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蒼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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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這邊來了。

    這一片音樂和喧嚣,營造了一種與今天上午業已凝滞下來的“暴動”截然相反的氛圍。

    我沒有同那個兀自歎息着被世上一切健全的事物抛棄了的少年一起發出悲歎,獨自站起身,透過窗子向院裡望去。

     一對“亡靈”作先導,後面是樂師和狗群,以及比我還是孩子時見過的任何誦經舞蹈更多的看客。

    他們蜂擁而來,把院裡擠得水洩不通。

    人群中央騰出一小片圓形的空地,“亡靈”們便開始在那裡慢慢地兜圈子。

    敲大鼓、小鼓和銅鑼的樂師都是足球隊隊員,他們一邊挺胸腆肚用脊梁抵住看客們的擁擠,一邊專心緻志地演奏。

    兩條紅狗狂吠着,在圓圈裡繞着那兩個“亡靈”到處亂跑,腦袋上挨了幾下,便蹦跳起來。

    而那兩個“亡靈”也仿佛把這些狂熱的狗撩撥得更加瘋狂,俨然成了舞蹈演出中的一個環節。

    隻要兩條狗吃幾下打,看客們便爆出一陣殘酷的歡呼。

     那些“亡靈”的打扮,是我記得的各種夏日誦經舞蹈之中絕對沒有見過的。

    男的戴了一頂軟禮帽,在黑色的晨禮服上面套一件同樣黑色的西裝背心,胸口大敞着。

    那禮服是我祖父的遺物,我曾經見過它們與一件尖領襯衣一同放在儲藏室的。

    為什麼這個“亡靈”不用那件襯衣做禮服?或許這扮演者穿着不夠合身,或許它已經朽爛不堪,或許如此打扮的扮演者是個相貌魁偉的小夥子,以自己穿着單薄為榮,隻是遵從日常的生活原則才未如此選擇?為使帽子能像頭盔似地套在腦殼上面,帽子上還開着幾條口子。

    最後邊的口子撐成了個正三角形,那三角裡亂蓬蓬的黑發底下,露出了白色的脖頸。

    他弓背彎腰,一面慢慢踱着,一面還威嚴地向周圍的看客們不斷點頭緻意。

    他突然伸手掏出放在晨禮服的衣袋裡的幾片肮髒的魚幹,惹得衆狗發起狂來。

    它們用尖爪抓撓着踩硬了的黑雪,大聲叫着狂奔不已。

     跟在他後面還有一個“亡靈”,是我昨天在超級市場的辦公室見到的那個小個子性感姑娘穿上朝鮮人的白衣服扮成的。

    被短褂子箍得緊緊的胸前還垂下兩根飄來擺去的布帶,微風吹來,她長長的裙裾慢慢鼓漲開去。

    這些令我想起了一塊白色的綢子。

    這件看上去還是嶄新的綢短褂和綢裙是怎麼被人從隐蔽的地方找出來做了誦經舞蹈的戲裝?大概是在S兄被殺那天,山腳的青年去襲擊朝鮮人部落,他們不光搶了私造的酒和糖,甚至還搶來了朝鮮少女的盛裝,而且足足藏了二十多年。

    也就是說,在第一次襲擊時,他們除去殺人,還幹下了許多單是S兄喪命已無法補償的可怕事情。

    不正是因為知道了這些,在第二次襲擊時,S兄才立誓做個贖罪羔羊,帶着絕望的憂郁,躺在倉房階下的深處沉思不動的嗎?殺了一名朝鮮人後,由于山腳的村民已提供了一具S兄的屍體,所欠的帳便一筆勾銷了。

    這樣看來,我們是不是可以推測:事情過後村裡把朝鮮人部落的土地讓給他們,這裡面也有這樁暴行隐藏其中呢?那山腳的姑娘不假掩飾地大做淫蕩的媚态,跟在軟禮帽、晨禮服、一身盛裝的年輕人身後,學着招眼的影星一樣昂然微笑,眯起眼來,小臉揚向藍天優雅地前進。

    她身上穿的,可是1945年夏天、她的兄弟們惡毒地攻擊朝鮮族部落之後搶過來的,一件白色的漂亮衣服啊! 看客們心滿意足、興高采烈、面帶笑容,不時發出天真或者殘酷的叫聲。

    昨天傍晚換上了窪地的工作服,從頭到腳滿是慘淡的憂愁、到這裡來哀聲懇求的那幾個“鄉下”女人,也跑到了這一夥中,她們仍然穿着暗藍色條紋的工作服,加倍高興地大笑不已。

    超級市場天皇和他穿朝鮮服的妻子兩個人的“亡靈”,使從山腳到“鄉下”的這些人們重又被喚起了新的振奮。

     我使勁在人叢之中尋找鷹四,然而,圓圈裡面的“亡靈”和狗群在不停舞動,人群也跟着活躍地搖曳不止,瞧着這一切可真是樁苦事。

    我疲憊地将目光從人群移轉開去,發現妻子正踩着上房的門檻,伸長脖子越過人群往圓圈裡看哩。

    她用右手倚着門柱支住身體,左手斜舉上去擋住陽光,一動不動地盯着誦經舞蹈者。

    手掌的陰影,從她的額頭直蓋到眼睛和鼻子,沒法看清楚她的表情怎樣。

    盡管如此,可我卻已經全然看出,那已不再是自己無根據地漠然企盼的、疲憊困窘、不幸的妻子了,猶如朝鮮姑娘“亡靈”那重重疊疊的白綢裙裾一般,她的緊張正在漸漸舒緩,她已變得很有女人味了。

    我可以确信,是鷹四使妻子從我們夫妻生活根底裡的癌腫—她的性交不能的感覺—中回複過來的。

    自從結婚以來,這是我頭一次把妻子當成一個真正獨立的存在去理解她的。

    她的手躲避着陽光,微微動了一動,于是,她那平和的臉龐的上半部分便沐浴在光線當中。

    我直盯着那張臉,突然我覺得自己要被它變成石頭,這感覺吓得我反射似地從窗前抽身回來。

    比起什麼幻滅、什麼被人抛棄者的悲歎,對倉房外的喧嚣的好奇似乎比眼前這個青年更有吸引力。

    他急急地從我的身後擠到前面去,一頭貼到窗戶上面。

    我轉回桌前,仰面躺倒下來,盯着頭上黑色的榉木大梁。

    而今,那青年已把所有的關注都投向了這種新式的誦經舞蹈,正背對着我瞧得出神。

    在知道了妻子通奸的事實以後,還沒有在任何人面前露過面的我隻好躺在床上,隐隐覺得自己的體溫正保持在攝氏36.7度,血液每分鐘70次從心髒流出又流回,像蟲子一樣平靜地呼吸着。

     我感覺到在我的頭腦裡面,一股比我的體溫高出一些的熱血打着旋呻吟着循環流淌。

    我腦子裡閃現出兩個彼此無關的念頭。

    我閉起現實的眼睛,讓意識的眼睛潛入那念頭的火花忽明忽暗的黑暗中。

    第一個念頭是,父親要去中國做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旅行,在他出發那天的黎明時分,母親在指揮往海邊城市運行李的腳夫們時,站到了門檻上面。

    父親見了,便暴怒地将她打倒在地。

    母親鼻血橫流,不省人事,父親卻丢下她,兀自出發了。

    于是,祖母便告訴我們這些孩子說,若女人站在家裡的門檻上,這家的家長一定是兇多吉少。

    母親總不肯認同這種土俗的解釋,隻是對臨行前暴力的父親充滿憎惡,也對為兒子的舉動進行辯護的祖母充滿蔑視。

    然而,父親卻真地在這次旅行終了時死掉了。

    于是,我不能不對母親懷有一種神秘的畏懼。

    其實,對“女人站在門檻上”的禁忌,她比祖母信得還要深。

    在那個拂曉,她不是故意站到了門檻上面了嗎?父親也明明知道如此,所以他才會那般兇暴,而且祖母和腳夫們,不是也沒有打算勸阻他嗎? 還有一個念頭是,我無法準确弄清妻子裸體時究竟是何種形狀、何種膚色的摸索過程。

    我願意看美麗肉感的裸體,然而我能夠的确尋到的,卻隻有由于通奸目擊者的證言,而被賦予了真實感的兩腿内側,和一次因雙方心血來潮時嘗試進行的不正常的性交而出現了裂痕、筋肉飽綻的肛門上那令人産生根植于肉體深處的厭惡感覺的細節。

    久而久之,嫉妒便萌生起來,如同吸了有毒的煙後氣管變得灼熱刺痛一樣。

    這刺激性的煙霧也沖進我意識的眼裡,于是,妻子裸體的細微部分微微發紅,又漸漸模糊起來。

    我驚愕不已,覺得過去我從來不曾真正占有過她…… “阿蜜!”鷹四突然在樓下充滿活力和自信地大聲喊叫起來。

     我睜開眼睛,首先見到的是那個一直盯住窗玻璃的青年晃了一下脊背,縮進屋來。

    誦經舞蹈的樂聲,狗群的叫聲,以及人們興高采烈的喧嚣聲,正要下到山腳那邊去。

    鷹四還在用更加爽朗的聲音喊着: “阿蜜!” 我不理睬本能地企圖起身阻止的星男,下到台階的中間坐了下來。

    鷹四叉開雙腿,背光站在土間裡,他的周身披着五彩羊毛似的光暈,而面向我的他的臉部和身體,乃至伸開的兩臂則顯得漆黑。

    看來,要與這樣的一個鷹四抗衡的話,恐怕我也非得把臉沉進黑暗之中不可。

     “阿蜜,我幹的事,星男告訴你了?”那漆黑的人一講話,身體的周圍便有無數的小光泡閃個不停,如同漣漣水面上反射的日光。

    這使得那漆黑的人形看上去活像一條躍上水面的山椒魚。

     “告訴了。

    ”我平靜地答道。

    我仿佛站到了小時候的弟弟讓一條小蜈蚣咬自己手指的現場和漠然看着他眼饞似地向我懇求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