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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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就其本質而言,乃是吾人自見自性的一種藝術,故其所指的,乃是擺脫束縛、争取自由的大道。

    它使我們直接飲用生命的泉源,将我們受制的衆生從世間的系縛之中解脫出來。

    我們不妨說,禅可以使所有一切貯存在我們每一個人裡面的能力得到正當而又自然的釋放,因為,在一般的環境下,此等能力都受到了不當的鉗制和扭曲,以緻找不到适當的空間和出路。

     我們這個身體猶如一種電瓶,裡面潛存着不可思議的電力。

    這種電力如果不能發揮适當的作用,它不是發黴而逐漸衰竭,便是反常而有不當的表現。

    由此可知,禅的目标就是挽救我們,以免我們發瘋或變成心志殘缺的人。

    這就是我們所說的&ldquo自由&rdquo的意思:自由自在、毫無拘束地發揮潛存于吾人心中的一切創造之力和善願之力。

    一般而言,我們都盲于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有種種必要的能力,不但可使我們本身快樂逍遙,而且可使我們互相敬愛。

    我們眼前所見的種種掙紮和鬥争,莫不皆由此種無知或無明而起。

    因此,禅要我們睜開佛教徒所說的&ldquo第三隻眼睛&rdquo,看清這個直到現在由于我們的無知而未能夢見的境界。

    無知或無明的雲翳一旦消除之後,無盡的蒼穹即行呈現,而在這當中,我們将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我們的自性。

    那時,我們就會明白生命的真意&mdash&mdash我們就會明白,生命的意義既不是盲目的鬥争,亦不純是獸力的展示,而是在我們不知生命的究竟意義為何的時候,明白到它的裡面有一種東西,使我們感到生活在它的裡面有無限的幸福,盡管它不斷地發展,但我們對它卻仍然十分滿足,既不會提出任何問題,也不會生起觀的疑慮。

     當我們生命充沛但尚未覺醒到認識生命的真相時,我們便體會不到内在的沖突是多麼的嚴重。

    雖然從表面看來,這些矛盾顯然平靜無波,但那也隻是暫時如此而已。

    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得一絲不苟地面對生命,并嘗試解開那些令人極為困擾、極為納悶的啞謎了。

    孔子說:&ldquo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rdquo這&ldquo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rdquo,實是這位中國聖人最有智慧的言語之一。

    心理學家都會同意他的這種陳述。

    因為,一般而言,15歲正是青年人認真地觀察周遭環境和追求生命意義的年紀;所有一直安然潛伏在心靈之中的精神力量,到了此時,都會不約而同地掙脫出來。

    而當此種掙脫的勢力過于猛烈之時,心靈也許會因受不住它的沖擊而失卻多少某些永久性的平衡;實在說來,據報,少年時期所發生的許多神經衰弱病例,主要就是由于喪失此種心靈的平衡所緻。

    以多數情形而言,此種影響并不十分嚴重,而這種危機亦可順利通過而不緻留下深切的形迹。

    但對某些人而言,由于先天的傾向,或因環境的影響,精神的覺醒可以震動到他們人格的深處。

    到了此時,他們會要你在&ldquo永恒的否定&rdquo與&ldquo永恒的肯定&rdquo之間做一個抉擇。

    這個所謂的&ldquo抉擇&rdquo,就是孔子所說的&ldquo學”而這個&ldquo學&rdquo所指的,并不是研究古典著作,而是深切地探究生命的奧秘。

     一般而言,掙紮的結果,不是&ldquo永恒的肯定&rdquo,就是&ldquo讓你完蛋&rdquo,畢竟說來,生活總是一種肯定的方式&mdash&mdash不論悲觀論者的想象是多麼消極。

    但是,我們無法否定的一個事實是:世間有許許多多的事物,可使我們這種過于敏感的心靈轉向另一個方面,并使我們跟着在《人類的生命》(TheLifeofMan)中大吼的安德瑞夫(Andreyev)一齊大叫:&ldquo我詛咒你所給我的一切。

    我詛咒我出生的那個日子。

    我詛咒我将死的那一天。

    我詛咒我的整個生命。

    我将一切擲回你那殘酷的面孔,沒有意義的命運!該詛咒,永遠該詛咒!我以詛咒征服你。

    你還能對我怎麼樣?&hellip&hellip我将以最後一念對着你的驢耳大吼:該詛咒,該詛咒!&rdquo這是一種可怕的生命告狀,是生命的一種徹底否定,是世間最令人沮喪的景象。

    &ldquo不留餘迹&rdquo這句話十分正确,因為,我們對于自己的前途一無所知,除了:我們都将逝去,包括我們所生長的這塊大地。

    不用說,悲觀論是有其可以言之成理的東西的。

     人生是苦&mdash&mdash正如我們大多數人在生活中所體驗的一樣。

    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隻要人生是一種奮鬥和掙紮,那它就隻有是苦。

    所謂奮鬥、掙紮乃至鬥争,其間不是含有兩個互不相容的勢力互相争勝的沖突麼?争鬥如果失敗了,其結果便是死亡,而死亡乃是世間最為可畏的事情。

    縱使你把死神征服了,但你也孤獨了,而孤獨有時卻使你感到比鬥争本身還要難以忍受。

    一個人也許不會感覺到這一切而繼續沉湎于那些無常的感官快樂之中,但如此不知不覺,并不能改變生命的事實。

    盲目的人們,不論如何堅定地否認太陽的存在,他們也不能将太陽從衆人的眼中消除。

    熱帶的陽光會毫不留情地燒灼他們,如果他們不做适當的遮蔽,就會被迫從人間消失。

     佛陀是很對的,他所說的&ldquo四聖谛&rdquo,其中第一項就是:人生是苦。

    我們每一個人在來到這個世上時,豈非都曾發出一種抗議的叫聲?從一個柔軟而又溫暖的母胎之中來到這個冷酷而又多忌的世間,當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了。

    成長也是一個痛苦重重的過程。

    出牙多少有些不太好受,青春驿動通常都随着身心的紊亂而來。

    所謂&ldquo社會&rdquo這種組織的成長,亦都離不開痛苦的動亂,而我們當前正目擊它的一次陣痛。

    我們也許可以鎮定地從理智上來說: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建設新的社會,必須把舊有的朝代推翻,自然無法避免一次痛苦的手術。

    但是,這種冷靜的知性分析并不能減輕我們所受的痛苦。

    如此無情地傷害我們神經的痛苦,是沒法磨滅掉的。

    說來說去,說到最後,結論還是:人生是一種痛苦的掙紮。

     但畢竟說來,這一切毋甯說是一種天惠。

    因為,你所受的痛苦愈多,性靈的成長亦愈深切,而你一旦有了深切的性靈,也就更能透視生命的奧秘。

    所有一切的偉大藝術家,所有一切的偉大宗教領袖以及所有一切的偉大社會改革家,莫不出于極其勇敢而又劇烈的掙紮,往往痛心疾首、血淚俱灑。

    除非你在艱辛的情形下吞咽你的面包,否則便嘗不出真正的人生滋味。

    孟子說得很對,他說上天要完善一個偉人時,它就以種種方式磨砺他,直到他從一切痛苦的經曆之中擡起頭來。

    (這句話也許是取意于如下的一節文字:&ldquo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rdquo&mdash&mdash譯者。

    ) 在我看來,王爾德似乎總是炫示或力求寫作上的效果;盡管他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但他的作品裡卻有着某種使我掉頭而去的東西。

    然而,他卻在他的《獄中記》(DeProfundis)裡發出了如下的呐喊:&ldquo在最近幾個月間,經過了種種可怕的困擾和掙紮之後,我終于能夠體會到隐藏于痛苦心靈之中的若幹教訓。

    說話不用智慧的敵士和俗人,往往把受苦說成一種神秘的事情,這真是一種啟示。

    一個人看清了以前從未看清的事情。

    一個人從另一個不同的立足點接近了整個的史實。

    &rdquo由此可見,他的監牢生活對他的性情産生了多麼神聖的影響。

    假如他在開始寫作之初就曾受過一次類似的試練的話,他也許可以寫出更偉大的作品。

     我們實在太自我中心了。

    我們居住并生活其中的這個自我外殼,可說是最難突破的東西。

    我們似乎終身背負着這個堅固的自我硬殼,自幼而壯,直到老死。

    不過,我們也有不少可以突破這副外殼的機會,其中最早最大的一次,是我們到達少年的時期。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真的明白到自我以外還有&ldquo他人&rdquo,我指的是性愛的覺醒。

    一個完整的自我,到了此時,便開始感到它的本身裡面有了某種分裂的迹象。

    一直沉睡在心中的愛情由此擡起頭來,進而在它的裡面引起一陣大大的騷動。

    因為,這個被喚起的愛情如今一方面要求維護自我的主權,一方面又要消滅它自己。

    愛情一方面要使自我本身消失于它所愛慕的對象裡面,同時又要它所愛慕的對象歸它自己所有。

    這不僅是一種矛盾,也是生命的一大悲劇。

    此種基本情感乃是神聖動力的一種,可以策勵人類向上的意志。

    上帝要完人現身說法,要完全演出悲劇。

    自古以來,人間所造的文學作品,絕大部分是反複述說愛情的,雖然是老生常談,但我們似乎是永不厭倦。

    不過,這不是我們這裡所要讨論的問題。

    關于此點,我所要強調的是:吾人由于愛的覺醒而得一瞥萬事萬物的無限之性,而此一瞥不是将青年人推向浪漫主義,就是将他引向理性主義,結果如何,端視他的先天氣質、後天環境以及所受的教育如何而定。

     當此自我的外殼一旦突破而那個&ldquo他&rdquo一旦進入到它的本身裡面之時,我們不妨說,這個自我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