又命令我侍候他們如主人,如果我願意依靠你、和你一起生活。

    你的“道”如果僅用言語來命令,我還能等閑視之,但他先自以身作則。

    我以言語行動來實踐,在你的複翼之下實踐,因為假如我的靈魂不在你複翼之下,你又不認識我的懦弱,則前途的艱險不堪設想。

    我是一個稚子,但我有一個永生的父親,使我有恃無恐;他生養我;顧複我。

    全能的天主,你是我的萬善,在我重返你膝下之前,你是始終在我左右。

    因此,我将向你所命我伺候的人們吐露肺腑,不是追叙我過去如何,而是訴說我目前如何,今後如何;但“我不敢自評功過。

    ”[7] 希望人們本着這樣的精神來聽我的忏悔。

     五 因為主,判斷我的是你。

    雖則“知人之事者莫若人之心”,[8]但人心仍有不知道的事,惟有你天主才知道人的一切,因為人是你造的。

    雖則在你面前,我自慚形穢,自視如塵埃,但對于我自身所不明了的,對于你卻知道一二。

    當然,“我們現在猶如鏡中觀物,僅能見影,尚未觌面”;[9]因此,在我們遠離你而作客塵世期間,雖則我距我自己較你為近;但是我知道你絕不會受損傷,而對我自己能抵拒什麼誘惑卻無法得知。

    我的希望是在乎你的“至誠無妄,決不容許我受到不能忍受的試探,即使受到試探,也為我留有餘地,使我能定心忍受。

    ”[10] 因此,我要忏悔我對自身所知的一切,也要忏悔我所不知的種種,因為對我自身而言,我所知的,是由于你的照耀,所不知的,則我的黑暗在你面前尚未轉為中午,仍是無從明徹。

     六 主,我的愛你并非猶豫不決的,而是确切意識到的。

    你用言語打開了我的心,我愛上了你。

    但是天、地以及複載的一切,各方面都教我愛你,而且不斷地教每一人愛你,“以緻沒有一人能推诿”。

    [11]你對将受哀憐的人更将垂憐,而對于已得你哀憐的人也将加以垂憐,否則天地的歌頌你,等于奏樂于聾聩。

     但我愛你,究竟愛你什麼?不是愛形貌的秀麗,暫時的聲勢,不是愛肉眼所好的光明燦爛,不是愛各種歌曲的優美旋律,不是愛花卉膏沐的芬芳,不是愛甘露乳蜜,不是愛雙手所能擁抱的軀體。

    我愛我的天主,并非愛以上種種。

    我愛天主,是愛另一種光明、音樂、芬芳、飲食、擁抱,在我内心的光明、音樂、馨香、飲食、擁抱:他的光明照耀我心靈而不受空間的限制,他的音樂不随時間而消逝,他的芬芳不随氣息而散失,他的飲食不因吞啖而減少,他的擁抱不因久長而松弛。

    我愛我的天主,就是愛這一切。

     這究竟是什麼呢? 我問大地,大地說:“我不是你的天主。

    ”地面上的一切都作同樣的答複。

    我問海洋大壑以及波臣鱗介,回答說:“我們不是你的天主,到我們上面去尋找。

    ”我問飄忽的空氣,大氣以及一切飛禽,回答說:“安那克西美尼斯[12]說錯了,我不是天主。

    ”我問蒼天、日月星辰,回答說:“我們不是你所追求的天主。

    ”我問身外的一切:“你們不是天主,但請你們談談天主,告訴我有關天主的一些情況。

    ”它們大聲叫喊說:“是他創造了我們。

    ”我靜觀萬有,便是我的谘詢,而萬有的美好即是它們的答複。

     我扪心自問:“你是誰?”我自己答道:“我是人。

    ”有靈魂肉體,聽我驅使,一顯于外、一藏于内。

    二者之中,我問哪一個是用我肉體、盡我目力之所及,找遍上天下地面追求的天主。

    當然,藏于形骸之内的我,品位更高;我肉體所作出的一切訪問,和所得自天地萬有的答複:“我們不是天主”,“是他創造我們”,必須向内在的我回報,聽他定奪。

    人的心靈是通過形體的動作而認識到以上種種;我,内在的我,我的靈魂,通過形體的知覺認識這一切。

    關于我的天主,我問遍了整個宇宙。

    答複是:“不是我,是他創造了我。

    ” 是否一切具有完備的官覺的都能看出萬有的美好呢?為何萬有不對一切說同樣的話呢?大小動物看見了,但不能詢問,因為缺乏主宰官覺的理性。

    人能夠發問,“對無聲無形的天主,能從他所造的萬物而心識目睹之”,[13]但因貪戀萬物,為萬物所蔽而成為萬物的附庸,便不能辨别判斷了。

    萬物隻會答複具有判斷能力的人,而且不能變換言語,不能變換色相,不能對見而不問的人顯示一種面目,對見而發生疑問的人又顯示另一副面目;萬物對默不作聲或不恥下問的兩類人,顯示同樣的面目,甚至作同樣的談話,惟有能以外來的言語與内在的真理相印證的人始能了解;因為真理對我說:“天地和一切物質都不能是你天主。

    ”自然也這樣說。

    睜開眼睛便能看到:物質的部分都小于整體。

    我的靈魂,我告訴你,你是高出一籌,你給肉體生命,使肉體生活,而沒有一種物質能對另一種物質起這種作用;但天主卻是你生命的生命。

     七 我愛天主,究竟愛些什麼呢?這位在我靈魂頭上的天主究竟是什麼?我要憑借我的靈魂攀登到他身邊。

    我要超越我那一股契合神形、以生氣貫徹全身的力量。

    要尋獲我的天主,我不能憑借那股力量,否則無知的騾馬也靠這股力量而生活,也能尋獲天主了。

     我身上另有一股力量,這力量不僅使我生長,而且使我感覺到天主所創造而賦與我的肉體,使雙目不聽而視,雙耳不視而聽,使其他器官各得其所,各盡其職;通過這些官能我做出各種活動,同時又維持着精神的一統。

    但我也要超越這股力量,因為在這方面,我和騾馬相同,騾馬也通過肢體而有感覺。

     八 我要超越我本性的力量,拾級而上,趨向創造我的天主。

    我到達了記憶的領城、記憶的殿廷,那裡是官覺對一切事物所感受而進獻的無數影像的府庫。

    凡官覺所感受的,經過思想的增、損、潤飾後,未被遺忘所吸收掩埋的,都庋藏在其中,作為儲備。

     我置身其間,可以随意征調各式影像,有些一呼即至,有些姗姗來遲,好像從隐秘的洞穴中抽拔出來,有些正當我找尋其他時,成群結隊,挺身而出,好像毛遂自薦地問道:“可能是我們嗎?”這時我揮着心靈的雙手把它們從記憶面前趕走,讓我所要的從躲藏之處出現。

    有些是聽從呼喚,爽快地、秩序井然地魚貫而至,依次進退,一經呼喚便重新前來。

    在我叙述回憶時,上述種種便如此進行着。

     在那裡,一切感覺都分門别類、一絲不亂地儲藏着,而且各有門戶:如光明、顔色以及各項物象則屬于雙目,聲音屬耳,香臭屬鼻,軟硬、冷熱、光滑粗糙、輕重,不論身内身外的、都屬全身的感覺。

    記憶把這一切全都納之于龐大的府庫,保藏在不知哪一個幽深屈曲的處所,以備需要時取用。

    一切都各依門類而進,分儲其中。

    但所感覺的事物本身并不入内,庫藏的僅是事物的影象,供思想回憶時應用。

     誰都知道這些影象怎樣被官覺攝取,藏在身内。

    但影象怎樣形成的呢?沒有人能說明。

    因為即使我置身于黑暗寂靜之中,我能随意回憶顔色,分清黑白或其他色彩之間的差别,聲音絕不會出來幹擾雙目所汲取的影象,二者同時存在,但似乎分别儲藏着。

    我随意呼召,它們便應聲而至;我即使箝口結舌,也能随意歌唱;當我回憶其他官感所收集的庫藏時,顔色的影象雖則在側,卻并不幹涉破壞;雖則我并不嗅聞花朵,但憑仗記憶也自能辨别玉簪與紫羅蘭的香氣;雖則不飲不食,僅靠記憶,我知道愛蜜過于酒,愛甜而不愛苦澀。

     這一切都在我身内、在記憶的大廈中進行的。

    那裡,除了遺忘之外,天地海洋與宇宙之間所能感覺的一切都聽我指揮。

    那裡,我和我自己對晤,回憶我過去某時某地的所作所為以及當時的心情。

    那裡,可以複查我親身經曆或他人轉告的一切;從同一庫藏中,我把親身體驗到的或根據體驗而推定的事物形象,加以組合,或和過去聯系,或計劃将來的行動、遭遇和希望,而且不論瞻前顧後,都和在目前一樣。

    我在滿儲着細大不捐的各式影象的窈深缭曲的心靈中,自己對自己說:“我要做這事,做那事”,“假使碰到這種或那種情況……”,“希望天主保佑,這事或那事不要來……”我在心中這麼說,同時,我說到的各式影象便從記憶的府庫中應聲而至,如果沒有這些影象,我将無法說話。

     我的天主,記憶的力量真偉大,太偉大了!真是一所廣大無邊的庭宇!誰曾進入堂奧?但這不過是我與性俱生的精神能力之一,而對于整個的我更無從捉摸了。

    那末,我心靈的居處是否太狹隘呢?不能收容的部分将安插到哪裡去?是否不容于身内,便安插在身外?身内為何不能容納?關于這方面的問題,真使我望洋興歎,使我驚愕! 人們贊賞山嶽的崇高,海水的洶湧,河流的浩蕩,海岸的逶迤,星辰的運行,卻把自身置于腦後;我能談論我并未親見的東西,而我目睹的山嶽、波濤、河流、星辰和僅僅得自傳聞的大洋,如果在我記憶中不具有廣大無比的天地和身外看到的一樣,我也無從談論,人們對此卻絕不驚奇。

    而且我雙目看到的東西,并不被我收納在我身内;在我身内的,不是這些東西本身,而是它們的影象,對于每一個影象我都知道是由哪一種器官得來的。

     九 但記憶的遼廓天地不僅容納上述那些影象。

    那裡還有未曾遺忘的學術方面的知識,這些知識好像藏在更深邃的府庫中,其實并非什麼府庫;而且收藏的不是影象,而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