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高級銀行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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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羅多決定向别處求救之前,先把情形告訴叔嶽。

    他從聖·奧諾雷街走到蒲陶南街,被一陣陣莫名其妙的苦惱刺激得非常難受,以為又鬧病了。

    他腸子裡滾熱的像火燒一般。

    的确,凡是靠肚子感覺的人總覺得肚子不舒服,靠頭腦感覺的總覺得頭痛。

    生命力集中在身體上什麼部分完全由氣質決定,但在大風浪中受到傷害的必然是這個部分:所以懦弱無能的鬧肚子痛,拿破侖是沒頭沒腦的睡覺。

    一個愛面子的人要能夠克服傲氣,放棄自信,一定先得幾次三番被無情的事實逼迫,像踢馬刺似的把他的心刺得沒有了辦法才行。

    皮羅多直打熬了兩天才去見叔嶽,而且還是為顧到親戚關系才下了決心的:無論如何,他的情形不能不向嚴厲的五金商交代。

    但是到了門上,像孩子走進牙醫生診所那樣要發暈的感覺又來了;不過他的心虛膽怯關系到整整一生,而不是為了暫時的痛楚。

    皮羅多慢吞吞的上樓,看見老人家坐在火爐旁邊看《立憲報》,面前的小圓桌上放着他菲薄的午餐:一塊面包,一些牛油,一塊勃裡乳餅,一杯咖啡。

     “他真是一個看破世情的哲人。

    ”皮羅多這麼想着,暗暗羨慕叔嶽的生活。

     這樣過了五天;五天之内,勃拉訓,羅杜阿,多萊昂,葛蘭杜,夏法羅,所有沒拿到錢的債主開頭都相信對方,心平氣和,後來一步一步心境轉變,直鬧到臉紅耳赤,殺氣騰騰為止。

    在巴黎要擴大信用極不容易,但大家起了疑心,把你的信用越縮越小的風潮,卻來得比什麼都快。

    等到債主一起恐慌,在生意上處處提防的時候,就會變得下流無恥,比債務人更要不得。

    他們先是眉開眼笑,禮貌周全;慢慢的就紅着臉急躁起來;接着又冷言冷語的刺人;然後是因為失望而發脾氣;然後是抱着成見,面色鐵青;然後是預備好了法院的傳票,狠狠的把你辱罵一頓。

    聖·安東納街上有錢的家具商勃拉訓,沒有弄到跳舞會的請帖,這時便拿出惱羞成怒的債主面孔來進攻:他要在二十四小時以内把賬款收清;他也要求抵押品,不要家具,而要那個能抵到四萬法郎的廠基作擔保。

    但這般人雖然聲勢洶洶,終究還有歇手的時候讓皮羅多能透一口氣。

     這樣一位高明的法學家說出這種話來,使花粉商恢複了一些勇氣,他要求但爾維在半個月以内解決。

    但爾維回答說,大概不出三個月,案子可以判決,把借據撤銷。

     賽查沒有魄力抵抗四面八方的威脅,但估量局勢的勇氣還是有的。

    十二月底和正月半,家裡的開支和到期的票據,應付的房租和現金賬,一共有六萬法郎,十二月三十一先得付三萬;收入勉強可以湊到二萬,還缺一萬。

    他覺得事情并不絕望,因為他已經像冒險家一樣過一天算一天,隻管眼前了。

    他自以為想出了一個高明的辦法,趁周轉不靈的内情還沒張揚出去的時候試一試,向那個大名鼎鼎的法朗梭阿·格萊去借錢。

    格萊是銀行家,演說家,慈善家,出名的肯做好事,肯幫巴黎商界的忙,因為要永遠當選為巴黎的議員。

    他是進步黨,皮羅多是保王黨;但花粉商完全憑感情看人,認為正由于政見不同,借款才更有希望。

    假定需要什麼票據做擔保,忠心的包比諾一定會幫忙。

    他打算叫包比諾簽三萬法郎左右的期票。

    隻要挨到官司打赢的時候,就好拿廠基去做押款;他已經答應一些最迫切的債主,将來把這個産業給他們做擔保。

    花粉商原是肚裡藏不住話的,平時生活上有一點兒小波動就要在枕邊告訴他親愛的公斯當斯,希望她鼓勵,讓她說出相反的意見來指點他。

    如今他的難處,跟領班夥計,跟叔嶽,跟老婆,都沒法商量,壓在心上的念頭也就格外沉重。

    但他做人厚道,處處抱着犧牲精神,甯可自己受罪,不肯拿火把丢到老婆心中去,打算等危險過去以後再告訴她;也說不定他是沒有膽子把這個驚心動魄的秘密說出來。

    但正因為他害怕老婆,倒反有了勇氣。

    他每天早上到聖·洛克教堂去望讀唱彌撒,把心裡的話向上帝訴說。

     賽查叫了聲:“哦!” 花粉商被大難臨頭的亂鐘敲得糊裡糊塗,老是在天旋地轉中過日子。

     花粉商看見但爾維穿着白呢晨衣坐在火爐旁邊,态度安詳,嚴肅。

    辦案子的人大概都是這副神氣,天大的秘密在他們都是聽慣了的,保持冷靜也是必要的。

    皮羅多卻是第一回注意到。

    他說出他的倒黴事兒,心情就像一個受了傷害的人那麼興奮,激動,既為了家财不保而發急,又為着自己的生命,榮譽,妻兒子女而難過得要命:在這種情形之下,代理人的态度是會叫他心裡發涼的。

     花粉商在鋪子裡大聲叫道:“那麼是到處都弄不到錢羅!” 花粉商叫道:“怎麼,要三個月!”他先還以為有了生路呢。

     皮羅多說:“可是在商務法庭……” 皮羅多說到最後,是央求比勒羅賣掉六萬法郎公債,等着比勒羅回答。

    他說:“叔叔,你的意思怎麼樣?” 皮羅多把要求大人物法朗梭阿·格萊接見的信寫出以後,變得神思恍惚,女兒看着不能不帶他到外邊去走走。

    他這才發覺街上的大幅紅招貼,一眼就看到護首油幾個字。

     皮羅多一聲不響,走了。

    他希望來得點兒安慰和勇氣,不料又挨了一下悶棍,固然沒有第一下那麼厲害,不曾使他頭腦發昏,可是傷了他的感情,而這可憐蟲是把感情看作性命一般重的。

    他在樓梯上走了幾級,又回上來。

     比勒羅脫下眼鏡,說道:“我昨天在大衛咖啡館聽說羅甘出了事,他的情婦荷蘭美人被謀殺了。

    我們通知過你不能做空頭買主;克拉巴龍的收條你該拿到了吧?” 比勒羅點點頭答應了,又道:“勇敢一些,賽查!我看出你生我的氣;将來你想到老婆跟女兒,會明白過來的。

    ” 比勒羅心裡湧起許多念頭,把他那張像徽章上的肖像一般嚴肅的臉變得鐵青,仿佛一片金屬在造币機器裡軋過了一道。

    皮羅多滔滔不絕的說着,他卻坐着一動不動,從玻璃窗裡望着對面的牆壁出神。

    他分明是一邊聽一邊思索,很冷靜的把事情的正面反面掂着分量。

    他從莫豐丢河濱道搬進這四層樓的時候,已經渡過了生意場中的難關,看事情和彌諾斯王一樣清楚。

     正當玫瑰女王走了背運,在西邊沉下去的時節,包比諾商行卻光芒四射,在絢爛的東方升起。

    安賽末聽着高狄沙和斐諾的主意,把頭油大刀闊斧的推銷出去。

    近三天來,巴黎城内最注目的地方貼了兩千張廣告。

    走路人誰都免不了劈面看到護首油三個字和斐諾想出來的一句簡短的口号,意思是要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