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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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小學教師把箱子扛在稍低的右肩上,根本不理會那群小學生的哄笑。

    箱子并不很重,但他一路上還是得憋足全身的勁,才能跟上心煩意亂地匆匆趕路的克麗絲蒂娜,她沒有料到和母親的告别會使她如此揪心,老太太不顧醫生的斬釘截鐵的禁令,連續三次跌跌撞撞地跟在女兒後面跑下樓,一直送到門廳,似乎她出于某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想緊緊拉住女兒,這樣一來,女兒也顧不得時間緊迫,三次把浮腫的、聲淚俱下的老母親扶上樓去。

    接着,最近幾周裡經常發生的事又發生了:老太太由于過分激動,又是哭泣又是訴說,突然一口氣接不上來,她不得不呼哧呼哧地将她抱到床上躺好,克麗絲蒂娜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離開母親的呀。

    現在,焦慮、負疚的感情猛烈地刺痛着她的心。

    “天哪,要是母親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好!我還從來沒見她這樣激動過呀,到那時我不在怎麼辦呢,”她憂心如焚地自言自語,“另外,要是她夜裡需要點什麼誰拿給她?姐姐要到星期日才能從維也納趕來。

    面包店那個姑娘,雖說滿口答應每天晚上過來陪伴母親,可這個人根本靠不住;碰上舞會,她會連自己的媽媽都扔下跑掉的。

    唉,我真不應該走,不應該那麼聽媽媽一說就輕易動心啊。

    旅遊,這隻是那些家裡沒有病人的人家的事,同我們這樣的人是無緣的,何況又那麼遠,不可能随時回來;東遊西逛到底能給我些什麼好處?心裡總惦記着事情,每時每刻都想着母親的病體,哪裡還有心思玩樂?夜裡沒有一個人在那身邊,她按鈴樓下又聽不見,或者人家聽見也裝沒聽見,這怎麼能行?房東夫婦并不高興我們住在那裡,要照他們的意思,老早就趕我們搬走了。

    那個女職員呢,那個林茨人,雖然我也求了她,請她中午、晚上過來瞧一眼,可人家隻‘嗯’了一聲,這個冷冰冰的幹癟女人,你根本不知道她這個‘嗯’究竟是表示來呢還是不來。

    我是不是幹脆回個電報謝絕姨媽更好些?我去與不去,究竟對姨媽有什麼要緊?說人家是為我們好,這不過是媽媽自己安慰自己罷了。

    如果真的想着我們,早就會時不時從美國寫封信來,或者像成百成千的人做過的那樣,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寄一包食品來——我經手的郵包簡直數不清了,但這位親姨媽卻從沒寄過一件東西給她的姐姐呀。

    唉,我真後悔不該當時心腸一軟聽從媽媽,要是我能作主,現在我還可以回絕的。

    這是怎麼回事,我心裡怕的慌,現在我真是不該走呀,真不該離開家呀。

    ” 走在她身旁的這個頭發金黃、舉止腼腆的矮小男子,一邊匆匆趕路,一邊不斷鼓起勇氣,喘籲籲地安慰她。

    他說,她完全不必擔心,他一定每天來看望她母親。

    沒有誰比她更有理由安心享受休假了,這麼多年她可沒有清閑過一天呀。

    如果現在去度假是玩忽職守,他早就會頭一個出來勸阻她。

    放一百個寬心好了,他會每天告知她家裡情況的,每天給她個信兒。

    他急匆匆、上氣不接下氣地想到哪裡說到哪裡,一個勁安慰她,而這樣的苦口婆心也确實使她心裡感到舒坦。

    其實她根本沒有仔細聽他講些什麼,她隻是感覺到:這世上還有一個她可以信賴的人。

     在火車站,開車的信号已經發出了,這個謙和的送行者很不自然地、窘态畢露地清着喉嚨。

    她早覺察到他局促不安、想說什麼又沒有勇氣的神情了。

    終于,他抓住了一個時機,讪讪地從上衣兜裡抽出一件疊好的、白生生的東西。

    請她包涵,這點東西根本談不上是什麼贈品,不過是一點小意思,也許會對她有點用處吧。

    她驚喜地攤開這張長條手工紙,原來竟是一張她這次旅行經過的從林茨到蓬特雷西納的狹長地圖,可以像手風琴風箱那樣疊起來和伸展開。

    鐵路沿線的河流、山巒和城市用黑墨精心地繪出,山脈按高度濃淡不同,其海拔米數用極為纖細的數字标出,河流用藍色彩筆、城鎮用紅色彩筆畫在圖上,各城市間的距離則在地圖右下方單獨列表注明。

    這一切同地圖繪制部門出的教學挂圖毫無二緻,但卻出自一個小小的代課小學教師之手,而且是花費了多少功夫,傾注了多少心血,一筆一劃精心仿制出來的啊。

    驚喜中,克麗絲蒂娜不由得漲紅了臉。

    看到她高興,這個羞怯的男子便悄悄膽壯起來。

    他又取出另一張精緻的地圖,這一張是長方形的,周圍印着燙金花邊:這是恩加丁全圖,是從聯邦政府審定的瑞士大挂圖上臨摹繪制的,每條哪怕是最細小的路徑都精确地描畫出來了;隻有一處地方,即圖的正中,有一座樓房周圍用紅墨水畫了個小圓圈,從而突出地強調了它的特殊重要性。

    他解釋說,這就是她将要下榻的賓館,是他在一本舊遊覽手冊中查到的,有了這個,她每次外出都可以認識路徑,不必擔心迷路了。

    她深為感動,對他充滿感激之情。

    看來這個熱心腸的人多日來一定不聲不響地花費了不少精力,從林茨或維也納圖書館弄來各種資料,十分耐心細緻地整夜整夜用特意購買的畫筆和削了又削的鉛筆,悉心描繪和着色,而做這一切,惟一的目的是以自己這點微薄的力量使她得到一點真正的愉快和實惠。

    她尚未登程,他就預先在心裡替她把路上每一公裡都盤算一遍,陪伴她先走了一遭,她将要踏上的路程和她的命運,肯定在他腦海中不知萦繞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了。

    當她此時感動地向這位由于自己今天居然有這樣大的勇氣而餘悸未消的男人伸出感激的手時,仿佛是初次看到他那雙藏在鏡片後面的眼睛。

    它們具有一種柔和、善良、天真無邪的藍色,當她現在注視着他時,這種色調突然由于深沉的感情而顯得異常深邃了。

    于是她立時感到一種從他身上發出的、自己還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