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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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轉了過來,于是正往前走的瑪裡奧,看到了一張明淨的臉,金色略棕的頭發,長在兩頰上的短絨毛像野火燃燒。

    翹起的小鼻子使這個面龐像在微笑,雙唇清晰地勾出了嘴線,兩腮上一對深深的酒窩,突出的下颏中間有一道淺槽,使臉上帶着一種諷嘲的味道;而一雙眼睛與其口鼻形成了奇異的對比,它們使這面龐蒙上了一層陰郁的情調。

    那是一對藍色的、褪淡了的藍色眼睛,好像誰把它們洗滌過、刷過,使它變淺了。

    明亮而奇特的視線好像已經在申訴嗎啡制造的幻境,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那視線就是颠茄的煙雲。

     比爾娜夫人站起來伸出了手,表示歡迎并謝謝光臨: “好久以來我就要我們的朋友領您到舍下來,”她對瑪裡奧說,“可是我老得說好多次這類事兒,人家才幫我辦到。

    ” 她高大漂亮,手勢從容,适量地敞胸,剛好露出了她在燈光下變得無與倫比美麗的橙色雙肩。

    她的頭發這時一點不帶紅色,卻像如火秋色下無法描繪的枯葉色。

     接着她将瑪裡奧介紹給她的父親,這位行了個禮并向他伸出手來。

     男士們分成了三攤,像在自己家裡似的随随便便聊着天,像在某種習慣了的圈子裡,而有個女性在場就更增加了一分文雅氣氛。

     胖子弗萊斯耐在和馬朗坦伯爵談天。

    弗萊斯耐經常不斷到這家屋子裡來,加上德-比爾娜夫人對他表示的偏愛,常使她的這些朋友不快乃至生氣。

    他年紀還輕,卻已經胖得像個吹漲了的牛腸做的氣球娃娃,喘氣,浮腫,幾乎沒有胡子,頭上像雲霧似的蓋着一層隐隐約約的淡色卷發,庸俗,讨厭。

    對那位少婦說來他肯定隻有一種價值,那就是比别人,比誰都千百倍的盲目愛她,這讓别人都讨厭,可在她眼中至關重要。

    旁人給他取了個诨名“海豹。

    ”他結過婚,卻從不提出介紹他的妻子到這家子來,人家說她醋勁很大。

    拉馬麻特和馬西瓦尤其為他們的女友對這個風箱佬的明顯好感表示憤慨,并且忍不住責備她這種該受批評的口味,這種不顧旁人的庸俗愛好。

    這時,她微笑着回答說: “我愛他像愛條忠心的吧兒狗。

    ” 喬治-德-麻爾特裡正和加士東-德-拉馬特談論最新的、還未經微生物學家肯定的發現。

     德-麻爾特裡先生以無數精妙的觀點展開了他的宏論,小說家拉馬特熱忱地聽着,抱着文人的随和,無所限制地接受對他原始新鮮的任何東西。

     這位上流社會的哲學家長着金發,亞麻色的金發,又瘦又高,裹在一件髋骨上收得緊緊的禮服裡。

    小腦袋從白領子裡伸出來,在緊貼額頭上的、又平又直的金發下,臉色蒼白。

     至于拉馬特呢,那位加士東-德-拉馬特,他姓氏的貴族标志使他擺上了某些紳士和上流社會的架勢,這人主要是個耍筆杆子的人,一個筆下無情、叫人害怕的文人。

    配備了一副像照相機似的精确迅速的眼光搜集種種形象、态度和舉止;還天賦有獵狗嗅覺似的透徹觀察力,天生小說家的感覺力;他從早到晚積累職業所需材料。

    靠着對外形的清晰印象和内幕的本能直覺,有了這兩種十分樸實的感覺,就能在他的著作裡看不到一點心理分析作家常有的蓄意安排,而是從人類生活片段裡提煉出來的氣氛,來自生活本身的聲、色、面貌和活力。

     他每一本小說的出版都引起社會上的一陣騷動,猜想,既有高興的也有惱火的,因為人們總以為從中看出了某些幾乎被撕破了假面具的人,而且每當他走過一處沙龍就會留下一道痕迹。

    他還發表了一大本内心回憶錄,其中對他許多熟識的男男女女作了完全沒有惡意的勾畫,可是那種精确直率,使他們十分怨恨。

    有人為他取了個外号叫“熟人怕”。

     他的内心像個謎,又從不動情,傳說他過去曾熱戀過一個使他傷心的女人,還說從此他就在别的女人身上搞報複。

     馬西瓦和他最能相互了解,盡管這位音樂家的天性十分不同,更開朗、更暴露,也許遭受過的折磨較少,可是明顯地更敏感。

    他獲得過兩次巨大的成功:一次是一個首先在布魯塞爾、後在巴黎上演的作品,在巴黎的喜劇歌劇院裡受到了熱烈歡迎;後來第二個作品一脫稿就被大歌劇院接受演出了,并且被看作是一個超凡出衆天才來臨的先兆,可是他就此停筆不動,犯了許多當代的藝術家所愛犯的那種早熟的麻痹症。

    這些人不像他們的先輩那樣于光榮中衰志,卻是在如花盛開的年紀就處于才盡的威脅之中。

    拉馬特說過:“今天在法國隻有流産了的偉人。

    ” 馬西瓦這陣子好像十分鐘情于德-比爾娜夫人,圈子裡的人都在議論紛紛;當他用一種傾倒的神氣吻她的手時,所有的眼睛都轉過來朝着他。

     他問道: “我們是不是晚了?” 她回答說: “沒有,我們還在等德-格拉維男爵和伯拉加奈侯爵夫人。

    ” “啊!真有幸,這位侯爵夫人要來!那麼我們今晚就有音樂聽了!” “希望如此。

    ” 兩位更晚到的來了。

    因為侯爵夫人是位豐腴的太太,她的個兒就嫌矮了點兒。

    她祖籍意大利,急性子,深色眼睛,深色睫毛和眉毛,連頭發也是深色的,而且如此之密又到處蔓伸,把額頭都壓上了,快遮到了眼睛,她被譽為“具有整個上流社會婦女中最出衆的嗓子”。

     那位男爵是個循規蹈矩的男人,凹胸脯、大腦袋,隻有雙手抱着大提琴才能算夠了個兒,是個十足的音樂迷,他隻到推崇音樂的人家去。

     到吃飯的時候了,德-比爾娜夫人挽着安德烈-瑪裡奧的胳膊,先讓她的賓客們走過去。

    等到他們成了客廳裡最後兩位,正準備走的時候,她用她的黑眼仁迅速向他斜斜瞟視了一眼。

    從這一眼裡,他相信自己觀察到了一個更複雜、更愛探索的婦人的心思,這是那些漂亮的太太們在她們的餐桌上首次接待任何男客時,一般不會去找的麻煩。

     這頓飯吃得有點兒郁抑單調。

    拉馬特神經不甯,像對誰都抱着敵意,但絕沒有和誰公開對立,因為他堅持要表現得有教養;但是抱了這種幾乎難以覺察的惡劣心情,緻使聊天的勁兒涼了下來。

    心神集中的馬西瓦則吃得很少,不時偷偷地觀察房子的女主人,她像是在什麼别的地方而不是在自己家裡。

    答話時心不在焉地笑笑,接着立刻就凝神思索,她該是在想什麼不太要緊的事,可是今天晚上它比她的朋友們還要使她惦着些,雖然她為照顧侯爵夫人和瑪裡奧花了必要的心力而且十分充分;可是她這樣做是責任在身,是按習慣,而顯然心不在焉,簡直神不守舍。

    弗萊斯耐和德-麻爾特裡在争論現代詩。

    弗萊斯耐在詩詞上熟知的是上層社會人士的流行論點,德-麻爾特裡耳熟能詳的則是一些由最愛故弄玄虛的詩匠弄出來的、庸人理解不了的詩詞。

     在這頓飯中間,瑪裡奧又有幾次碰到了那位年輕婦人的探索性眼光,但是時隐時滅,不那樣固定,那樣好奇。

    隻有德-伯納加奈侯爵夫人、德-馬朗坦伯爵和德-格拉維男爵不停地聊天,互相說了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