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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青年也在那裡聚精會神地觀察他,宛如生物學家韓堡在美洲仔細觀察他所看見的第一條電鳗[6]。

    琪奧默先生穿着寬大的黑天鵝絨短褲,雜色襪子和方頭銀扣的鞋子。

    他的暗綠色的絨上裝,下擺和垂尾都成方形,裹着他微駝的身軀,紐扣是白色的金屬制品,使用得久了變成了紅色。

    他的灰色頭發梳得那麼平貼和整齊,使他的黃色腦蓋看起來好像犁過的田。

    兩隻仿佛用鑽子鑽得凹進去的綠色小眼睛,在沒有眉毛而略呈紅色的眼眶下面閃閃發光。

    憂患在他的前額留下無數皺紋,像他衣服上的皺褶一樣多。

    他的蒼白的臉表現出他有耐心,有商業智慧和生意人所特有的狡猾的貪婪。

    在那時候,還有許多老家族雖然生活在新的時代中,卻還保存着過去的習俗和那些具有行業特征的衣飾,就像生物學家居維埃[7]在石礦中發掘出來太古時代的遺物一樣。

    琪奧默家族的家長就是著名的守舊者之一:琪奧默先生還時常懷念着過去以商人領袖兼任的巴黎市長,而且總是用幾十年前的舊名稱來稱呼商事法庭的判決書。

    早起也是他的守舊傳統之一,他是全家中第一個早起的人,他經常毫不含糊地站在那裡等待着他的三個學徒,如果他們遲到,他就責罵他們。

    三個年輕的學徒最害怕的是星期一早晨,老商人一聲不響地盯着他們,要從他們的面孔和一舉一動中找出他們偷懶的證據和痕迹來。

    今天早上老呢絨商人卻絲毫不注意他的學徒,他正在猜想那個穿着絲襪和披着大衣的青年人,為什麼要很關心地時而注視他的招牌,時而注視他的商店内部。

    日光已較明亮,可以看見店裡用鐵絲網圍着的櫃台,櫃台四周挂有古舊的綠色絲質帷幕,台上放着巨大的賬冊,那是本店前途的不開口的預言書。

    那個非常好奇的陌生青年似乎對這個地方非常愛慕,好像要描下側邊飯廳的圖樣似的。

    飯廳由開在天花闆上的一個玻璃窗照亮着,一家人集合在飯廳吃飯的時候,可以很容易望見店門口所發生的最小的事情。

    一個曾經在&ldquo限價時代&rdquo[8]生活過的商人,認為一個陌生人這麼愛慕他的住宅是很可疑的。

    琪奧默先生因此很自然地想到這個愁容滿面的青年人必然在轉貓打球商店的銀櫃的念頭。

    最年長的那個學徒,暗中欣賞了一陣店主人和陌生青年用眼睛進行的格鬥以後,大着膽子站到珙奧默先生站立的石階上去,隻見那個青年正在偷看四樓的窗戶。

    他向街心走前兩步,恍惚瞥見奧吉斯婷。

    琪奧默小姐慌忙從窗口上縮了進去。

    老呢絨商人對他的大學徒的自作聰明很不高興,憤怒地瞪了他一眼。

    然而,陌生青年在老商人和鐘情的學徒心中所引起的恐懼突然平息了。

    因為這時候青年人招呼了一部向鄰近地區駛去的出租馬車,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匆匆忙忙地踏了上去。

    他這一走使另兩個學徒心上也落下一塊石頭,本來他們瞧見他們惡作劇的對象還站在那裡,心裡是有些不安的。

     &ldquo好了,諸位先生,你們抄着手在那裡幹什麼?&rdquo琪奧默先生向他的三個學徒吆喝,&ldquo他媽的!從前我在舍維來先生那裡,這時候我已經檢查了好幾匹布了。

    &rdquo &ldquo大概是從前天亮得特别早?&rdquo第二個學徒嘀咕着,他是負責這一部分工作的。

     老商人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的三個學徒中,除了最年長的一個外,雖則其他兩個的父親是盧維爾和當地的工業資本家,他們把兒子交給琪奧默先生當學徒,一直到兒子們能夠自立時為止,隻要求十萬法郎的代價,可是琪奧默先生認為他的責任是用老式的專制辦法将他們嚴格管教,他驅使他們像黑奴一樣工作,這種專制辦法在我們時代的新式大商店是想象不出的,近代商店的職員到三十歲便想發财了。

    三個學徒所完成的工作,足夠使十個現代那些愛享樂、亂花錢的夥計忙得要死。

    沒有絲毫聲音來擾亂這所莊嚴屋子裡的和平,似乎所有的門窗關節都經常用油潤滑,而所有的家具都非常幹淨,表明了屋主人治家很嚴和極端節省。

    他們午餐時,把整整一大塊奶酪留給學徒們,并不将奶酪切開,三個學徒裝出很敬重這塊奶酪的樣子,最調皮的一個學徒開玩笑地把最初買進奶酪的日期寫在原封未動的奶酪上。

    諸如此類的惡作劇有時會引起琪奧默兩個女兒中年輕的一個發笑,她就是剛才在窗口上出現、使陌生青年着迷的那個美麗的少女。

    雖然三個學徒,連年資最老的一個在内,都要付很貴的食宿費,但在進餐時,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膽敢在吃完正餐以後,仍然坐在餐桌上,等候吃末一道點心。

    每當琪奧默太太說要調配沙拉[9]的時候,幾個學徒就會想起她怎樣吝啬地用手傾倒一點點冷餐油。

    除非他們老早就為這越軌行為預備好一些無可反駁的正當理由。

    每星期日,三個學徒輪流由兩個陪伴琪奧默全家到聖路教堂去做彌撒和參加晚禱。

    琪奧默的兩個女兒維意妮小姐和奧吉斯婷小姐很樸素地穿上花布衣裳,在母親尖利的眼光監督下,各自挽着一個學徒的臂膀在前面走,後面跟着琪奧默夫婦。

    受琪奧默太太的影響,琪奧默先生已習慣了拿着兩本黑羊皮包裝的厚厚的彌撒經本。

    第二名學徒是沒有薪水的。

    至于最年長的那個學徒,由于他始終如一而且小心謹慎地服務了十二年,已經初步掌握了店裡的秘密,可以得到八百法郎作為他勞動的代價。

    有時在家庭的喜慶節日,他還可以得到一些禮物,這些禮物隻由于琪奧默太太用她的幹枯而皺癟的手親自制造才有價值:例如一些網眼錢袋,琪奧默太太小心地在裡面塞滿了棉花,使錢袋上的透明圖畫顯現出來。

    又如一些式樣很難看的背吊帶,或者幾雙粗重的絲襪[10]等等。

    也有時,不過次數很少,這位&ldquo首相&rdquo能夠參與家庭的娛樂,像一起到鄉下避暑,或者等待新戲上演了幾個月以後,才訂下一個包廂,一起去看巴黎早已無人過問的劇目。

    除此以外,傳統的師傅和學徒之間的尊卑界限在其餘學徒和老呢絨商人之間牢不可破地存在着,使學徒們覺得偷一匹布比破壞這些例規更容易些。

    這種陋習在今天看來似乎很可笑,然而這些老式商店正是良好習俗和道德的溫床。

    老闆把學徒當作養子,學徒們的衣服是老闆娘替他們收拾、綴補和翻新的。

    老闆不僅僅在學徒的德行和知識技能方面對他們的父母負責,如果一個學徒病了,老闆要像慈母般看護他。

    病勢危險的時候,老闆還不惜花費大量金錢來請最著名的大夫為他醫治。

    如果學徒中有品性高尚而遭遇不幸的,這些老商人為着愛惜他的才能,會毫不躊躇地将他們的女兒的終身幸福托付給他,而他們在很久以前早已将自己的财産信托給他了。

    琪奧默就是這些古式人物之一,如果保存了可笑的一面,他也保存了古人的一切優點。

    因此他的大學徒若瑟夫·勒巴,一個貧苦的孤兒,在琪奧默的心目中就是他的長女維意妮的未來夫婿。

    然而若瑟夫一點也沒有他師傅的那種&ldquo長幼有序&rdquo的思想,他的師傅哪怕是天塌下來也不會先嫁次女的,不幸的學徒卻一心一意地愛上了次女奧吉斯婷小姐。

    要理解這份愛情為什麼會秘密發展起來,必須進一步說明老呢絨商人的專制家庭的内部情況。

     琪奧默有兩個女兒。

    長女維意妮長得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

    琪奧默太太是本店的老主人舍維來先生的女兒,她經常筆直地坐在櫃台旁的長凳上,以緻不止一次她聽見一些路人開玩笑地打賭說她是用木樁插在那裡的。

    她那瘦長的臉上透露出一種笃信宗教的神氣。

    她既無風韻,态度也毫不可親,經常在她的近六十歲的頭上戴着一頂式樣永遠不變的軟帽,而且像寡婦一樣帽上垂着花邊。

    附近四鄰都管她叫&ldquo看門的修女&rdquo。

    她說話帶着命令的語氣,舉動有點像電報機那樣不規則地跳動。

    她的明亮得像貓眼的眼睛似乎因為自己貌醜而仇恨所有的人。

    維意妮小姐和她的妹妹一起在母親的專制管教下長大,維意妮已經有二十八歲。

    她的青春減輕了,因為和她母親相像而有時在臉上露出來的那種讨厭神氣,然而母親的嚴厲管教使她具備兩種抵得過她的缺點的美德:她溫柔,很有耐心。

    奧吉斯婷小姐還未滿十八歲,長得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好像和她的父母在生理上毫無聯系似的,正如假正經的諺語所說的:&ldquo小孩是上帝給的。

    &rdquo她的身材矮小,描繪得正确點說,她長得嬌小玲珑。

    她是一個文雅、天真、可愛的小東西,如果一個社交場中的老手批評她的缺點,最多不過說她有些小家氣的動作,有些平庸的态度,有時舉止不大自然而已。

    她的沉默而娴靜的臉上流露出一種不易捉摸的憂郁,那是所有那些過分軟弱不敢違抗母親意志的年輕姑娘所共有的。

    姐妹倆老是穿得很樸素,她們隻能以保持高度的潔淨來滿足女子的愛美天性。

    這種潔淨對她們非常适合,而且和閃閃發亮的櫃台、一粒灰沙都沒有的木架(老仆人不準它們有灰),以及她們周圍一切古樸的氣氛非常調和。

    生活在這種環境中,她們不得不從辛勤工作中去找尋幸福的因素,因此直到現在為止,她們使母親非常滿意,琪奧默太太經常在暗中贊美兩個女兒性格的完善。

    我們不難想象她們所受教育的結果。

    她們成長以後是預備投身商業的,慣常聽到的隻是些生意經,隻讀過語法、簿記、一點猶太史和勒·拉瓜[11]所著的法國史,所看的書都經過她們母親的挑選,因此她們的知識并不很廣。

    她們很懂得怎樣理家,熟悉物價,體會得到積累金錢的困難,她們很節省而且對于商人賺錢的本領有很大的敬意。

    雖然她們的父親很有錢,她們仍然精于縫紉和刺繡。

    她們的母親經常說要教會她們怎樣烹饪,目的是使她們懂得怎樣配備菜肴而且能夠很内行地責備燒飯女傭。

    她們對于社會上的娛樂茫然無知,她們父母所過的生活就是她們的典範,她們很少張望一下這所老宅子以外的世界,在她們母親的眼光中,這所老宅就是整個宇宙。

    家庭喜慶節日的宴會,對于她們就是未來的人間的全部快樂。

    遇到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