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作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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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作三昧① 芥川龍之介 ①三昧是佛教用語,指事物的訣要或精義。

    如稱在某方面造詣深湛為“得其三昧”。

    此處指主人公馬琴專心緻志于戲作的寫作。

     一 那是天保三年①九月間的一個上午。

    從早晨起,神田同朋町的松湯澡堂照例擠滿了浴客,依然保持着幾年前問世的式亭三馬②的滑稽本裡所描述的“神抵,釋教、戀、無常,都混雜在一起的澡堂”③那副景象。

    這裡有個梳媽媽髻兒④的,正泡在澡水裡哼唱俗曲⑤;那裡有個梳本多髻兒⑥的,浴罷在擰手巾;另一個圓圓前額、梳着大銀杏辔⑦的,則讓擦澡的替他沖洗那刺了花紋的背;還有個梳由兵衛髻⑧的,從剛才起一個勁兒洗臉;再有就是一個剃光頭的,蹲在水槽⑨前面不停地沖澡;此外也有專心緻志地玩着竹制的玩具水桶和瓷金魚的頑童⑩。

    一片濛濛熱氣之中,在從窗口射進來的朝陽映照下,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們,濕渌渌的身子柔和地閃着光,在狹窄的沖澡處蠕動着。

    澡堂裡熱鬧非凡。

    首先是澆水和木桶碰撞聲,其次是聊天唱小調。

    從櫃台那兒還不時傳來打拍闆⑾的聲音。

    因此,石榴口⑿裡裡外外簡直像戰場一樣嘈雜。

    這還不算,商販啦,乞丐啦,都掀開布簾進來。

    浴客更是不斷地進進出出。

     ①天保三年是一八三二年。

     ②式事三馬(1776—1822),日本江戶時代的小說家,著有《浮世澡堂》等。

     ③見《浮世澡堂·澡堂概況》。

    日本古時編輯歌集,多以“神祗、釋教、戀、無常”這四者分類,這裡指澡堂裡各式各樣的人都有。

     ④古時日本男子蓄發結髻,平時在理發店梳,媽媽髻兒是文化年間(1804—1817)江戶下層社會的男子在家梳的一種格式不入時的頭,意思是說老婆所梳。

     ⑤原文作歌祭文,江戶時代山僧唱的一種俗曲。

     ⑥本多髻兒是日本江戶時代男人流的一種發式。

     ⑦大銀杏髻是日本江戶時代武士流的發式,髻端像銀杏葉一般張開來,故名。

     ⑧由兵衛髻是日本江戶時代流行的一種男子發式。

     ⑨用大鍋把水燒熱後倒在水槽裡,供浴客浴後洗臉淨身之用。

     ⑩原文作虻蜂蜻蜓。

    日本江戶時代的男孩子或小夥計将剃剩下的一绺頭發梳成牛虻、蜜蜂或蜻蜓翅膀狀,此處用來作頑童的代名詞。

     ⑾浴客有需要“擦澡”者,老闆就用拍闆通知擦澡工,照例女湯兩下,男湯一下。

     ⑿浴池入口設有半截闆屏,地下放着木台,入浴的人必須邁過木台,從闆屏和木台之間的空隙當中鑽進去。

    據說是為了防止澡水變冷,俗稱石榴口。

     在這一片雜亂當中,有個六十開外的老人謙恭地靠在角落裡,靜靜地擦洗污垢。

    兩鬓的頭發黃得挺難看,眼睛好像也有點毛病。

    但是,瘦削的身子骨兒卻很結實,說得上是棒勢,手腳的皮雖松了,卻還有一股子不服老的硬朗勁兒。

    臉也一樣,下颚骨挺寬的面頰和稍大的嘴巴周圍顯出動物般的旺盛精力,幾乎不減當年。

     老人仔仔細細地洗罷上半身,也沒用留桶①澆一澆就洗起下半身來了。

    不管用黑色甲斐絹②搓多少遍,他那幹巴巴、滿是細碎皺紋的皮膚也搓不出什麼污垢來。

    這大概使老人忽然勾起了秋季的寂寥之感,他隻洗了一隻腳,就像洩了氣一般停下了攥着布巾的手。

    他俯視着密桶裡混濁的水,窗外的天空清晰地映現在水裡,疏疏朗朗的枝子上挂着紅紅的柿子,下面露出瓦屋頂的一角。

     ①常年來洗澡的主顧在澡堂裡備有專用水桶,叫做留桶。

     ②甲斐絹是甲斐國郡内地方生産的綢子。

     這時“死亡”在老人心裡投下了陰影。

    但是這個“死亡”卻不像過去威脅過他的那樣有恐怖的因素;猶如映現在桶裡的天空,它是那麼甯靜親切,有一種解脫了一切煩惱的寂滅之感。

    倘若他能夠擺脫塵世間所有的勞苦,在“死亡”中永眠,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似的連夢也不做,那他将會多麼高興啊。

    他不但對生活感到疲倦,幾十年來不斷寫作,也使他筋疲力竭…… 老人茫然若失地擡起眼皮來。

    四下裡,伴随着熱鬧的談笑聲許許多多赤身露體的人在水蒸氣當中穿梭般地活動着。

    石榴口裡的俗曲聲中夾進了唱小調①和優西可諾調②的聲音。

    剛剛在他心中投下陰影的“死亡”,在這裡當然絲毫也看不到。

     ①原文作美裡耶斯,是一種較短的長歌。

     ②優西可用調是江戶時代的流行歌曲。

    因附有“優西可諾、優西可諾”的疊句,故名。

     “哎呀,先生。

    想不到在這樣的地方碰見您。

    我做夢也沒料到曲亭先生①會一大早來洗澡。

    ” ①曲亭先生即泷澤馬琴(1767—1848),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小說家,曲亭、著作堂主人、蓑笠漁隐都是他的号。

    他花二十八年的時間寫了一部長達九十八卷的《南總裡見八犬傳》。

    該書通過仁、義、劄、智、信、忠、孝、悌八德化身的八大士的行動,鼓吹勸善懲惡思想。

     老人聽到有人這麼招呼他,吃了一驚,一看,旁邊有個紅光滿面、中等身材、挽着細銀杏髻①的人,前面擺個留桶,肩上搭塊濕手巾,笑得挺起勁。

    他浴罷,大概正要用淨水沖身。

     ①細銀杏髻,也叫小銀杏髻,江戶時代日本男子流的發式,形狀略小于大銀杏髻。

     馬琴泷澤瑣吉微笑着,略帶嘲諷地回答說:“你還是那麼快活,好得很。

    ” 二 “哪裡的話,一點兒也不好。

    說起好來,先生,《八犬傳》才越寫越出色,離奇呢,寫得真好啊。

    ”那個挽着細銀杏髻的人把肩上的手巾放在桶裡,拉開嗓門談開了。

    “船蟲①化裝成宮女,企圖害死小文吾②。

    他一度給抓起來,遭到嚴刑拷打,最後莊介③把他營救下來。

    這段情節安排得妙極了。

    這樣一來,莊介和小文吾又重新相逢。

    鄙人近江屋平吉隻是個賣小雜貨的,雖不才,自認為對小說還是有研究的。

    就連我對先生的《八犬傳》都挑不出毛病來。

    我算是服了。

    ” ①船蟲是《八犬傳》裡的人物。

     ②小文吾即犬田小文吾悌順,八犬士之一。

     ③莊個即犬川莊介義任,八犬士之一。

     馬琴又默默地洗起腳來。

    他對熱愛自己作品的讀者一向懷有一定的好感,可決不會因此就改變對那個人的評價。

    對他這樣一個聰明人來說,這是極其自然的事。

    但奇怪的是,相反地,他對一個人的評價也從來不會損害對他那個人的好感。

    因此,在一定的場合,他能夠對同一個人同時産生輕蔑和好感。

    這位近江屋平吉正是這樣一個熱心的讀者。

     “寫那樣大部頭的作品,花的力氣也不同尋常啊。

    眼下先生稱得上是日本的羅貫中噴——哎呀,這話說得造次啦。

    ” 平吉又朗笑起來。

    正在旁邊沖澡的一個身材矮小、皮膚黝黑、挽着小銀杏髻、長着一雙對眼兒的人,大概被他的笑聲吓了一跳,回過頭來打量着平吉和馬琴,露出一副覺得莫名其妙的神色,往地下吐了口痰。

     馬琴巧妙地把話題一轉,問道:“你還熱衷于發句①嗎?”然而并不是因為對眼兒的表情使他感到有些不安,他才這麼做的。

    他的視力幸而(?)已衰退到看不清這些了。

     ①發句原指排諧連句的第一句,後來獨立成短詩,即排句。

     “蒙先生詢問,惶恐得很。

    我本來搞不好,偏偏喜歡這些,厚着臉皮三天兩頭到處參加評詩會①。

    但不知怎麼回事,總也沒有長進。

    喏,先生怎麼樣?對和歌、發句有沒有特殊的興趣?” ①原文作這座,許多人聚坐一堂作徘句,互相評議,創始于日本江戶時代文政年間(1818—1829)。

     “不,那玩意兒我雖做過一個時期,可完全做不好。

    ” “您别開玩笑啦。

    ” “不,大概是不合脾胃,直到現在也還沒入門呢。

    ” 馬琴在“不合脾胃”這個詞上加重了語氣。

    他并不認為自己不會做和歌、徘句。

    當然,他自信對這方面還是懂得不少的。

    但是他一向看不起這一類的藝術。

    因為不論和歌還是徘句,篇幅都太小了,不足以容納他的全部構思。

    抒情也好,叙景也好,一首和歌或徘句不論作得多麼出色,把它的思想内容填在他的作品裡也僅僅是寥寥數行而已。

    對他來說,這樣的藝術是第二流的。

     三 他加強語氣說“不合脾胃”,是含有這樣輕蔑之意的。

    不巧近江屋平吉好像全然沒聽懂。

    “哦,敢情是這麼回事啊。

    我原以為像先生這樣的大作家,不拘什麼都能一氣呵成呢。

    俗話說得好:天不與二物。

    ” 平吉用擰幹了的手巾使勁搓身,搓得皮膚都發紅了,用含蓄的口吻說。

    馬琴說的本是謙虛之詞,卻被平吉照字面上來理解了,對此,自尊心很強的馬琴感到莫大的不滿。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平吉那種含蓄口吻。

    于是他把手巾和搓身絹往地下一扔,直起腰來,面呈不悅之色,用炫耀的口吻說:“不過,當今的和歌作家和徘句師父的水平,我還是有的。

    ” 話音未落,這種孩子氣的自尊心忽然使他不好意思起來。

    就連方才平吉對《八犬傳》贊不絕口的時候,他也沒怎麼覺得高興。

    那末,現在反過來被看成是個不會作和歌、徘句的人,卻又感到不滿,顯然是個矛盾。

    他蓦地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