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帕洛馬爾沉思 第三章 默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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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但死去的人之所以高興,正是因為他們可以不對任何事情負責。

     帕洛馬爾先生的心情愈接近上面這種描述,愈感到死的想法可以接受。

    當然,他現在尚未完全達到死者特有的那種超脫精神,尚不能做到不去尋根索源,不能擺脫自己現有的局限性。

    他活着的時候,看見别人做錯事就着急,想到自己在那種情況下将會犯同樣錯誤也着急。

    現在他自己以為已經擺脫了這種心情,其實還遠未擺脫這種心情。

    他現在明白了,不能容忍自己的錯誤亦不能容忍别人的錯誤,這種心情将和那些錯誤一樣永遠生存下去,死亡絕對消除不了它們。

    因此,必須花力氣習慣這種心情。

    這對帕洛馬爾來說,就意味着失望,失望地發現自己與原來一樣而且再也沒有希望去改變自己的形象了。

     帕洛馬爾并不低估活着對死後的優越性。

    這種優越性隻能針對過去而言,即活着可以改變自己的過去,不能針對将來而言,因為将來總是風險很大,而且好運可能不長。

    (對自己的過去感到完全滿意的人猶如風毛麟角,少得可憐,無需單獨去說他們。

    )一個人的一生是各種事件的集合,其中的最後一件事可能改變整個集合的意義。

    這倒不是因為它比以前的事件都重要,而是因為各種事件組合成一個人的一生時需要遵循一定的内部結構,并非按時間順序排列。

    例如,一個成年人讀一本他認為很重要的書,感慨地說道:“我怎麼以前就沒讀過這本書呢!”又說:“真遺憾,年輕時沒讀過這本書!”喏,這兩句話都沒有多大意思,尤其是第二句話沒有多大意思。

    因為他讀過這本書以後他的生活變成了讀過這本書的人的生活,讀這本書的時間早晚并不重要,而讀這本書以前的生活現在也具有了新的形式——讀這本書所賦予它的新形式。

     誰要學會死,最難學會的是:把自己的一生看成是一個封閉式的集合,它完全屬于過去,既不能再給它添補什麼了,也不能改變它的整體結構了。

    當然,那些繼續活下去的人可以根據他們生活中的變化,改變他們的生活結構乃至改變死人的生活結構,使生活具備新的形式或者是與從前有所區别的形式,例如把一個因違反法紀受到懲處的人看成是真正的造反者,把患有精神病或谵妄症的人捧為詩人或先知。

    生活中的變化對活人來說确實重要,但死者卻很難從中謀求好處。

    每個人都是由他的一生及其度過此生的方式構成的,誰也無法否定這點。

    一輩子受苦的人,就是由痛苦構成的;如果硬要否定他的痛苦,那麼他就不再成其為他了。

     因此,帕洛馬爾準備做一名與衆不同的死者,他既不願做個原封不動的死者,又不願放棄他必須放棄的一切。

     為了死後部分地生存下去,當然可以依靠某些特殊方法。

    這些方法歸納起來不外乎兩類:一是生物方法,這種方法可以把自己身上叫做遺傳性的那部分财富傳給後代;一是曆史方法,這種方法可以通過計算機的存貯器與人類的語言把一個人積累的或多或少的經驗傳給繼續活下去的人。

    如果我們把人類看成是一個人,把一代人與一代人的更疊看成是一個人一生的不同時期,那麼這兩種方式也可看成是一種方式。

    當然這樣做并不能解決問題,隻能把問題推遲,把一個人的死亡推遲到全人類的滅絕。

    盡管全人類滅絕這一天尚未到來,但終究會到來的。

     帕洛馬爾從想到自己的死亡,已轉向考慮人類最後的幸存者或者叫做人類的後繼者、繼承者的滅絕:來自其他星球的探險家在荒蕪而凄涼的地球上着陸,解譯金字塔石刻上和電子計算機穿好孔的紙帶上保存下來的遺迹;于是人類的智慧又複活了,并在宇宙中傳播。

    傳播呀,傳播,當它的物質基礎漸漸耗盡,變成一股熱能,或者它的原子凝結成一種不能活動的結構時,人類智慧就會在宇宙空間消逝。

     帕洛馬爾心想:“如果時間也有盡頭,那麼時間也可以一刻—刻地加以描述,而每一刻時間被描述時卻無限膨脹,變得漫無邊際。

    ”他決定開始着手描述自己一生中的每個時刻,隻要不描述完這些時刻,他便不再去想死亡。

    恰恰在這個時刻他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