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草民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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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坂城陷落已過一月。

     在本阿彌光悅看來,世間已完全陷入無可救藥的堕落和混亂之中,沒了“王法”也沒了雅緻。

     京城商家以為,豐臣氏的敗亡帶來了世間太平,自甚是快意,但城破月餘,善後之事比戰事還麻煩,衆人的日子一團糟,不知何之将往。

     關東追查豐臣殘餘愈緊。

    太平剛剛到來,世間便漸多告密,先時還是禀報何處藏有武士,慢慢的,告密變為誰曾受到豐臣庇護,誰謾罵過關東……被捕人數日衆。

    初時,告密實隻是為了得些獎賞,後來竟變為發家之途和鏟除異己的手段。

     一些人家經常受到騷擾,門上被莫名其妙貼上諸如“豐臣右大臣禦用”之類的字條,房屋被人塗上肮髒的泥巴,有的大門甚至寫有“豐臣氏殘餘某某人住處”字樣。

    就連本阿彌店鋪,也曾被人歪歪扭扭刻上“豐臣氏禦用刀劍師”字樣。

     光悅認為,大禦所定是看到了此種混亂,才遲些回去。

    闆倉勝重曾令光悅去與大禦所道别,但他至今無回複。

     世人為何如此愚蠢?戰事結束,本應思量怎樣過活,他們非但不安居樂業,反而冤冤相報。

    佛家所言極樂世界,最終不過是一張紙上畫餅麼? 這日,光悅離開宅邸,欲去拜訪住于西陣的畫師俵屋。

    僚屋宗達原本為織造師,由于生來喜歡繪畫,在為布帛畫底樣時,大量模仿了古時的大和給,采衆家所長,形成了一種筆勢舒緩的獨特畫風。

    此畫風既不同于以往的大和繪,也不同于狩野畫派。

    他将原來的家業交與家人打理,專事繪畫。

    如今由他設計的扇面,已成京都屈指可數的名物。

     光悅欲讓宗達在自己的鑒定紙上繪上秋草、春天的節節草以及紫萁之類的花草做底紋。

    光悅以此為借口前去拜訪,實是因無法排遣心中困惑:宗達對現今這混亂局面怎樣看? 宗達宅中并未傳來織布之聲。

    這無甚奇怪。

    宗達曾笑稱,如今他已成畫師,甚至有很多人想拜他為師,向他學習繪畫。

     “有人在家否?”光悅拍門道,但無人應聲。

    他便徑自往裡走去,一邊走一邊朝裡喊道:“我乃德有齋,光悅進來了。

    ”光悅知宗達的畫室在最裡一間,他家人不在,往往無人應門。

    宗達自小耳朵不靈,在繪畫的時候,更是一心無二。

     光悅走近畫室,卻見宗達正背對門口,在鋪于地上的紙上作畫,畫的似是屏風。

     “哦,這是送給哪位貴人的禮?”光悅見宗達不理,遂脫了草鞋,走到宗達身後,看他作畫。

     真是一幅奇怪的畫。

    這并非宗達擅長的幼犬或花草,紙上乃是撥浪鼓,不止一個,兩三個撥浪鼓圍成一罔,是為畫的底紋。

     宗達還未識得人來,他吟哦有聲,陷入沉思。

     宗達想畫什麼?正在光悅百思不得其解時,宗達從膝旁的廢紙堆中拿出一紙,在畫紙上展了開來。

     “啊,雷神!”光悅瞪大了眼,宗達要畫的似是在空中擊打撥浪鼓的雷神。

    那雷神生着一張看似糊塗的娃娃臉,既無絲毫威嚴,也無一絲猙獰,和藹可親,分明是醉心于祭祀之樂的宗達自己。

     不,此非宗達,這張面目在何處見過。

    光悅突然想起來,他哦了一聲,心下默然:這是現正居于二條城的家康公面目,不怒而威,威而不戾。

     光悅忍木住拍了拍宗達肩膀。

    但宗達卻令光悅大出意料。

    他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立時僵住。

    他屏住呼吸,盯着光悅。

    不僅如此,他的眼圈亦開始發紅,慢慢竟濕潤了。

     這究竟是為何?光悅吃一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宗達站起身,靜靜将畫紙卷起。

    看他臉上的表情,似要馬上大哭不止。

     光悅屏神靜氣,不語。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自需耐性。

    光悅與宗達交往雖深,亦總是頗為謹慎。

    他問:“怎的了,為何不畫了?” 宗達不語,将那新畫紙卷起,盤腿而坐,如做了錯事被人發現的孩子,眼裡依然噙滿淚水。

     光悅拍了拍榻榻米,“為何不言語?你我之間還有何不能說?” “呵呵!”宗達笑了笑,笑聲平淡。

     “我不明,你為何不讓我看那畫?” “呵呵……” 這時,光悅才發現淚水已從宗達眼裡流出。

     宗達站起身,從架上取下另一幅畫,在光悅面前展開。

    這是一月前光悅讓宗達幫忙設計的香囊圖案,上鋪了一層金箔,金箔上則用銀絲勾勒了四五枝蕨菜芽,頗為雅緻。

     “銀會變黑,亦會與畫紙結合愈緊……”宗達似不想再提雷神,試圖盡快将話題岔開。

    但這樣一來,光悅越發想知其中原因,遂再次拍了拍榻榻米。

    “先别說香囊。

    是,貴重的香,加上你的畫和我的字,以及金銀鑲嵌,作為送給鄉下大名的禮物,已足夠貴重。

    但我要問的,是你剛才畫的那個撥浪鼓!” “對不住。

    ”宗達似有些坐立不安,兩隻手在膝上揉搓。

     “你有何對不住我?我和那雷神有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