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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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斯特羅莫是在變富,但速度極為緩慢。

    這是他謹慎的緣故。

    甚至缺錢的時候,他也能控制自己。

    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财富的奴隸,如果知道了,精神肯定受折磨。

    但他變富慢還有另一個大原因,銀錠很難直接消費。

    銀錠需要從島上一塊一塊地運走,這個過程充滿了困難,随時有被人發現的危險。

    他總是在遠航途中秘密去大伊莎貝爾島,然後對外說自己在遠航中賺了錢。

    他很怕自己那艘帆船上的船員,好像他們都在刺探他們可恨的船長。

    無論到了哪個海港,他都不敢久留。

    當船上的貨卸下後,他總是匆忙開始新的航行,害怕即使是一天的延誤也會讓他人生疑。

    有時他能在家裡住一周或更多的時間,他就去埋财寶的地方看看。

    僅此而已。

    同時拿走幾塊銀錠。

    除了謹慎在折磨着他,恐懼也同樣在折磨着他。

    偷偷摸摸做事讓他感到羞辱。

    然而,腦袋裡整天隻想着那批财寶,那才是最折磨他的地方。

     犯罪或罪惡,在進入一個人的生活之後,就會惡毒地增長,最後把他的生活吞噬光,或者說會像發燒一樣耗盡他的生活。

    諾斯特羅莫不再有内心的平靜;他的人品被破壞了。

    這點他自己也感到了,于是一有機會就詛咒聖托梅礦的銀錠。

    他的勇氣,他的大度,他的閑逸,他的工作,這一切都像從前一樣存在着,但這一切如今看來僅是假裝出來的。

    但那批财寶是真的。

    所以他的精神就更加緊密地依偎着、抓着那批财寶。

    但他痛恨銀錠給他的感覺。

    有時,他在保險櫃裡放入幾塊銀錠之後——這是他夜晚秘密去大伊莎貝爾島的成果——他會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吃驚地發現銀錠竟然沒有在自己的皮膚上留下瑕疵。

     他找到了把銀錠存放在遙遠港口的辦法。

    由于必須遠航,所以他的沿海旅程都很長,這使得他很少去維奧拉家,相鄰兩次的間隔時間很長。

    他命中注定要在維奧拉家娶回妻子。

    他曾經這樣對喬治奧說過一次。

    然而,喬治奧揮了揮抓着黑色石楠木煙鬥的大手,意思是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時間富裕得很;老頭不想強迫自己的女兒嫁人。

     随着時間的推移,諾斯特羅莫發現自己比較喜歡姐妹倆中的妹妹。

    他和她在某些本質方面極為相似,這是形成完全的信任和理解所必須的,即使他倆都願意發揮想象力去對比他倆在性情方面的不同,也無法改變他倆之間的相同點。

    他的妻子必定會知道他的秘密,否則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

    他被吉塞爾迷住了,因為她目光坦率,脖子雪白,溫順,沉靜,懶散,但又喜歡刺激;琳達,有一張熱情的白臉,很活潑,很容易發火罵人,面帶陰郁和輕蔑,是個極像父親的孩子,真正嚴厲共和黨人的女兒,但說話聲音很像特裡薩,這使得他對她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此外,這個可憐的女孩無法掩飾對巴蒂斯塔的愛戀。

    在他看來,這場愛情将會是激烈的、苛求的、猜疑的、強硬的——就如同她的靈魂一樣。

    吉塞爾是一個溫和的金發美女,她甯靜的外表反映出一種内在的順從本性,擁有女孩神秘的魅力,她的這些特征能激起他的熱情,減輕他對未來的恐懼。

     他長時間不在蘇拉科。

    在從那次最遠的航行返回後,他發現有幾艘裝滿了石塊的駁船,停泊在大伊莎貝爾島的懸崖下面;懸崖上面豎立着起重機和腳手架;懸崖上面有工人在工作,一座小燈塔已經拔地而起了。

     看到這出乎意料的一幕,他感到自己肯定要失敗了。

    怎麼才能不被發現呢?沒有辦法。

    局勢發生這樣突然的變化,他既吃驚又害怕,那燈塔将點亮一盞意義深遠的燈,照亮他生活中唯一的秘密地點,而生活的真正價值和意義反映在别人羨慕的眼光中。

    普通人理解不了他的心事;因為這盞燈站立在他與那個仍有待應驗的惡毒詛咒之間。

    他的心事是隐秘的。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樣的隐秘。

    可是他們要在這裡建燈塔。

    那就是一盞燈啊!他看見那盞燈讓羞恥、貧困、輕蔑裸露在外。

    有人肯定會……也許有人已經…… 無人可比的諾斯特羅莫,雖然享有着多種美名:監工、受人敬畏的菲丹紮船長、一些秘密社團無可非議的精神領袖、一個像老喬治奧一樣的共和黨人、一個秘密的革命分子(另一種方式的革命),但此時卻幾乎就要從他的帆船上跳海自殺。

    這個男人幾乎屈服于瘋狂,開始認真考慮自殺問題。

    但他沒有喪失理智。

    當他想到即使自殺也無法解脫之後便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他想到他死後,恥辱仍然會伴随着他的名字。

    或者用更通俗的話說,他無法想象自己會死。

    他有非常強的生存意志,這種意志是無限的,代表着萬物的終結。

    但萬物會永遠生存下去。

     他是有勇氣的,但用錯了地方。

    然而,隻要是勇氣,就對實現目标有好處,沒有對錯之分。

    他乘船靠近大伊莎貝爾島的懸崖,等船到了峽谷口外時,他用富于穿透力的目光向峽谷裡瞭望,那峽谷裡灌木叢密不透風。

    他讓船靠近岸邊,與工人打招呼,那些工人則站在懸着大吊車的懸崖邊上手搭涼棚看着他。

    他看出這些工人沒有人有機會走近那個藏銀錠的峽谷;就更不用說走進去了。

    在港口,他聽說工人不在島上睡覺。

    每天晚上,工程隊坐在一艘空蕩蕩的駁船上,唱着歌,由一艘海港的拖輪把駁船拖回來。

    至少目前他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但以後怎麼辦?”他自問道。

    未來會有一個燈塔護塔員,住在距離燈塔150碼遠的蓋起來的一間小房子裡,距離陰暗的、灌木叢生的峽谷有400碼遠。

    那峽谷裡保存着他的秘密,那秘密給予他安全、影響力、豪華、力量,不僅如此,還能幫助他克服不幸,抵禦無論窮人和富人都可能對他做出的背叛行徑——然而,此後又該怎麼辦?他無法擺脫那批财寶。

    他的膽子比一般人都大,早已把那批銀子藏進了他的生活之中。

    他感到自己有很強烈的征服欲,而且還感到他已經變成了财寶的奴隸——這樣的感覺是如此的難以改變,而且非常深刻,以至于他常把自己比喻為傳說中那兩個外國佬,他倆既不能死,也活不成,被束縛在阿蘇厄拉半島上,守候着被征服來的非法财寶——雖然他已經是一艘駁船的船主和船長,他在這片大陸的西海岸神出鬼沒,很有名氣,但這種感情沉重地壓在獨往獨來的菲丹紮船長的心頭。

     那次航行結束後,菲丹紮船長又出現在蘇拉科的街道上,像往常一樣輕盈照料自己的業務。

    他蓄着大胡子,神情嚴肅,步伐沒有平時那麼富于彈性。

    他那兩隻勻稱有力的胳膊,被掩蓋在一套他在安紮尼百貨店買的倫敦猶太人在貧民窟做出來的粗俗花呢西裝裡。

    像往常一樣,他讓人們知道他運貨賺了一大筆錢。

    運的貨是鹹魚,做貸款的人馬上就前來接觸。

    有人看見他坐着有軌電車來往于鎮子和海港之間;他與他人在一兩間咖啡館裡交談,語氣從容不迫。

    菲丹紮船長被人看到了。

    下一代人恐怕就沒有人知道他騎馬去凱塔的著名冒險經曆了,但下一代人此時還沒有出生。

     過去,諾斯特羅莫被人誤叫為搬運工監工。

    如今,他用自己正常的名字,再次出現在公衆視野裡,但情況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