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初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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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獄後的第一個月,總之是入獄初期,至今還會生動地出現在我的想象之中。

    此後的獄中歲月在我的回憶中便隻是隐約地閃現。

    有些往事仿佛模糊了,混淆在一起,隻留下了一個總的印象:沉重、單調、窒息。

     可是我在服苦役的初期所經曆的一切,現在想起來卻恍若昨日。

    不過這也是很自然的。

     清楚地記得,從跨入這種生活的第一步起,我就大為震驚,我在這裡似乎沒有發現任何特别驚人、異乎尋常或不如說意料之外的情況。

    這一切仿佛以前也曾在我的想象中閃過,那時我在走向西伯利亞的途中竭力預測我未來的遭遇。

    可是不久,無數稀奇古怪的意外情況、駭人聽聞的現象幾乎使我每走一步都會愕然駐足。

    隻是後來,我在獄中生活了好久,充分理解了這種生存狀态的全部特殊性、難以逆料的意外性之後,我才對它越來越感到訝異。

    我承認,在我服苦役的漫長歲月裡,這種驚訝始終伴随着我;我始終無法習慣于這種生活。

     總之,我踏入監獄的最初印象,是極其惡劣的;但盡管如此,&mdash&mdash說來也怪!&mdash&mdash我覺得,監獄生活比我在路上所想象的要輕松得多。

    囚犯盡管戴着鐐铐,卻可以在整個監獄自由地走動、吵架、唱歌、幹私活、抽煙鬥甚至喝酒(盡管喝酒的人很少),每到晚上還有些人開始賭博。

    就說勞動吧,我覺得并不十分繁重,算不上什麼苦役,很久以後我才終于明白了,說這種勞動是繁重的苦役,其主要原因不在于它艱苦而持續不斷,而是因為它是強制性的,是在棍棒的驅使之下非幹不可。

    自由自在的莊稼漢的勞動也許多得不可比拟,有時還要夜以繼日地幹,夏季尤其如此;然而他是在為自己勞動,懷有一個合理的目的,因而比起被強制地從事于己無益的勞動的苦役犯來,會覺得無比的輕松。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要徹底制服、壓垮一個人,要對他處以一種最可怕的刑罰,以緻最可怕的殺人兇手也聞之膽寒,不敢以身試法,&mdash&mdash那麼隻要使勞動具有毫無益處、毫無意義的特點即可。

    如果說現在的苦役對苦役犯來說是枯燥乏味的勞動,那麼就勞動本身而言,它還是一種合理的行為:囚犯在制磚、松土、抹牆、蓋房子;這種勞動是有意義、有目的的。

    從事勞動的犯人有時甚至會着迷,隻想幹得更巧妙、更麻利、更出色。

    可要是強迫他,舉例來說,把一隻桶裡的水倒進另一隻桶,再倒回原來的桶裡,或搗沙土,或把一個地方的土堆拉到另一個地方,再拉回來,那麼我想,犯人過不了幾天就會上吊自殺,或者犯下千百種罪行,但求一死,以便擺脫這種屈辱、羞慚和痛苦。

    不言而喻,這樣的懲罰變成了一種酷刑,一種複仇,而且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它不能達到任何合理的目的。

    而由于任何強制性勞動都必然會具有這種酷刑、徒勞無益、屈辱和羞慚的成分,因而苦役犯的勞動比任何自由的勞動都痛苦得無可比拟,其原因恰恰在于它的強制性。

     不過,我是在冬季的十二月入獄的,對夏季的勞動還一無所知,而夏季勞動的艱苦五倍于冬季。

    一般地說,在我們的城堡裡,冬季的公益性勞動不多。

    囚犯們的勞動是到額爾齊斯河上拆除公家的舊駁船,在各個車間幹活,在公家的建築物旁扒開暴風雪吹積的雪堆,燒制并搗碎建築石膏,等等。

    冬季白天很短,勞動很快就結束了,于是我們這些人全都早早地回到牢房,要不是偶爾幹些私活,幾乎就無事可做。

    但是幹私活的犯人也許隻占三分之一;其餘的人便無所事事,在監獄的各個牢房裡到處閑蕩,吵架、互相搞陰謀詭計、挑起糾紛,要是偶爾有了點錢就酗酒;夜裡聚賭,把最後一件襯衫也輸掉,而這一切都是由于苦悶、無聊、無所事事。

    後來我才懂得,除了自由被剝奪,除了強制勞動,在苦役生活中還有一種痛苦,比其餘的一切都更為強烈的痛苦。

    這就是:強制的群居。

    當然,别處也有群居生活;可是到監獄裡來的某些人,并不是人人都願意和他們朝夕相處的,我相信,每個苦役犯都會感覺到這種痛苦,不過,對大多數人來說,這當然是下意識的。

     我覺得,夥食也相當充足。

    囚犯們硬說,在俄羅斯歐洲部分的軍人囚犯連裡也沒有這樣好的夥食。

    對此我不予置評,因為我沒有到過那裡。

    再說不少人還能自己買到食物。

    在我們這裡一磅牛肉半戈比,夏天是三戈比。

    不過,能自己買到食物的隻是那些身邊經常有錢的人。

    大多數苦役犯吃的是公家的夥食。

    不過,囚犯們在稱贊自己的夥食時,講的隻是面包,确切地說,他們所津津樂道的是,面包在我們這裡是敞開供應,而不是定量分配。

    他們怕的就是定量分配:如果按定量分配,三分之一的人就會挨餓;合夥吃大家都能吃飽。

    我們的面包不知怎麼特别好吃,這是全城聞名的。

    都說這多虧監獄的爐竈砌得好。

    湯就很差勁了。

    湯是用一口大鍋煮的,稍微加上一些谷粒兒,清湯寡水,尤其是在平常的日子裡。

    湯裡的大量蟑螂使我大驚失色。

    囚犯們對此卻不予理會。

     頭三天我沒有出去上工,新來的犯人都是這樣:讓他們在長途跋涉之後休息一下。

    可是第二天我就不得不走出牢房,因為要換一副鐐铐。

    我的鐐铐不符合規定的樣式,是鐵環式的,犯人們叫它&ldquo小叮當&rdquo。

    鐵環是套在外面的。

    監獄裡适合于勞動的正規鐐铐不是由鐵環,而是由四根幾乎有一指粗的鐵條組成,鐵條之間用三個鐵環聯結。

    鐵環要套在長褲裡面。

    中間的鐵環上系着一條皮帶,皮帶的另一頭系在皮腰帶上,皮腰帶直接束在襯衫的外面。

     我還記得牢房裡的第一個早晨的情景。

    監獄大門旁的警衛室敲響了起床鼓,大約十分鐘後警衛隊士官把牢房的門打開。

    大家都醒了。

    在六支一組的蠟燭的微弱光線下,囚犯們紛紛起床,冷得直打哆嗦。

    大多醒來後都陰沉着臉不吭聲。

    他們打哈欠、伸懶腰、皺着打有烙印的前額。

    有些人在畫十字,有些人已經開始吵架了。

    室内的空氣令人窒息。

    門一打開,新鮮的寒氣立即湧入,一團團水汽便在牢房裡飄蕩。

    囚犯們聚集在水桶邊;他們輪流拿起舀子,往嘴裡倒水,再用嘴裡的水洗手洗臉。

    水是保潔工在頭一天準備好的。

    每個牢房按規定由大夥兒選出一名犯人在牢房裡打雜,稱作保潔工,不再出去幹活。

    他的任務是保持牢房的整潔,要洗刷通鋪和地闆,把馬桶拎進來拎出去,還要提供兩桶清水:一桶是早晨用來洗臉,一桶供白天飲用。

     舀子隻有一個,囚犯們立刻為争奪舀子吵了起來。

     &ldquo你往哪裡鑽,魚腦袋!&rdquo一個臉色陰沉的高個子犯人嘟囔道,他又瘦又黑,剃得光光的半邊腦袋上長着一些古怪的疙瘩,他邊說邊推搡着一個神情愉快、面色紅潤的矮墩墩的胖子:&ldquo等着!&rdquo &ldquo嚷什麼呢!在我們這裡住下是要花錢的;你自己滾開吧!瞧,一座紀念雕像戳在這兒。

    一點兒不錯,弟兄們,他是豬鼻子插蔥&mdash&mdash裝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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