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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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為了思考種種問題,他想休息一下,回頭看了看。

    背後的天空依稀映現着M遊樂園森林黝黑的樹影,那裡散射着火災現場一般紅彤彤的燈光。

    其中極為緩慢地移動着紅、黃、綠的光球,那或許是最高一台空中遊覽車頂端的燈火。

     三 ……警察回去之後,富岡要妻子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

    妻子聽到吩咐,離開時用響亮而動聽的嗓音甩下一句尋常話來: “你要考慮什麼呢?那件事不會是你幹的吧?” “瞧你說的!你完全可以證明我不在現場嘛。

    ” “我睡着了,什麼也不知道。

    ” 妻子走後,富岡一個人深深埋在沙發椅裡,抽着香煙。

    妻子離開自己身邊,他感到,猶如一台販賣旋轉風車的貨郎車忽然走遠了。

     富岡想,已是夜深漸思燈火親的季節了。

    應該将擱置一個夏季的煤氣爐搬出來打掃一番了。

    孩子時代,他在這同一間屋子裡,站在同樣古舊而潮濕的天津地毯上,感受着這個季節最初的爐火的溫暖。

    想起這個,不免泛起深沉的懷思。

     孔雀之死,由于今夜警察來訪,變得格外貼近自身了。

    它們遇害前日,自己那樣深情地眺望,究竟出于何種因由呢?孔雀之死給自己帶來的沖擊,直到剛才為止,晝夜不停地持續而來,猶如一團又一團酩酊,接連不斷沉澱在富岡心頭。

    警察來訪後,此種感情立即醒來,站起身子,成為同現實緊密相關的東西。

    夢幻之死,成為殘虐而絢爛的死亡。

    而且,由于警察這種職業所付諸的一種奇怪的暗示力量,以及将那人的眼睛、聲音和所有一切事物中所存在的虛構的現實,猶如蝕刻畫一般進行一番浸染和滲透的腐蝕效用,使人感覺到富岡本身和孔雀之死具有一種不平凡的關系。

    這也就像妻子所适時提醒的那樣,抑或是他夢中所犯下的罪行。

     隻有進行這樣的考量,才能清晰地獲得那種潛隐于罪行中的無意義的——美一般無意義的、拒絕人們理解的要素。

    富岡認為,如果用“豪奢”這個詞兒形容人們飼養孔雀,那麼這個詞兒更适合用來形容殺害孔雀。

    他感到,這種不合常理的要因盡皆來自“孔雀”這一存在本身。

    飼養千頭牛,飼養千匹馬,或者飼養千隻金絲雀,倒也可以稱作豪奢,但将它們殺戮,一點也不豪奢。

     一切都因孔雀而來!實際上那是一種具備無意義的豪奢的鳥類。

    生物學上說,那羽毛閃耀的螢綠,是隐身于熱帶陽光照耀下明麗的森林的保護色。

    這樣的“說明”其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孔雀這種鳥類的創造是出自自然的虛榮心,如此無用的光輝,對于自然本來并非必要。

    創造倦怠的極端,有目的、有效能的種種生物發明的極端,孔雀無疑是一個最無用觀念的有形顯現。

    這樣的豪奢,多半是在創造最後的一日,産生于漫天絢爛的晚霞之中,為了忍耐虛無,忍耐必然到來的黑暗,預先将無意義的幽暗翻譯成色彩和光輝鑲嵌于太空。

    因此,孔雀羽毛上一個個光輝的斑紋,總是和構成濃重黑夜的諸要素嚴密對應。

     被殺較之生存和被飼養更為豪奢,這一彰顯孔雀本質的案件,使得本來喜愛孔雀的富岡,即使沉醉于永遠的酩酊之中,也沒有什麼奇怪。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生存狀态呢?富岡在倉庫公司上班的午休中,遙望停泊衆多船舶的港灣的洋面上,閃耀着孔雀脖頸羽毛的螢綠和靛藍,心中在思索這個問題。

     “那到底是怎樣一種生存狀态呢?孔雀就是貫穿着被殺較之生存更為豪奢這一生與死邏輯的生物嗎?它們就是那種白晝的光輝和暗夜的光輝互為一體的鳥類嗎?” 富岡進行着種種思索,于是得出結論,孔雀隻有被殺戮才能獲得自我完成。

    這種豪奢,在針對殺戮這一點上,就像極力拉滿的弓弦,支撐着孔雀的生涯。

    因此,殺害孔雀,在人們所謀劃的犯罪中,最具有自然意圖的傾向。

    這不是撕裂,而是美和滅亡同肉感相結合的一種體現。

    富岡想到這裡,已經承認這或許是自己在夢中所犯下的罪行。

     ……這種思緒如今在這座夜闌人靜、黴氣充盈的客廳内,更具現實感地明滅閃爍。

     富岡未能看到孔雀被殺的瞬間,他耿耿于懷,将終生引以為恨。

    十月一日午後,他一人再訪M遊樂園,盡情眺望的不過是活着的孔雀。

    他從各個角度仔細端詳着那群放養的溫馴的印度孔雀。

    當時的印象至今仍然清晰地映在心中。

     孔雀的羽尾上覆蓋着上尾筒,像扇子一般閃閃放光。

    這是雄鳥向雌鳥充分誇示自己的美麗、進而迎來春朝交歡的必不可少之物。

    以往,富岡為了特意一睹這個時刻,每年春天,他一大早就趕到動物園去。

     遺憾的是,适于放養的印度孔雀,比起那種傲慢而兇暴的真孔雀,在絢麗方面格外遜色。

    它們聚集在M遊樂園中庭一片油綠的草坪上,遠遠看去,隻不過是雜然紛亂的綠色的鳥群。

     然而就近詳細觀察,那微妙的色調,要比光怪陸離的真孔雀稍勝一籌。

     孔雀似乎對坐在長凳上的他懷着某種期待,突然朝他疾步走來。

     碩大而圓渾的胸脯上伸過來一支多麼急速、多麼沒有思慮的颀長的脖頸!這支脖頸連接着鳥的幹枯的臉孔。

    孔雀不斷點着頭一步步靠近,當它突然仰頭的時候,富岡得以仔細審視。

     孔雀的臉孔,比起那種豐富的色調的裝飾,更具有一般鳥類常有的憔悴。

    灰色的鳥嘴,周圍布滿堅韌皺紋的眼睛,以及眼下一部分白色的羽毛,還有兩肢,令他聯想到全然幹涸的木乃伊般不朽的肉體。

    但是,它僅憑這種外觀上的不朽,将生命蘊含于華麗的衣飾之中,衣飾被殺,它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