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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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趕去上班的房子分手以後,龍二曾一度回到自己的船上,他們約定店鋪打烊後再見面。

    但他随後便乘上出租車,在被夏季的炙熱陽光烘烤得空空蕩蕩的大街上奔馳。

    然後,他登上山手町的山岡,在昨夜的那個公園裡任憑時光逝去,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該幹些什麼。

     烈日當頭的公園裡人影稀疏,飲水處細小的噴水漾出池面,染黑了下面的鋪路石。

    由嶄新的支柱支撐着的扁柏樹上蟬噪如雨。

    橫陳眼前的港口正在發出鈍重的轟鳴。

    然而,這幅白晝的港區景象,卻已然被昨夜的回憶所覆蓋。

     他的思緒追尋着昨夜的一切。

    他已經反複品味了昨夜的往事。

     龍二用指甲搔弄掉沾留在唇角上的發熱幹燥的香煙紙屑,任憑汗水滲出,一遍又一遍地想着: “昨天夜裡,我都拙嘴笨舌地說了些什麼呀?” 關于自己的榮耀或死亡觀念、潛藏于自己厚實胸膛裡的憧憬或憂郁以及自己被賦予的、充斥于大海洶湧波濤中的那股陰郁宏大的感情,他未能對女人提起隻言片語。

    每當他想要對女人說起這些時,總是無果而終。

    就在龍二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不中用的男人時,他又同時産生了一種自信——當宛如壯麗的馬尼拉灣夕陽一樣的物體将自己的胸中映照得彤紅一片時,他便笃信自己是被命運選中的唯一幸運兒。

    然而關于這一笃信,他也絲毫未能提及。

     “為什麼還沒結婚?” 他想起了房子的提問。

    當時,他暧昧地笑答: “一個跑船的,輕易沒人願嫁呀!” 實際上,他當時想說的本是下述話語: “同事們全都有兩三個孩子,他們數十遍地反複閱讀着家人的來信,上面繪有孩子們畫的房子呀、太陽呀、花兒……那些家夥都是一些放棄了機會的人。

    我什麼也不幹,可我一直以為,隻有我才是男人。

    我就是這樣思考着活到了今天。

    你問這是為什麼?那是因為,我是一個男人,那麼,當某一天,孤獨、清脆的喇叭聲劃破黎明前的黑暗響徹四方,孕育着靈光的厚厚雲層微微低垂,遙遠、尖銳的榮耀之聲呼喚着自己的名字時,我就必須從床上一躍而起,獨自沖出門去……就在如此這般地思考和生活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三十歲。

    ” 但是,這些話他沒能說出口來。

    因為在大半程度上,他認為女人是不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再有,他也未能談及他的下述甘美觀念、在其頭腦中毫無緣由地孵育起來的理想的愛的形式:與人生中隻可邂逅一次的那個至高無上的理想女人之間,必定會有死亡介入其間;對此兩人茫然不知,并因此而被宿命所牽引。

    這種悲壯的夢想,恐怕隻是流行歌曲的誇張。

    不過,這一夢想卻在不知不覺中演繹成某種堅固的物體,在他的腦海中與海潮的郁暗情感、從大洋上滔滔湧來的海嘯的嘶鳴、前仆後繼且氣勢洶湧的破碎浪花的挫滅以及毫不松懈地緊追不舍的滿潮的陰郁力量……與這一切相互纏繞、融合在一起。

     龍二相信,眼前的女人的确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女人。

    但他未能說出口來。

     在這個他從未對人提起、久久夢幻着的龐大夢想中,他極具男子氣概,而她則極具女人韻味。

    他們都來自世界的盡頭,偶然相遇。

    是死亡把他們結合在一起。

    他們與螢光和銅鑼之類淺薄浮華的别離、薄情寡義的船員之戀等遠非同類。

    他們理應共同沉入人類尚未涉足的心靈海洋的深處。

     ……可是,他甚至未能将這些近乎瘋癫的想法對房子提起半句。

    他說出的反而是下面這樣一番話: “在漫長的航行中,當你稍微靠近夥房時,不是可以看見蘿蔔和蕪菁的葉子嗎?那些綠色深深地滲入到我的心底。

    實際上我真想讴歌那些微不足道的綠色。

    ” “是啊,我覺得自己能夠理解你說的一切。

    ” 房子心曠神怡地答道。

    在她當時的語調中,流露出女人慰藉的喜悅。

     龍二借來房子的扇子,為她驅趕着腳邊的蚊蟲。

    停泊在遠方的船隻的桅燈忽閃忽滅。

    就在眼前,井然排列着倉庫的一個又一個檐燈。

     他又想談起那股猛然揪住人們的脖頸、将人們趨向不懼死亡境地的、不可思議的熱情。

    然而他非但沒有說出這些,反而不問自答地啧啧談起了自己貧困的身世。

     母親去世後,在東京的區政府擔任公務員的父親便獨自一人承擔起撫育他和妹妹的責任;他的學費全都出自體弱多病的父親拼死拼活掙來的一點加班費;盡管如此,他仍然健康茁壯地活了下來;在空襲中家宅被炸毀,妹妹也在戰争末期因斑疹傷寒而死去;戰後,龍二從商船高中畢業,就在他即将獨立而尚未獨立之際,父親也溘然離開了人世;龍二陸上生活的記憶,隻有貧窮、疾病、死亡以及遭到焚燒後一望無垠的廣袤原野;他就是這樣一個已經徹底從陸地上解脫出來的人……他生平還是第一次對女人詳細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