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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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裡矢子将額頭輕抵四樓朝西的窗玻璃上,凝望着大樓下的道路。

     在車水馬龍的246号公路的前端,一輛藍色車身的BMW閃入她的眼底,裡矢子轉身沖出房間。

     她以稚嫩嬌俏的聲調,朝正在廚房裡忙着的吉村莎祺說道: “我走了!” “自己小心哪!” 永遠是那麼沉靜、安定的莎祺回答道;而離開辦公室的裡矢子則等不及電梯上來就徑自奔向樓梯去了。

     登上人行天橋,一股灼熱的暑氣及大都市慣有的噪音從四面八方襲來。

    8月6日,星期三的午後,東京已經進入了溽暑盛夏。

     剛走下天橋,BMW也正停泊路旁,駕駛座上的毅原勇之進側過身子打開前座的車門。

     等裡矢子一坐入,車子又立刻開動了。

     “遲一些了,和對方約在4點30分呢?” “到南麻布?” “對!他們公司在青山,不過他說在自己家裡談比較方便,這會兒大約在家裡等着了!” 秋原在剛過4點時接到裡矢子的電話,叫他來辦公室接她,4點15分他就停車在辦公室前了。

     “遲了一些!挂上電話,我一刻也不敢耽誤地趕了過來,還不夠仁至義盡嗎?” 他踩下加速器,又飛馳到公路中央。

     裡矢子側眼看了一看秋原,心裡想—— 唉,要是自己會開車就好了——但是,和他一起因公拜訪客戶,至今也有好幾年了。

     事件發生于7月底,是牽涉到綜合食品公司“荷蘭洋行”家族企業的一樁謀殺案。

    委托人是第三代董事長松浦曉平先生。

     秋原因為曾受到曉平亡父——即第一代董事長的知遇之恩才接下這件棘手的案子,但秋原為其他的案子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于是他昨天打電話到裡矢子的辦公室,問。

    “發生在奧湯河原的那個案子能不能借助你……” 松浦曉平的住處位于南麻布的高級住宅區,占地頗廣,周圍種植着杉木,圍繞在中央的是古拙樸實的石造洋樓。

     車子停泊在鋪有碎石的前庭,兩個人走近兩側設有瓦斯燈泡的昏暗玄關時,正巧有一個男人随着傭人走出來。

     打開門出來的那個男人,年紀約在50歲上下,身高有l75厘米左右,在他們那個時代算是高個兒了。

     寬肩、挺直的胸膛,金邊眼鏡下是一雙大而精明幹練的眼睛。

    略低而尖的鼻梁不停地翁着鼻翼,薄薄的下額給人以作惡的印象。

    那是一種令人見過一面就永生難忘的長相。

     他的視線在秋原及裡矢子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然後大步邁向停泊在BMW旁的黑色林肯敞篷車。

     兩個人被帶引到甯靜無聲的府邸中,三轉四繞地才到達較裡面的接待室。

     可能是平日隻接待熟朋友的這間小型的接待室,布置得相當稚緻,裝飾櫃上放着罕見的陶俑及做工精緻的琉璃瓶,很容易讓人感覺出屋主的身份及品昧。

     傭人端來紅茶之後,松浦曉平出現在眼前。

    他是個身材短小的人,瘦削的臉型,眼神柔和,看起來還相當年輕。

    雖然裡矢子早已知道他隻有32歲,但給她的第一印象,與其說是個企業家,倒不如說是個具有哲學氣質的青年。

     秋原以前和他見過幾次面,似乎将裡矢子的事也已經告訴過他,所以,曉平面向裡矢子,穩重地說: “請多關照!” 然後又接着說 “蔡原先生和先父生前交往頗為密切,對我也諸多照顧,還來不及感謝就又要麻煩你們,真是抱歉。

    最近我們公司的事你們大約也聽說了!荷蘭洋行從明治時代開始便以經營進口食品為主,先父松浦洋平在戰後更是積極地擴展營業範圍……” 聽着曉平的叙述,裡矢子聯想起大學時代,拿着講義上課的教授。

    曉平繼續說: “所幸,社會經濟流通,民生豐饒,荷蘭洋行轉眼也成了高級食品的大進口商,除了總公司,松浦産業在東京也有六家分公司,目前的營運也算順利……” “六家分公司的董事長也是由您擔任?” “是的。

    但是……唉,我的叔父春次是公司的顧問,我雖身為董事長卻是有名無實,實權還是掌握在我叔父的手裡……” 創業的董事長松浦洋平,在昭和48年以54歲的盛年便罹患急症去世。

    家庭企業一荷蘭洋行的紛争也自此開始。

    洋平死時,隻留下當時隻有20歲的獨子曉平。

    遺囑中交代:在曉平年滿30歲以前,由洋平的弟弟,即曉平的叔父松浦春次繼任董事長,直到曉平年滿30歲再掌公司總舵。

     然而,和哥哥洋平一起共患難、度過創業時期的春次十分自負,認為荷蘭洋行有一半是自己創造出來的,說什麼也不能那麼簡單地将自己打下來的半個江山拱手讓人,内心自是感到強烈地不滿。

     哥哥将股份的大半留給曉平,十年後自己或自己的孩子就要屈居于“輔佐”的地位,除非把他春次的名字從荷蘭洋行中剔除,否則他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于是第二代董事長春次便逐步地布下自己的棋子,慢慢地将自己的心腹或手下安排進人董事會,借以鞏固他在董事會裡的勢力。

    除此之外,在這十年之間,他将自己的股份增資,到現在已經擁有不少仰其鼻息的貿易商、金融機構等等,比起數年前,他擁有的實際權力已經超過大半。

     兩年前,曉平已年屆30歲,雖然依照先父的遺囑繼任了董事長職位,叔父春次退居為董事顧問,但曉平眼見大勢已去,正苦于不知如何扳回頹勢。

     曉平的董事長名稱隻是個架空的殼子,而且真正成為他的心腹的也隻有大學時代的朋友北島升。

    北島升是在畢業數年以後才輾轉進入荷蘭洋行上班的。

     另一方面,常務董事的職位由春次妻子的遠房親戚關守武就任,而他對春次也是惟命是從。

    其餘的董事也無一不在春次的支配之下。

     很不幸,春次有個不肖的獨生女绫乃,也許在國外無法考取大學,她花了不少錢到美國念大學,畢業後回國仍舊無所事事,整日周旋于衆男子之間。

    春次恨鐵不成鋼,曾無數次地和獨生女發生争執摩擦。

    但绫乃終究沾了父親的光,在荷蘭洋行挂名監事。

     曉平心事重重地皺着眉說: “雖然如此,一向代表叔父意志行事,又忠心耿耿的常務董事關守武,最近也傳出和叔父失和的謠言。

    事情起因于分公司的再成立,為了成立一家分公司必須收買土地,關守武負責這件事,但他涉嫌舞弊,中飽私囊……叔父得知此事後非常憤怒,訓斥他年逾50還戒不了一個‘貪’字……說起來,他這性格和叔父還頗為相似……哦,關守武剛才也為了這事兒到我這兒來。

    ” “就是剛才和我們擦身而過的那位?” “是的,因為我說有客人要來,他便提早走了。

    ” 剛才那位身材颀長的男子又浮現在裡矢子的腦海中,她忘不了那張給人以作惡的印象的面容。

     秋原催促地說道: “董事長,能不能将7月26日發生的事詳細地告訴我們?” “那一天,是兩年一次的股東會議兼改選董事人員,在奧湯河原的溪水庵召開……離溪水庵不遠處有個和風旅館,先父和女老闆是世交,于是從父親那個時代開始,董事改選的股東會議就都在這兒召開。

    除了仔細研究兩年來公司的方針及營業戰略得失之外,也是為了讓大家在這兒度假休息。

    雖然父親去世了,但這個慣例仍延續了下來……” 7月26日是星期六,早上l0點開始的會議,是曉平就任董事長後第二次召開的股東會議。

    與會者有春次顧問、關守武常務董事及春次派的兩位董事,另外還有北島升董事、松浦絞乃監事及财務經理、課長等九人。

    其餘公司以外的股東大部分是由春次送出聘書。

     曉平以董事長的身份坐上了議長席,但出席者幾乎都是春次派的人,議事也遵循春次的構想順利地進行着,直到改選董事人員時,令曉平驚訝的是,董事會中自己惟一的夥伴北島升被除名,取而代之的是春次年輕的新親信。

     當财務經理宣讀這份名單時,當然引起丁曉平及北島升激烈的反對,然而寡不敵衆,他們連反擊的餘地及力量都沒有。

     用完餐,午後l點再度召開的董事會議,北島升已不再列席其中。

    曉平感到一陣心寒,也許兩年後的股東會議自己也不能出席了…… “那天傍晚發生事件的經過正如同報紙、周刊雜志上所報道的一樣,7點左右晚餐前,旅館的女服務生到叔父的寝室請他用餐,結果她發現叔父已橫躺在牆角的天然石旁邊,因頭骨破裂而亡……” 好一會兒,三個人都緘默不語。

     “的确,事情的經過或其中的人際關系都被詳細報道過,但是那麼多關系者中,為什麼就隻有你涉嫌,多奇怪的情況呀……”秋原說。

     “因為有個5歲幼兒的證言……” 曉平又沉默了一會兒,接着說: “剛才我就跟兩位提過了,除了來這兒開會,我們也在這兒度假。

    北島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剔除,所以帶着太太及5歲大的兒子一起來。

    那個叫做小浩的孩子在事件發生後,指稱他看見我從叔父那兒離開。

    ” 語聲甫落,裡矢子敏銳地感覺到扭曲了的曉平的臉,似乎蘊藏着事件以外的煩惱。

     二 “被害人松浦春次,62歲,死因為頭骨破裂及外傷性腦出血,死亡推定時間為7月26日午後5點到6點之間。

    嗯,就這麼多了!” 奧湯河原警署刑事課課長三雲警官是一位雙下巴、紅光滿面、圓眼睛的豪爽人物,即使面對重大涉嫌犯松浦曉平的辯護律師裡矢子,仍不忘爽朗地将笑聲穿插其間,然而他告訴獨自前來打聽消息的裡矢子,這些資料早已不知在報章雜志上披露過幾次了。

     “那一天,在溪水庵召開的股東會議于午後2點30分結束。

    之後春次入浴、又睡了一會兒,直到晚餐前淮也沒有去打擾他,但他似乎曾經離開過自己的寝室。

    因為大家在7點時一塊兒用餐,女服務生于6點40分左右去叫他,她沒看見春次坐在客廳裡便想入内去叫。

    于是,她進入客廳,偷偷地往開了一條小縫的寝室内望去,結果發生的事情就如你所知,春次躺在血泊中,而牆角的天然石顯然滾動過。

    ” “你說他似乎離開過,難道他不曾到櫃台寄放鑰匙嗎?” “沒有。

    這家旅館和一般的旅社飯店不同,是屬于開放式的日本住家型。

    ” 裡矢子在腦中整理了一下從曉平那兒得到的資料,然後确定地說: “案發當時,留在這兒的有松浦曉平董事長、北島升夫婦和他們5歲的兒子北島浩、另外還有關守武董事夫婦、松浦縷乃監事,其餘的兩位董事及财務經理、課長均已趕回東京,是嗎?” “是的,沒錯。

    春次是一個人來的,曉平董事氏也是一個人,據說原本也要帶夫人和兒子前來,但因兒子生病發燒,才一個人來。

    ” “但是,接到旅館的通報之後,你們趕到現場的搜查員似乎為了緊急召集已經回家的有關人員,我們動用了大批警力,包括法醫、搜查員、鑒别股在内一共20人,甚至調用了橫濱縣警局的人員,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及人力。

    ” 三雲警官一激動起來整個臉漲得更紅了。

     “你們到現場采證指紋的結果,不是有關守武董事的嗎?為什麼隻有曉平董事長有重大涉嫌?” 三雲警官苦笑了一下,連這碼子事都知道,他開始感到裡矢子的難纏。

     “是的,确實如此。

    現場玄關的把手及寝室紙門的把手上除了第一發現者——女服務生的指紋之外并沒有其他人的指紋。

    這是個很不自然的現象,顯然犯人在逃走前已事先擦拭過了。

    同樣地,女服務生沒有接觸到的天然石,連一個指紋也沒有。

    但是,其他的地方如客廳的桌子、扶手、簾幛等等則采證了多枚指紋。

    和許多相關者比對的結果,其中混合了相當多的關守武的指紋。

    ” “現場并沒有其他關系者的指紋。

    再加上北島升曾告訴過調查員關守武和松浦春次失和的始末,關守武應該被列入重大涉嫌才是……”“ 三雲警官摸了摸肥厚的雙下巴,繼續說: “當然,我們少不了也要審訊關守武一番,據他自己說3點左右他曾到春次的居處。

    那時,春次剛浴畢,他和春次談了約一個小時的話,為了解釋一些小誤會。

    他離去時兩個人的誤會己順利解開,也許指紋就是在那時候留下的。

    是的,我們當然不能全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