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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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布登勃洛克就這樣開始她的美麗的夏季生活,這一回比她任何一次在特拉夫門德過得都令她愉快。

    沒有重擔窒壓着她,她的容光重又煥發起來;言談舉止之間,往日那種活潑的、無憂無慮的神情又在她身上恢複了。

    有時星期日參議帶着湯姆和克利斯蒂安到特拉夫門德來,看到她這麼快活,總是非常滿意。

    然後他們就到旅館去吃大餐,坐在咖啡店的帳幕下邊聽音樂邊喝咖啡,看大廳裡的人玩輪盤賭,像尤斯圖斯·克羅格和彼得·多爾曼這些四處尋歡做樂的人總是簇擁在輪盤四周。

    參議自己倒從來沒有賭過。

     冬妮心情愉快的曬太陽,洗海水浴,吃配着姜汁餅的煎腸子,和莫爾頓一起去遠足。

    他倆要麼沿着公路到鄰區的浴場,要麼沿着海濱爬到高處的“望海亭”,從那裡可以遠眺海陸兩面。

    否則就到旅館後面的一座小樹林裡去,在那裡高處懸着一口大鐘,是旅館通知客人吃飯用的……他們也曾經幾次劃着小船到特拉夫河對面的普瑞瓦半島上去,島上可以找到琥珀……在他們倆人遊玩的時候,莫爾頓十分健談,雖然他的論點有時失之偏激武斷。

    但是不論談到什麼事物,他都能下一個嚴格而公正的斷語,而且他的口氣不留一點商量的餘地,雖然說話的時候他的面孔漲得通紅。

    當他宣稱他認為所有貴族都是白癡和禍水,并且随着作了一個憤慨而笨拙的手勢時,冬妮感到很寒心,不由得責備了他幾句。

    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感到很驕傲,因為他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看法說給她聽,因為這些看法他就是對自己的父母也不公開……有一次他說:“我跟您說一件事:我在哥廷根的屋子裡有一架完整的人骨骼……您知道,就是在骨骼接縫處用鐵絲連起來的那種骨頭架子。

    喏,我給它穿上一身舊警察的制服……哈,妙得很,您說是不是?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萬别把這件事告訴我父親!”……冬妮自然免不了有時要和城裡的朋友在海灘或者海濱公園交際應酬,參加各種名目的舞會或者乘帆船出遊什麼的。

    這時候莫爾頓就隻得獨自去“坐岩石”了。

    從第一天起這些岩石就成為他們彼此之間的一個固定術語了。

    “坐岩石”意思就是說“寂寞無聊”。

    逢到陰天下雨,雨幕宛如一個灰色的罩子把大海整個兒籠蓋起來,海水和低垂的天空渾然一體,海灘和道路濕漉漉地到處都是積水,冬妮就說:“今天咱們兩人都要坐岩石了……就是說隻能留在陽台上或者卧室裡。

    沒有什麼别的事可做了,您隻好為我演奏幾首學生歌曲,莫爾頓……雖然這些歌我聽了就頭痛。

    ” “好吧,”莫爾頓說,“咱們坐下吧……可是您知道,跟您在一起,就不是坐岩石了!”在父親跟前他是不說這類話的,雖然母親聽了卻沒什麼關系。

     “幹什麼去?”一次午飯後冬妮和莫爾頓同時站起來,準備到外邊去,總領港問他們,“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啊?” “啊,安冬妮小姐允許我陪她走上一段路,到望海亭裡去。

    ” “原來這樣,她允許了麼?……你自己說說,我的孩子,你坐在書房裡背背你那套神經系統是不是比出去閑走更好一點呢?等你回哥廷根的時候,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可是施瓦爾茨考甫太太此時充滿柔情地說:“狄德利希,老天啊,為什麼他不該去呢?他這是度假期呀!讓他去吧!咱們的客人他就不能陪着玩一玩嗎?”……這樣,最後他倆還是去了。

     他倆沿着海灘走,緊傍着水邊,潮水沖平了那裡的沙子,然後又被曬硬,走起來一點也不費力。

    地面到處是一種常見的白色的小貝殼和另外一種長圓形蛋白色的、比前者略大的貝殼。

    另外就是潮濕的黃綠色的海草,上面帶着空心的小圓果,踩上去便發出啪地一聲脆響。

    此外還有許多水母,有的是普通的海水色,有的是紅黃色、有毒,遊戲時要是不小心觸着它皮膚便像火燎似地作痛。

     “您知道我從前有多麼傻,”冬妮說。

    “我想從水母身上取下五彩的小星來。

    我撿了一大包水母帶回家,整整齊齊地擺在露台上,讓陽光把它們曬死……我想那些好看的小星一定會留下來!好……等我過一會再去看時,隻剩下一大片水印,淡淡地發着一股腥氣……” 他們走着,層層波浪的帶節奏的澎湃聲響在耳邊,迎面吹拂着清新的帶鹹味的海風。

    那風是沒有任何阻攔地飒飒地從耳邊吹過去,令人感到一陣适意的暈眩,一陣輕微的昏懵的感覺……他倆在海濱充滿口悉嗦碎響的無限甯谧裡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