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早年 第15章

關燈
尤金不知道紐約的路徑和方向,搭乘一條去德斯布羅色斯街的渡船來到西街,沿着這條新奇的大路徘徊,一面睜大眼睛望着碼頭的入口。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曼哈頓島①似乎有點兒破破爛爛,不過他認為它外表上雖然并不出色,準有些别的了不起的地方。

    後來,當他瞧見它的稠密、叢集的房屋,魚貫的人流,雜沓的交通的時候,他明白了,單是擁擠的人群就構成了一種偉大的景象,這就是這個島嶼的第一個特點。

    還有些别的叫他覺得古怪或沮喪的事情,象老地區裡殘存的矮房子、某些區域裡的狹窄的街道、經過了百年來風吹日曬的破舊的磚石。

    尤金是很容易給外表的情況觸動的—— ①曼哈頓島,美國哈得遜河口的一座島嶼,是紐約市的商業和金融中心。

     他一面徘徊,一面不斷地尋找一個他或許會歡喜住的地方,一所有個院子或者有棵樹木的房屋。

    最後,他在第七街那頭找着一排房子,前面有排鐵陽台,很合他的心意。

    他便進去接洽,在一所屋子裡找着一間租金四塊錢的房間。

    他認為目前最好就租下來。

    這比任何旅館都便宜。

    女房東是個穿着一身黑衣服的鄙俗的女人,壓根兒沒叫他覺得有什麼不同于一般,隻叫他想到留人寄宿是一件多麼乏味的事,房間本身也極普通,一無可取,不過他眼前有一個新世界,他的全部興趣都在外邊。

    他要見識一下這座都市。

    他放下他的皮包,派人去拿他的衣箱,然後便上街去了。

    他是來看看和聽聽對他有利的事情的。

     他興緻勃勃地第一次觀光了一下這座大都市。

    有一會兒,他沒有去想自己要做點兒什麼,隻是到處逛逛,在這第一天他從下百老彙到了市政廳,那一晚,又沿上百老彙從第十四街走到第四十二街。

    不久,他就知道了第三街和巴華麗街①的一切,第五街和河濱大道的奇觀,東河、炮台灣、中央公園和下東區的美景。

    他很快便找出了都市生活的新鮮事——吃飯和看戲時百老彙的擁擠人群,早晨和下午商業區叢集的人們,以及第五街和中央公園那兒多得驚人的馬車。

    在芝加哥,他已經對人們的富裕和奢華感覺驚奇了,可是這兒簡直叫他怔得透不過氣來。

    它顯然有條理得多,而且那麼确切和易于理解。

    這兒,一個人直覺地感到普通人和富家子弟的那種天淵之别。

    這件事使他象片凍萎了的樹葉一般卷縮起來,滿心感到憂郁,同時還使他明白了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

    他上這兒來,原先對自己有一個相當高的評價,可是一天天,在他看着時,他覺得自己就要化為烏有了。

    他是幹什麼的?美術是什麼?都市管點兒什麼?它對于其他的事情,對于服裝、吃食、遊覽和騎馬上郊外去感覺興趣得多。

    島上的南部充滿了冷酷的商業氣氛,這使他很吃驚。

    北部——那兒隻跟婦女和裝飾有關——一種酒色方面的奢侈享樂引起了他的妒嫉。

    他隻有兩百塊錢用來打開一條生路,而這竟是他非得征服的世界—— ①巴華麗街,紐約市舊日的一條繁華街道,和百老彙平行。

     象尤金這種性格的男人是容易沮喪的。

    他先是狼吞虎咽地吸收夠了生活的景象,接着就患上了心理上的消化不良症。

    他過分快地觀看得太多了。

    他徘徊了幾星期,望着櫥窗、圖書館、博物館、大街,一面卻愈來愈喪氣。

    晚上,他就回到他的空房間去,給安琪拉寫些長信,叙述他所看見的景象,并且把自己對她的不渝的愛情傾吐一番——這主要是因為他沒有别的方法來發洩自己那過于豐富的活力與感情。

    這些都是很美的信,充滿了色彩和情趣,但是對于安琪拉,這些信卻造成了一種錯誤的真情摯意的印象,因為它們似乎是由于她不在身旁所惹起的。

    當然,一部分是這樣,不過主要是出于孤獨寂寞以及要表達這幅龐大的生活圖景的渴望。

    他還把他的印象試着畫了幾幅速寫寄給她——第三十四街上黑暗中的一大群人、第八十六街東河上大雨中的一條小船、拖輪拖着一條載有車輛的駁船。

    那時,他還不能确切地想出來怎樣安排這些東西,不過他想試着給雜志畫插畫。

    然而他卻又有點兒怕那些大刊物,因為現在,他跟它們呆在一地,他的藝術并不顯得那麼了不起了。

     就在最初的那幾星期裡,他收到璐碧寫給他的唯一一封信。

    他抵達紐約後寫給她的那封告别的信,是冷落下去的熱情所做的一件敷衍的事。

    他說他覺得非常抱歉,臨走都沒有去看她一下。

    他原先想去的,但是臨走時的匆促準備等等使他沒有去成;他希望有一天回到芝加哥去,那末就可以去探望她一下了。

    他依然愛她,可是他必須離開——到最有希望的地方去。

    “我記得初次看見你的時候,你是多麼天真可愛,”他加上一句。

    “我一定永遠不忘卻我最初的印象,小璐碧。

    ” 這一句回溯往事的話,加上去的确是冷酷的,不過他的那點藝術家氣息竟然管束不住自己。

    這句話刺痛了璐碧,就象一柄兩刃寶劍一般,因為她明白,他對那方面——審美方面——是很在意的。

    他愛的不是她,而是美色,她的美色已經失去魅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