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到的和可以看到的一切的“有”,無一不過是夢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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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

    在複員回來的年輕人中,S兄大概是唯一沒有女朋友的廢物。

    即便如此,作為一個男人。

    他還是加入了村裡的社會團體。

    在被迫承擔襲擊朝鮮部落這項工作的複員軍人莽撞大隊中,他不僅年紀最小,身體也小,沒有力氣,膽子也小。

    要說為什麼要襲擊朝鮮人部落,其實,是以村長為首的從事農業的那些有勢力的人唆使青年們襲擊,把他們逼到不得不幹的境地的。

    朝鮮人黑市集團揭發了村裡農家隐藏大米到城裡去販賣,這是最初的起端。

    對于打假報告、隐藏大米的農家來說,依靠警察的力量反倒不利。

    所以他們把希望寄托在具有與朝鮮人對抗實力的山腳那幫刁徒人身上。

    那幫刁徒大部分都是農家子弟,因此從階級來分析,他們參加襲擊有其必然性。

    可是,在耕地解放前,我們家的農業生産就已經失敗了。

    沒有一粒隐藏的大米。

    還是靠阿仁和朝鮮人搭上關系,偷偷地買黑市米。

    在這種情況下,S兄還是參加了襲擊,他粗暴的同夥殺了朝鮮人後,他卻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

    這對于還是孩子的我來說是無法理解的。

    生病的媽媽甚至說,要帶她去精神病院的S兄才是瘋子。

    阿仁把S兄的屍體清理幹淨後,媽媽也沒到宅邸來看看他。

    她對S兄愚蠢絕望的冒險感到氣憤,結果真的開始憎恨S兄了,因此,也就沒有為他舉行葬禮。

    是戰時組織起來的鄰居組裡的大人們在阿仁的請求下替我們把他火葬了。

    所以,他的骨灰一直都放置在寺院裡。

    如果正式舉行了葬禮的話,把骨灰罐放進根所家的墓裡不是很簡單的事嗎?妹妹的骨灰不就完好地放在墓地裡面嗎。

    &rdquo &ldquo是被強制的?&rdquo妻子特意向鷹四問道,但是鷹四沒有回答。

    他緊閉着雙唇。

    我觸及到了妹妹的死。

     &ldquo我不認為是被強制的。

    他是主動向同伴提出申請承擔那個任務的。

    可是被打死後他的屍體被同伴們放置不管,所以我才不得不用手推車去拉S兄屍體的&rdquo。

     &ldquo那是為什麼、為什麼呢?&rdquo妻子十分害怕地繼續問。

     &ldquo事後我沒能調查。

    那些參加了襲擊、眼看着他被打死後逃回來的家夥們,當然不願與S兄的遺囑有什麼關系,所以從他們那兒什麼也沒打聽出來。

    那些家夥們現在幾乎都不在山腳了。

    還有人去了城裡,成了職業罪犯。

    那是我高中時,看到地方報紙上大篇幅的報道得知的。

    當時我懷疑在襲擊時會不會是那個家夥殺了朝鮮人,所以看了報紙上的照片馬上就明白了。

    殺人難道不是容易成癖的嗎?&rdquo 我想換個話題,使問題一般化,可是陷于恐慌中的妻子卻不配合我,她執拗地追問想保持沉默的鷹四。

     &ldquo阿鷹,在你夢幻的記憶裡面,那是為什麼?為什麼呢?&rdquo妻子又重複提問,強迫他回答。

     &ldquo夢幻的記憶?&rdquo鷹四發揮出從幼時起并不屬于他本來性格的堅韌的忍耐力,開始說話了,但是他并沒有充分地回答妻子的提問。

    &rdquo在我的夢幻中,從未懷疑過S兄為什麼非要承擔那個任務。

    因為他完全是作為一個天生具有犧牲精神的英雄而存在于我夢幻中的。

    無論是在夢幻裡還是在現實中,我從未像阿密那樣用批判的目氣看待他。

    現在甚至聽到菜采嫂問為什麼,我都感到受了打擊。

    為什麼?這個問題在夢幻中沒有必要問S兄。

    而且在二十年前的現實世界中,據阿密說,我嘴裡塞滿了糖,所以不可能問為什麼。

    &rdquo &ldquo為什麼?為什麼呢?&rdquo遭到鷹四有禮貌的拒絕後,妻子現在既不是問鷹四也不是問我,而是自己問自己&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這三個字又在她内心的空間裡蕩起一連串的回音,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hellip&hellip。

    &ldquo到底是為什麼呢?真可怕。

    一想到在宅邸的黑暗處,一動不動地卧在那兒的年輕人圓圓的脊背,就讓人害怕。

    我今天晚上肯定也會夢見到這個場面,并且和阿鷹一樣,使它也紮根在我的記憶中&hellip&hellip&rdquo 我讓弟弟把雪鐵龍倒到住持所說的那家酒店兼雜貨店的前面。

    我們先回到村公所廣場,把車停在那兒說了一會兒話。

    我們買了一瓶廉價威士忌,走上了石闆路。

     一到家,妻子馬上就開始喝起威士忌來。

    她沒有理睬我和鷹四,沉默地面向地爐坐着。

    妻子慢慢地、但又是确确實實地在醉意中消沉下去,使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喝醉了那天的情景。

    那天坐在書房裡的妻子和她現在确實明顯地相似,山谷間不很節約但照明效果又不好的燈光和地爐的火光從兩側照着她;像從兩側夾擊她一樣。

    這一點,通過觀察鷹四的眼睛也能一目了然。

    第一次看見妻子如此醉酒的鷹四,雖然假裝不關心,但從他确實受了打擊的眼睛裡,我可以找出那天我的一切感情體驗。

    鷹四回國以來,妻子在他面前經常喝醉,但那隻不過是家人團聚時的内心的醉,而不是從妻子的眼睛、皮膚的表層就能看得見的。

    她心靈深處、令人不愉快的陰影的醉,這深處就像通往螺旋式階梯的樓梯口似的。

    她出了許多細汗,象虱子一樣密密麻麻地附在窄窄的額頭、黑眼圈周圍和翹着的上唇以及脖頸上。

    妻子眼睛紅紅的,已經不在我和鷹四所存在的吸引力範圍中。

    就像汗水慢慢在浸透着一樣,妻子慢慢地但又的的确确地沿着散發着劣質威士忌味道的螺旋式階梯,向那令人擔心的心靈深處滑下去。

     妻子對外邊的事情不聞不問,所以和星男一起回來的桃子做了晚飯。

    星男把發動機拆開運了回來,把土房間弄得滿是像煙一樣透明的淡淡的汽油味兒,在瘦骨嶙峋的四個孩子的注視下,繼續修理發動機。

    至少星男成功地使四個孩子對他由反感變成了敬意。

    我也覺得以前從沒見過像他這樣勤快的年輕人,于是放棄了對他的成見。

    自來到山谷後,星男就充滿了自信,甚至讓人感覺他滑稽可笑的臉上表現出一種美麗的調和。

    鷹四和我一邊喝威士忌,一邊橫卧在一言不發的妻子正對面,把死去的妹妹收集的唱片放在舊式手提留音機上放着聽。

    利帕蒂正在他一生中最後的音樂會錄音裡彈奏着肖邦的圓舞曲。

     &ldquo妹妹聽音樂的方法真是特别。

    她絕不放過一個音符,要把所有的音符都聽個真切。

    不管利帕蒂彈得多快,妹妹都能聽出鋼琴發出來的每個音符,和弦也能分解出來。

    妹妹告訴過我這張唱片的降E大調圓舞曲裡有多少個音。

    我笨啊,就把數字記在本子上,卻給弄丢了。

    可妹妹的耳朵真叫絕了!&rdquo鷹四說。

    他聲音低沉且嘶啞。

    我想,這大概是妹妹死後,弟弟頭一次主動提起妹妹。

     &ldquo妹妹能算出那麼多數?&rdquo &ldquo那哪能呢。

    所以她才用鉛筆往一大塊紙上紮滿了小黑點兒嘛。

    那畫面就像是臨摹銀河天體照片上的點點。

    那可是作品18号圓舞曲全部音符的量啊!我費了好長時間統計出了圖上的數字,可我卻把那個計算結果給弄丢了,真是的。

    我覺得妹妹鉛筆點兒的數量一定是對的。

    &rdquo說完,鷹四卻安慰起我來,令我感到十分意外。

    &ldquo這麼看來,你夫人也挺特别呢!&rdquo我想起在跟鷹四講起染紅了頭缢死的友人時,我說過,他真是個特别的人。

    如今這句話和鷹四用的這句話兩相重疊,令我覺出了深深的不安。

    如果鷹四說,S兄也是個特别的人,我便絕無心情去試圖修正他那夢幻記憶了。

    這句話使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了這些死去的人們、這些被難與他人語的不安所困擾的人們,心中·某·種·東·西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