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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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經驗、失敗、困惑、憧憬和膽怯。

    接着,他又聊起了世界各地的航海轶聞——停泊在蘇伊士運河入口的蘇伊士港時,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一根系船用的粗纜竟會被人盜走;在亞曆山大,會說日語的港口值班人員和在船上販賣貨物的商販串通一氣,向船員們強行兜售各種無聊的商品(從育人角度考慮,龍二沒有詳細披露那些商品的細目);此外,在澳大利亞的紐卡斯爾,裝上煤炭後貨船旋即駛向悉尼,在隻是值一個班的時間裡,還要收拾整理船舶,以應對即将到來的貨物裝卸,其繁忙的程度超乎想象。

    不定期船大多如此,隻是運送原材料和礦石,所以,每當在南美航線上遇到漂亮的聯合公司水果船時,就會覺得一直堆積到艙口的南方水果那馥郁的香氣,似乎正從海面上遠遠飄蕩過來…… ——話到中途,龍二發現頭領模樣的少年不知何時脫下了一直戴着的皮手套,正在往手指上咯吱咯吱地戴着一直可以夠到臂肘的橡膠手套。

    為了能使冰涼的橡膠貼附在每個指縫裡,少年多次神經質地交叉着手指。

     龍二就此沒有提出疑問。

    這是教室裡那種頭腦聰敏百無聊賴的少年做出的一種并無太大意義的古怪行為。

     反倒是龍二,越說越沖動,越說越懷舊。

    他把臉轉向了大海,轉向了那個從這裡望去不過是一條已被炖幹了一般的藍色線條。

     這時,一艘很小的貨輪拖曳着一縷黑煙,在地平線上漸漸遠去。

    龍二在心中自語:自己也曾搭乘過它。

     在與少年們如此交談的過程中,他甚至漸漸理解了自己在登心目中被描繪出來的形象。

     “我也是一個可以永遠離去的人。

    ” 本來已經深感厭倦,但他卻再度稍稍感悟到了那個被他放棄了的東西的恢宏。

     海潮郁暗的情感、從大洋上滔滔湧來的海嘯的嘶鳴、前仆後繼的浪花破碎後的挫滅……按理說未知的榮耀應該在黑暗的大洋上不斷呼喚他,并且與死亡,抑或女人互相摻雜,進而決定下他那特殊的命運。

    二十歲時,他曾固執地笃信:在世界黑暗的深處有一點光亮,那是專門為他準備的,也是特意為了照亮他才漸次靠近了他。

     在夢幻裡,榮耀、死亡和女人總是三位一體。

    但是,得到女人以後,剩餘的兩個卻離開自己,奔向了大海的彼方。

    大海已經不再以鲸魚般哀戚的咆哮呼喚他的名字。

    龍二感到:被自己拒絕了的東西,如今,抑或從那時起就在拒絕着自己。

     即便迄今為止一直如同爐火般熊熊燃燒的世界不曾屬于過他,可他依然感到:在熱帶那令人懷念的椰樹下,太陽就粘附在他的腹側,用銳利的牙齒把那裡咬得粉碎。

    而如今,隻剩下了一些餘燼。

    他開始了沒有晃動的和平生活。

     他甚至已被危險的死亡拒之于門外。

    榮耀更是自不待言。

    感情的惡劣陶醉;徹骨的悲哀;華麗的别離;南方太陽的别名——大義的呼聲;女人們值得贊許的淚水;總是折磨内心的郁黯的憧憬;把自己逼迫到男子漢極緻的沉重而甘美的力量……一切皆已終焉。

     “不喝點紅茶嗎?” 身後響起了頭領少年那高亢、清澈的聲音。

     “啊。

    ” 龍二深陷在自己的思緒裡,頭也不回地應道。

     在龍二的腦海裡,浮現出了曾經靠泊過的諸島情景——南太平洋的法屬地馬卡泰阿,還有新喀裡多尼亞,馬來亞附近的諸島,西印度群島諸國。

     為那炙熱的憂傷和厭倦而産生的狂熱;遍地可見的秃鹫和鹦鹉。

    那漫山遍野的椰子!帝王椰子!孔雀椰子!從大海的輝煌中,死亡如同積雨雲一般擴散開去蜂擁而至。

    他曾恍惚夢想過一種對他來說早已永遠失去了機會的、莊嚴的、在萬人矚目下壯烈無比的死亡。

    如果說世界存在的本身,就是為了這一輝煌無比的死亡,那麼,與此同時,世界即便為之毀滅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

     環礁内血液般溫熱的潮水;宛如黃銅喇叭聲一般唱響雲際的熱帶太陽;五色的海洋;鲨魚…… 龍二差不多就要開始後悔了。

     “給!紅茶。

    ” 伫立在龍二身後的登,一動不動地把褐色塑料杯從側面遞到他面前。

    龍二心神恍惚地接過了杯子。

    他注意到:或許是寒冷所緻,登的手正在微微顫抖。

     龍二依然沉浸在夢幻裡,粗暴地将已經喪失了熱度的紅茶一飲而盡。

    喝下去以後,他便覺得苦不堪言。

    正如衆所周知的那樣,榮耀的味道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