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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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盯着直貴的眼睛。

    那視線仿佛在斷言,要是辜負了寫信人的期待,你就沒有未來了。

    直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後說,“我加油幹!”“我也期待着!”平野用手拍了兩下放進去信的口袋,轉身走去,他那身材不高又有些瘦的背影,在直貴眼裡變得高大了起來。

     這天工作結束後,直貴沒有直接回家。

    他乘上電車,目的地當然是寄信人的地方。

    他抓着電車吊帶一邊晃動着身體,一邊一句一句地反思着社長的話。

    他想,沒準兒真是那樣。

    自己現在的苦難,正是對剛志所犯罪行做出懲罰的一部分。

    犯罪者必須要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就是自己犯罪的同時也抹殺了自己親屬在社會上的存在。

    為了顯示這種客觀事實,也需要存在歧視。

    以前直貴連想也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

    覺得自己被别人白眼看待,肯定是周圍的人不對,一直詛咒着這是不合理的事情。

    沒準兒這種想法是一種對自己的寬容。

    歧視不會沒有的,問題是在這個基礎上怎麼做。

    想到原以為是自己一直努力過來的,直貴在心裡否定着。

    自己一直是在放棄,隻是在扮演着悲劇中的主人公。

     到了由實子的公寓,他摁了門鈴,但沒有回應。

    信箱中也塞着郵件。

    看來她還沒有回來。

    他後悔來之前沒給她打個電話。

    是到什麼地方待會兒還是就這樣在門前等着?直貴猶豫着。

    由實子也有自己的事。

    大概工作單位裡的人邀她一起去喝酒的事也會有吧。

    要不去咖啡店什麼地方,過一會兒再打電話看看吧——他這樣想着,無意中掃了一眼信箱的時候,目光停留在夾在那裡的一個信封上。

    準确地說,是注意到了寫在信封後面的郵政編号的數字。

    那個數字像是有些特别。

    難道說,他想着,把那封信抽了出來。

     一看信封正面,他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簡直不能相信看到的東西。

    武島直貴收——這筆迹已經熟悉到了厭煩的程度。

     直貴:身體好嗎? 時間過得真快,今年馬上又要過去了。

    對直貴來講今年是個什麼樣的年頭呢?我這裡跟平常一樣。

    認識的人中有幾個放出去了,又有幾個新面孔進來。

    說起來,上周進來個有意思的家夥。

    長得像著名演員志村健。

    大家都讓他模仿志村健。

    開始本人好像不大願意,但又好像并非真的不願做。

    就是這樣一個家夥,一問為什麼進來的,真讓人有點吃驚。

    人不可貌相,真是那樣。

    想仔細跟你說吧,那樣的事不讓寫。

    從這兒出去的時候再說吧。

    不知怎麼,最近關于“出去”的話題多了起來,是因為直貴寫了這樣的事吧。

    說起來,上個月的信中,寫了等我從這裡出去後,首先一起去給媽媽掃墓。

    你能這樣說,我真高興。

    我當然打算去給媽媽掃墓,不過,還是應該先去緒方家的墓地。

    在緒方墓前重新謝罪,然後才能去别的地方。

     怎麼又寫起來出獄以後的事了。

    還有好幾年呢。

    我盡量不去想那些事情。

    不管怎樣先努力幹,好好度過每一天。

    可是直貴連我出獄後的事兒都考慮到了,我真感激。

    還是兄弟好啊!真想重新感謝媽媽為我生了個好弟弟。

     今年以來,每個月都認真地給我寫回信,我很高興。

    坦率地說,這以前感到有些寂寞。

    不過,不必太勉強,電器店的工作很忙吧,務必注意身體!隻要在你高興的時候給我寫個回信就行了。

     天要冷了,注意别感冒!下次去信再說。

     武島剛志 看到那熟悉得有些膩味的文字,直貴拿着信的手在顫抖。

    腦子裡一堆的疑問在轉悠。

    為什麼給自己的信會在這兒?剛志究竟在說什麼?上個月的信是怎麼回事? 不過一看信封上收信人的部分,很容易想到答案。

    上面寫的住址是由實子的公寓,後面寫着“白石轉交”的字樣。

    也就是說,剛志以為這裡是直貴的新住所,把信寄到這裡來的。

    他為什麼會這樣認為,答案隻有一個。

     正在這時,聽到有上樓梯的腳步聲。

    直貴轉過臉去一看,是由實子。

    她一看到他,臉上就露出高興的神情。

    “直貴君,你來啦!”她跑了過來,“怎麼啦?”“這個,怎麼回事?”直貴把手中的信封和信紙伸到她的眼前。

     由實子的表情一下子陰暗了,隻是一個勁地低頭、眨眼。

    “我在問你這是什麼?你說啊!”“我慢慢跟你說,你先進來好嗎?”她說着,打開房門。

    “你這樣自作主張,究竟要幹什麼……”“求求你了,”由實子轉過頭來,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到裡面來!”直貴歎了口氣,跟着她進了房間。

     由實子脫下白色的外套,馬上站到水池前。

    “直貴君,咖啡可以嗎?”“你快點說啊!究竟是怎麼回事?”直貴把信紙和信封扔到地上。

    由實子把水壺放到火上,默默地拾起信紙和信封,小心地把信紙疊好收到信封裡,插到挂在電話旁邊牆上的信袋中。

    那裡面已經有了幾個同樣的信封,都是直貴非常熟悉的筆迹,大概都是寫給他的。

     “對不起!”她跪坐在地上,低下頭說。

    “幹什麼呀,這是。

    這樣鄭重地道歉,讓人讨厭。

    ”由實子吐了口氣。

    “我知道是我自作主張,可沒有覺得自己做了錯事。

    ”“你沒告訴我就給哥哥寫信。

    還故意做成像是我搬到這裡似的,讓哥哥把信寄到這兒。

    這事沒錯嗎?”“從法律上講,是錯誤的。

    ”她低着頭說道。

    “作為一個人來講也是錯的。

    用我的名義發出信去,又随意地讀哥哥的來信。

    ”“那個,”由實子像是咽了口唾沫,“每次打開你哥哥來信的時候,總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可是,要是不看你哥哥寫的,我又無法寫回信。

    ” “所以才說你幹嗎要幹那事呢?由實子用我的名義和哥哥通信,究竟是要幹什麼呢?”“可是,”由實子稍微擡起頭,并沒有看直貴的臉,可他還是看出她的睫毛濕潤着,“直貴君,因為你說過,再也不給哥哥寫信了,新的住址也不告訴哥哥。

    ”“那跟由實子有什麼關系?”“沒有什麼關系……可是那樣,他不傷心嗎?本來是兄弟,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卻不再聯系了。

    ”“我以前說過,我要跟哥哥斷絕關系。

    就是想哥哥的信不要再來。

    想生活在和哥哥沒有關系的世界裡。

    ” “你非要那麼做,有什麼意義呢?”“不知道有什麼意義。

    隻是再也不願意被人用那樣的眼光看着,不願意被人家歧視對待。

    ”他叫喊着說到這兒,突然一驚。

    自己剛剛說的歧視這個詞,就像是針一樣深深地紮進他的胸膛。

    想起就在幾小時前,平野社長跟他說的話。

    由實子慢慢地擡起頭來,雙頰上流淌着淚水。

    “就是你隐瞞着,也不會改變現實的。

    不管直貴君怎樣掙紮着逃脫也沒有用的。

    那樣做,還不如面對它更好些。

    ”她的話又一次敲擊着直貴的心。

    是啊,到目前為止,自己都是想當然地認為别人不對,這麼生活過來的。

    今後必須在不再逃避歧視的前提下,摸索如何生存下去的道路,努力去實現它!剛剛下了決心。

    直貴緊閉着嘴,在由實子面前跪了下來,把手放到她肩上。

    她好像覺得有些意外,睜大了眼睛。

     “對不起!”他短促地嘟囔了一句。

    “哎?”由實子張開了嘴。

    “我今天原來沒打算說這些話,我是來感謝由實子的。

    ”“感謝?”“給社長的信,寫那封信的人,是由實子吧?”“啊……”她好想弄明白了,輕輕點了下頭,“那,也許也是多管閑事……”直貴搖了搖頭。

     “社長來找我了。

    而且跟我說了很多。

    我弄懂了些事情,明白了以前我還是太自以為是了。

    ”“那麼,不會為我給社長寫信發脾氣了?”“嗯,而且……”直貴把目光投向信袋,“我為你給哥哥寫信生氣的事也許錯了。

    能夠給在監獄裡的哥哥帶來安慰的,也許隻有我的信。

    ”他看着默默點頭的由實子,又說:“可是,不是我的筆迹,哥哥怎麼認不出來呀?”于是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桌子上。

    桌上放着一台簡單的文字處理機。

     直貴:身體好嗎? 又搬家了?這麼頻繁地搬家,籌集押金和禮金很困難吧。

    可要是為了工作上方便也許就沒辦法了。

     新的住所寫着白石轉交,是不是借住在叫白石的人家裡呢?要是借住的話,是不是夥食也可以提供呢?那樣倒是挺好的。

    因為你剛參加工作,有很多事情要忙。

    (以下略) ——4月20日 直貴:身體好嗎? 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收到回信。

    坦率地說,我吃了一驚。

    是不是有空閑時間寫信了。

    不,當然,我非常高興。

    隻是沒有期待過你馬上就給我寫回信。

    對了,上月寫信時忘記問了,你開始使用文字處理機了。

    看不到直貴的筆迹覺得有些冷清,不過使用文字處理機大概便利些。

    畢竟是賣電器的,不會用文字處理機就怪了。

    現在就連進了我們這兒的人,會用電腦的人都很多。

    甚至還有因為使用電腦犯罪被抓進來的家夥。

    不過,不能寫做了什麼壞事。

    (以下略) ——5月23日 直貴: 馬上就要到連續悶熱天氣的季節了。

    雨水也多,到處都散發着發黴的味道。

    連有空閑的時候洗衣服都不行,很不好過。

    不可能不出汗,隻好盡可能不讓汗水弄濕了衣服。

    也就是說,在很多場合盡可能光着身體。

    這樣做的人很多,房間裡總是像澡堂子似的。

     你工作非常辛苦啊!上次來信說,要記住的事太多了。

    連腦瓜兒好的你都這麼說,可見相當難啊。

    每天都要把資料帶回家晚上還要學習呀?真不得了!要是我,不論怎樣努力也做不好吧。

    (以下略) ——6月20日 直貴:身體好嗎? 來信收到了。

    真好啊!發獎金,我也真想使用一次這樣的詞彙,說發獎金啦!想知道能拿到多少獎金,不過,你要是說不告訴我也沒辦法。

    即便這樣,聽到發獎金的事,再次感到直貴已經成了公司職員。

    都是你努力的結果啊!你真能幹!一邊工作一邊上大學,然後成功地找到好的工作。

    我真想跟别人吹吹,你是我的弟弟!實際上已經跟同房間的家夥們吹過了,我弟弟多了不起!(以下略) ——7月22日 讀着剛志的來信,直貴的眼睛熱了起來。

    剛志并不知道,自己寫的信被一個叫作白是由實子的名義給他寫的回信,隻是高興地寫着信。

    大概剛志把弟弟的回信作為自己最大的激勵,可直貴到現在為止連想都沒想過,自己的信能有那麼大的力量。

     直貴擡起頭,目光從信上移向旁邊垂着頭的由實子。

    “明白了,由實子總是問我公司的事啊,各種各樣的事啊,原來是想收集給哥哥寫信的材料啊。

    ”她微笑着。

    “不光是為了這個,我也願意聽直貴君說話。

    ”“可是,哥哥一點也沒發現是别人代寫的嗎?”“嗯。

    各方面都是小心翼翼地寫的。

    ”“是啊。

    ”他坐回原先坐的地方,“可是,為什麼那樣呢?”“嗯?”“以前也想過問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些事呢?”“那個……”由實子稍微有點别扭似的低下頭。

    “我曾想過,到現在,不管是誰,隻要跟他說了哥哥的事,都會從我身邊離去。

    可并不完全是那樣,隻有一個人,沒有離開我,那就是由實子。

    為什麼呢?” “你希望我離開?”“你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由實子臉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些,像是在思考着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還是低着頭,開口說:“我也是一樣的。

    ”“一樣?”“我爸爸,是自行申請破産的。

    ”說着,她擡起頭來,“像是傻瓜一樣,他迷上了麻将賭博,借了很多錢。

    大概是被什麼壞家夥騙了。

    ”“是付不起輸的錢破産的嗎?”由實子搖了搖頭。

    “為了換賭債到處借錢。

    信用卡公司、高利貸……想起來就起雞皮疙瘩。

    每天每天,被人催着還債……”她故作笑容接着說,“甚至有人來說,讓我去土耳其浴室幹活。

    ”聽了這話,直貴也覺得要起雞皮疙瘩。

     “親戚們多少幫了些忙,可還是杯水車薪。

    結果,我半夜逃離家藏了起來,一直到自行破産申請得到認可。

    我被寄養在親戚家,好歹熬到高中畢業。

    進現在的公司,也有過各種各樣的難處。

    要是父親的事被公司知道了,估計就職的事也就吹了。

    ”“現在呢?你爸爸。

    ”“在一個為寫字樓清掃衛生的公司裡幹活兒,媽媽也在幹着鐘點工。

    可是,好幾年沒見了。

    爸爸好像覺沒臉見我們。

    ”由實子看着直貴,微笑着,“是不是像傻瓜一樣。

    ”直貴想不出回答的話。

    她也有過那麼辛酸的過去,連想也沒想過。

    一直以為總是鼓勵自己的她,大概是在優裕環境下長大的。

    “我們父女一直是過着四處躲藏的生活,讨厭逃避了。

    看到别人逃避也讨厭。

    所以不希望直貴君逃避,隻是這個。

    ”一滴淚水從她眼中溢了出來,直貴伸出手,用手指擦了一下。

    由實子用自己的兩個手掌,将他的手握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