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部 列奧納多、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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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切斯科·韋托拉先生那裡去做客,這位佛羅倫薩的使節跟尼科洛·馬基雅弗利保持通信,向畫家講述他的近況,把他的信拿給他看。

     尼科洛的命運跟以前一樣不佳。

    他一生的幻想破滅了&mdash&mdash他創建了民衆義勇軍,期待着這支軍隊能夠拯救意大利,可是結果卻是毫無用處:1512年普拉托被圍困時,西班牙人發出第一批圓彈,他眼看着這些軍人抱頭鼠竄了,像是一群綿羊。

    美第奇兄弟重返佛羅倫薩,馬基雅弗利被解職,&ldquo被打倒,被疏遠和剝奪了一切&rdquo。

    後來,一起恢複共和和推翻暴君的陰謀很快被揭露。

    尼科洛參加了這次陰謀。

    他被逮捕起來,受到審訊和嚴刑拷打,四次被吊起來。

    他英勇地經受住了嚴刑拷打,他本人承認,&ldquo他自己也沒有料到會表現得如此英勇&rdquo。

    取保獲釋以後,仍然受到監視,一年之内禁止越過托斯卡納的邊界。

    他變得一貧如洗,離開佛羅倫薩,隐居在聖卡什亞諾附近一個山村裡,這裡離城市有十裡的路程,正處在羅馬大路上,他在這裡有祖傳的一小塊土地。

    可是盡管遭到一連串的災難,他在這裡也沒有安靜下來:從一個熱情的共和派突然變成暴君的熱情之友,這種突然的轉變,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也表現出他所特有的真誠。

    早在坐牢時,他就給美第奇寫了一封詩體書信,表示忏悔的同時對美第奇也進行了歌頌。

    他的《君主論》一書獻給了朱利亞諾的侄子&mdash&mdash&ldquo豪華者&rdquo洛倫佐,他在書中提出塞薩爾·博爾吉亞為英明君主的典範,盡管他本人當年也曾激烈地抨擊過這個暴君,可是如今當他已經死于放逐之中,再次被戴上超人的偉大光環,被列為不朽的英雄。

    馬基雅弗利暗自感到他在欺騙自己:美第奇的市民獨裁專制跟索德裡尼的市民共和制一樣讓他厭惡;可是他已經沒有力量放棄這個最後的幻想,他牢牢抓住它不放,猶如要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妄圖靠它救命。

    他現在患有疾病,孤苦伶仃,當初用繩子把他吊起來時手上和腳上勒出的傷口還沒有痊愈,他祈求韋托拉在教皇和朱利亞諾面前為他求情,給他謀個&ldquo随便什麼小差事,因為無事可做,對于他來說比死亡還可怕:隻要能夠再次錄用他&mdash&mdash他準備承擔任何工作,哪怕是搬石頭都行&rdquo。

     為了讓自己的保護人不至于對沒完沒了的請求和抱怨感到厭惡,尼科洛有時盡量說些笑話,講講自己的豔遇供他開心。

    他已年過半百,身為一個饑寒交迫的一家之長,還像個小學生似的,是一個,或者說故意裝成一個豔福不淺的人。

    &ldquo我把一些重要的思想都擱置一旁,不管是談論古人的功勳還是議論當代的政治,都不能讓我發生興趣,我已經陷入情網。

    &rdquo 列奧納多讀着這些輕佻的書信,不禁想起尼科洛有一次在羅馬涅賭窟裡像個小醜似的在一些西班牙流氓面前出醜賣乖,出來時說的那番話:&ldquo貧困就得奔馳,貧困就得跳舞,貧困就得唱歌。

    &rdquo這些書信提出種種享樂主義的建議,袒露自己的偷情外遇,厚顔無恥地自我嘲弄,可是偶爾也迸發出絕望的呐喊: &ldquo難道沒有一個活人能夠記起我來嗎?弗蘭切斯科先生,既然您還愛我,就像從前曾經愛過我那樣,那麼您看到我現在所過的這種暗淡無光的生活,就不能不為我打抱不平。

    &rdquo 他在另一封信裡是這樣描寫自己的生活的: &ldquo捕獵鸫鳥直到目前還是我的主要娛樂活動。

    我天不亮就起床,親手紮繩套,然後背着鳥籠離開家,好像獲釋的奴隸蓋特帶着安菲特裡昂的書從港口回來。

    通常我每次捕獲的鸫鳥不少于兩隻,不多于六隻。

    &mdash&mdash我就這樣度過了九月份。

    後來這種娛樂也沒有了,這種娛樂不管是多麼枯燥,我還是覺得失去它很可惜。

     &ldquo現在我略晚一些起床,然後到我的樹林裡去,正在砍伐那片林子,我在那裡逗留兩個小時,查看昨天的工作成果,跟伐木工們聊聊天。

    然後到井台上去,從那裡再到從前捕獵的那片林子裡去看看。

    我總是随身帶着書&mdash&mdash但丁、佩特拉克、提布盧斯、奧維德。

    讀着他們那些扣人心弦的哀怨,我心裡想着自己的事,在這些幻想裡找到了一時的甜蜜的陶醉。

    然後到大路旁的一家小酒店去,跟過往行人閑談,聽聽新聞,觀察人們的興趣、習性和嗜好。

    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回到家中,和家人一起坐在餐桌旁,用一些粗茶淡飯充饑,莊園微薄的收入隻能允許吃這些東西。

    午飯後,我又到小酒店去。

    這裡已經集聚了各行各業的人物:有店主,有磨坊主,有屠夫,還有兩個面包匠。

    我就跟他們一起消磨剩下的半天時間,下棋,擲骰子。

    我們争執不休,大動肝火,破口大罵,大多數情況是由于一個銅闆引起的,吵鬧的聲音在聖卡什亞諾都能聽得到。

     &ldquo我就是陷進這種爛泥塘裡,任憑命運之神踐踏我,随心所欲地處置我,看看她的無恥何時到頭,考慮的隻是别腐爛發黴,别因為寂寞無聊而發瘋。

     &ldquo晚上回家。

    可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之前,還得從身上脫去肮髒的日常衣服,穿上宮廷官吏的或者議員的制服。

    我穿着這種體面的衣服,走進富麗堂皇的古代建築物,偉大的賢哲和英雄盛情地接待我,招待我吃我生到人世應該吃的食物&mdash&mdash我無拘無束地跟他們談話,詢問和了解他們成功的原因,他們對我平等相待,真心誠意地回答我的問題。

    我一連數個小時不感到寂寞,不害怕貧窮和死亡,把我的一切痛苦遺忘,我生活在過去之中。

    然後,我把從他們那裡了解到的一切一一記下,我就這樣寫作《君主論》一書。

    &rdquo 四 列奧納多讀着這些信件,感覺到,盡管尼科洛跟他截然相反,可是卻讓他感到親密。

    他想起了他的預言:他們二人的命運是相同的,他倆都無家可歸,永遠流浪在這個世界上,在這裡,&ldquo除了平民百姓,沒有任何人&rdquo。

    列奧納多在羅馬的生活的确是暗淡無光的,跟馬基雅弗利在聖卡什亞諾的窮鄉僻壤的生活一樣&mdash&mdash也是那樣寂寞,也是那樣孤獨,被迫無所事事,這比起任何嚴刑拷打都可怕,他們二人都知道自己有力量,但同時又都知道自己不被人們所需要。

    列奧納多跟尼科洛一樣,把自己交給命運之神任意踐踏,任憑她随心所欲地處置,隻是他更加順從,甚至不想知道她的無恥何時到頭,因為他早已堅信是無盡期的。

     利奧十世一直忙于舉行弄臣巴拉巴洛盛大遊行的準備工作,還沒有閑空接見列奧納多,而為了擺脫他的糾纏,讓他把教廷鑄币廠的沖床改進一下。

    畫家有一種習慣:不輕視任何工作,哪怕是最平凡的工作也不拒絕,因此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委托&mdash&mdash發明了一種機器,以前鑄造的硬币都帶凸凹不平的毛邊,而現在造出來的卻是光滑的圓形。

     這個時期,他由于以前的債務而陷入困境,大部分俸祿花在支付利息上。

    假如不是弗蘭切斯科·梅利齊由于得到父親的遺産而給他以接濟,列奧納多便無法應付。

     1514年夏,他患上了羅馬瘧疾。

    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患重病。

    他不服藥,不請醫生來。

    隻有弗蘭切斯科一個人照料他,列奧納多越來越離不開他了,非常器重他那種單純的愛。

    這位老師有時覺得,是上帝給他派來了最後一個摯友,給他派來了守護天使,在他無家可歸而又年邁之時,給了他一根拐棍。

     畫家感到他被遺忘了,有時試圖讓人想到他,可是徒勞無益。

    他在病中給自己的保護人朱利亞諾·美第奇寫緻敬信,用的是當時流行的宮廷文體,這種文體本來應該給人以親切感,可是他卻用得很不成功: &ldquo我威名遠揚的君主,當我得悉貴體康健,高興之情難以言表,如一劑良藥,也治愈了賤恙,奇迹般地使我從死亡中回生。

    &rdquo 入秋時,瘧疾痊愈了。

    但是身體仍然很虛弱和感到不舒服。

    喬萬尼死後的幾個月,列奧納多一直萎靡不振,好像是過了許多年一樣,衰老了。

     意志消沉,心情沮喪,疲憊厭倦&mdash&mdash這種精神狀态越來越讓他無法解脫。

     他有時也以某種狂熱重新揀起從前所心愛的事&mdash&mdash數學、解剖、繪畫、飛行器&mdash&mdash可是馬上又扔掉;如果開始做别的事,那也是為了厭惡地抛棄它。

     在這些黑暗的日子裡,他突然迷戀上了兒童遊戲。

     他把羊腸子洗得很幹淨,曬幹後又薄又軟,可以攥在手裡,然後把它通過牆壁跟藏在隔壁房間裡的風箱連接起來,羊腸子被充氣,鼓成巨大的泡泡,看的人吓得往後退,蜷縮在角落裡&mdash&mdash他把這比喻成善行,說善行開始的時候看起來很小,不受重視,可是逐漸膨脹起來,能夠包容整個世界。

     他在貝爾韋特雷花園裡抓住一隻大蜥蜴,給它粘上漂亮的魚鱗和蛇鱗,在頭上給安上兩隻角和胡須,在身上給裝上兩隻翅膀,翅膀是空的,裡面灌滿水銀,随着蜥蜴的運動而扇動,他把這隻蜥蜴裝進匣子裡,進行訓練,然後拿給客人們看,客人把這個怪物當成魔鬼,吓得躲到一旁。

     他用蠟捏成一些長着翅膀的怪獸,裡面充上熱氣,于是變得很輕,能夠升起來在空中飄動。

    看的人很驚奇或者由于迷信而感到害怕,列奧納多從中得到享受,揚揚得意,臉上那嚴峻的皺紋和暗淡無光的哀傷的眼睛裡,突然現出天真愉快的表情,可是與此同時,那張衰老而疲憊的臉上卻流露出讓人可憐的神情,弗蘭切斯科不禁感到一陣心痛。

     有一天,塞薩爾·達·謝斯特送客人,老師恰好從屋裡出來,無意之中聽到他說: &ldquo就是這樣,先生們。

    你們看見了,我們現在在制作玩具。

    有什麼可隐瞞的?我們的老頭子昏聩了,返老還童了,真可憐。

    起初,他給人制作翅膀,到頭來制作會飛的蠟質玩偶。

    大山生出一隻小老鼠!&rdquo 他惡意地哈哈大笑着補充道: &ldquo我對教皇感到奇怪:他好像是隻對弄臣和遊方僧很在行,應該換換花樣兒。

    列奧納多先生在他那裡大有用武之地。

    他們倆倒是天生的一對,相得益彰。

    真的,先生們,請諸位多多費心,設法讓教皇聘請大師到宮中去任職。

    你們不必擔心:我們的老頭子一定會讓教皇開心,比馬利亞諾修士強,甚至就連侏儒巴拉巴洛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風!&rdquo 這種玩笑比所能想到的更實際:關于列奧納多的魔術、用風箱吹得鼓起來的羊腸子、長着翅膀的蜥蜴和會飛的蠟塑動物的傳聞傳到了利奧十世的耳朵裡,他非常想要見識一下,甚至教皇準備忘卻列奧納多的妖術和渎神行為給他帶來的恐懼。

    機靈的宮廷侍臣暗示畫家:他時來運轉了,不僅拉斐爾,就是巴拉巴洛在讨得教皇的歡心方面都不是他的對手&mdash&mdash采取行動的時機到了。

    可是列奧納多又像他一生中多次發生的那樣,沒有聽取有益的勸告&mdash&mdash不會利用時機,沒能及時地抓住命運之神的車輪。

     弗蘭切斯科本能地猜到,塞薩爾是列奧納多的敵人,他向老師發出警告,可是老師卻不相信。

     &ldquo你别理他,弗蘭切斯科,别動他,&rdquo他維護塞薩爾,&ldquo你不了解,他雖然想要恨我,可是仍然愛我。

    他很不幸,甚至比&hellip&hellip&rdquo 列奧納多沒有把話說完。

    可是梅利齊明白了,他想要說:比喬萬尼·貝特拉菲奧還不幸。

     &ldquo我能責備他嗎?&rdquo老師繼續說,&ldquo我也許在他面前有過錯&hellip&hellip&rdquo &ldquo您?&mdash&mdash在塞薩爾面前?&rdquo弗蘭切斯科感到驚訝。

     &ldquo是的,我的朋友。

    你不明白。

    可是我有時覺得讓他着了邪祟,把他毀壞了,你瞧,我的孩子,因為我也許真的有邪氣&hellip&hellip&rdquo 他思索片刻,輕輕地微笑着補充道: &ldquo你别理他,弗蘭切斯科,也别擔心:他不會給我做出壞事來,不會離開我,永遠也不會背叛我。

    至于說到他的怒氣,他跟我的鬥争&mdash&mdash這是他在為自己的靈魂而鬥争,他要求得到自由,他在尋求自我,想要完成自我。

    由他吧!願上帝幫助他,我知道,當他取得勝利的時候,他就會回來找我,就會原諒我,就會明白我是愛他的,到那時,我把所擁有的一切都給他&mdash&mdash向他揭示藝術的一切秘密,把全部知識教給他,以便等我死後他再傳授給人們。

    因為,假如不是他,那還有誰呢?&rdquo 早在夏天,列奧納多生病的時候,塞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