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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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弟弟的顧慮,想阻止他這樣做,趕快弄到錢,才犯了那件事兒。

    直貴十分明白這一點。

     剛志被逮捕後一周,直貴去了學校。

    在此期間,班主任梅村老師來看過他幾次,也就是在房門口坐下來,抽上一支煙就走。

    不過,每次來的時候都帶來便利店買的盒飯或是速食食品,這倒是幫了大忙。

    家裡幾乎沒有錢,他隻能每天吃着最便宜的面包。

     幾天沒去,學校也罷,同學也罷,沒有任何變化。

    和以前一樣充滿笑聲,看上去大家都很幸福。

    想起來也沒什麼奇怪的,直貴覺得。

    兇惡的犯罪事件經常發生,一周前發生的搶劫殺人案,早已從大家的記憶中消失了,即便犯人的弟弟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

     看到直貴,同班同學顯現出緊張和困惑的表情。

    像是沒想到他還會來學校。

    直貴覺得,大家都要努力忘掉那個事件。

    即便這樣,也有幾個夥伴走過來打招呼。

    其中,原先最好的叫江上的男生第一個跟他說話:“心情沉穩點了吧?”直貴擡頭看了一眼江上,馬上又垂下目光:“還行……”“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他低聲問道。

    跟練習橄榄球時的大聲叫喊聲完全不同。

    直貴稍微搖了一下頭:“不,沒什麼,謝謝!”“是嗎。

    ”總是很開朗的江上也沒有了更多的語言,沉默着離開了直貴的桌子。

    其他的人也模仿者。

    聽見江上低聲說,去悄悄地打個招呼。

    大家好像沒有不同意見。

    一直到中午休息,直貴跟誰也沒再說過話。

    各科目的老師也都意識到他的存在,可沒有人跟他說話。

     午休的時候梅村老師來了,在他耳邊說,到學生指導室來一下!跟他去了一看,除了梅村老師外,年級主任和校長也在。

    主要是梅村老師提問。

    内容大體上是今後打算怎麼辦?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反問了幾次才知道了他們的真實意思:他們關心直貴今後是不是繼續上學。

    身邊沒有親人,是不是要退學去工作。

    如果打工的話,這個學校沒有學時制度,要想得到畢業證書隻能轉學。

    總之,像以前那樣繼續上學的話比較困難。

    雖然是關心他的口氣,但直貴聽出了别的意思,特别是校長,好像希望他離開這所學校。

    也許是擔心這事兒傳出去有損學校的名聲,或是作為學校應該怎樣對待殺人犯弟弟的問題不好處理。

     “我不會退學的。

    ”直貴堅定地說道,“不管怎樣,也要從這個學校畢業,哥哥好不容易才讓我讀到現在。

    ”哥哥,聽到這個詞,教師們顯現出微妙的反應。

    年級主任和校長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快的事情一樣把目光轉到一邊。

    梅村老師凝視着直貴點了點頭。

    “武島要是這麼想就太好了,學費的事兒我去跟管總務的人說說看。

    不過問題是今後怎麼生活呀?”“我想辦法。

    放學以後去打工也行。

    ”說到這兒,直貴看了一下校長,“除了暑假和寒假,不能打工……是嗎?”“不,那隻是個原則。

    有特殊情況的話可以特别許可嘛。

    ”校長面無表情像是沒辦法似的說道。

     梅村老師又問了個問題:是否繼續升學?“現在這樣的情況,可不是準備升學考試的狀态……”梅村老師的聲音越來越低。

    “大學就放棄了。

    ”直貴清楚地說,也有徹底打消自己幻想的意思。

    “先放棄,高中畢業後參加工作,然後再考慮。

    ”三位老師都點着頭。

     不久後的一天,直貴從學校回來,正在煮方便面的時候,負責管理公寓的房地産公司的人來了。

    那是個鼻子底下留着胡子的胖男人。

    說的事兒對于直貴來講過于突然:請問打算什麼時候從公寓搬出去? “什麼時候搬出去?那還沒有确定呢。

    ”直貴感到困惑,這樣答道。

    那人卻顯出更加困惑的表情。

    “哎?不過,要搬走吧?”“不,沒考慮過。

    為什麼要我搬走呢?”“為什麼?你哥哥不是出了那樣的事嗎?”直貴無言以對。

    一說到剛志的事兒他就沒法說了,他不說話,心裡想着,哥哥犯罪的話,弟弟就必須從公寓裡搬走嗎? “首先是房費,交不了吧?到現在,有三個月沒交了。

    我們也不是不通人情,你還是學生,一下子交清也難,先把房子還給我們吧。

    ”房地産公司的人口氣很溫柔,可話裡藏着話。

    “我交,我交房錢,包括欠你們的。

    我去打工掙。

    ”聽了直貴的話,房地産公司的人像是有些煩。

    “說起來簡單,真交得起?積攢了這麼多。

    ”說着,展開了賬單。

    直貴看了上面的數字,心裡冷了下來。

    “我告訴你,這可是扣除押金的金額。

    這麼多錢,一下子準備不出來吧?”直貴隻有低下頭來。

     “雖然這麼說,可是我要從這裡出去沒有能去的地方啊!”“沒有親戚什麼的?你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别的有來往的親戚也沒有。

    ”“嗯。

    是啊。

    就是有來往的,沒準兒也都躲開了。

    ”房地産公司的人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嘟囔着。

    “不過,我們也不能讓交不起房錢的人始終住在這裡啊!我們也是接受房東的委托管理的,如果有意見最好跟房東說。

    剛才我也說過,如果你搬走的話,欠的錢也許可以求人家閉閉眼。

    而且,你一個人住也大了些吧,今後就你一個人了,稍微小一點的地方不更好些嗎,需要的話我也可以介紹。

    ”把要說的話說完,又說了一句再聯系,房地産公司的人走了。

    直貴還坐在原地,壺裡的水開着。

    聽到了聲音,但不想動。

     今後就你一個人了……覺得沒說錯。

    并不是此時剛察覺到,明白是明白,可一直不願去想這事兒。

    今後就自己一個人了,剛志不會回來了。

    也許早晚會回來,那是好幾年之後,不,也許好幾十年之後。

     直貴環顧了一下四周,舊的冰箱,滿是油膩的煤氣竈,老式的電飯煲,撿來的放漫畫雜志的書架,褪色的頂棚,已經變成褐色的榻榻米,四處脫落的牆紙,這一切都是和哥哥共同所有的。

    沒準兒那個房地産公司的人說的對。

    一個人住有些大了,而且過于痛苦。

     直貴見到哥哥,是在事件過後第十天的時候。

    警察來了通知,說是剛志相見弟弟。

    直貴沒想到還可以見到被捕的哥哥,相當吃驚。

     到了警察署,被引導到訊問室。

    直貴感到有些意外,原以為是在電視裡經常看到的四周是玻璃的房間裡會面。

    狹窄的長方形房間中央放着桌子,剛志和警察坐在兩側。

    剛志的臉頰消瘦,下巴有些尖。

    才十天工夫,本來曬得棕黑的臉變成了灰色。

    眉毛下邊現出深色的陰影,深藏在那裡面的眼睛瞧着地上。

    雖然察覺出直貴進來,卻總不擡頭看弟弟一眼。

     留着寸頭、看上去過了四十歲的警察,讓直貴坐到椅子上。

    他坐下來,看着低着頭的剛志。

    哥哥還是不動。

    “喂!怎麼啦?”警察說,“弟弟特意來看你了。

    ”剛志還是沉默着。

    像是失去了說話的時機。

    “哥哥!”直貴叫他。

    剛志的身體抽搐了一下。

    與其說聽到叫他,不如說是聽到熟悉的聲音後,身體條件反射般的反應。

    他稍微擡了一點頭,看了一眼弟弟。

    剛對上目光,馬上又把視線返回到地面。

     “直貴……”剛志的聲音嘶啞着,接着說,“對不住了。

    ”絕望感又一次沖擊着直貴的胸膛。

    讓他重新認識到這一切是噩夢而是現實。

    這十天裡,他拼命努力接受這一現實。

    不過,心裡什麼地方還是期待着“哪兒搞錯了”。

    此時直貴心裡,像是已經堆積得不大牢固的積木,最後的一根支柱嘩啦倒了下來。

    “為什麼呀?”直貴像是硬擠出的聲音,“為什麼要那樣呢……”剛志沒有回答。

    放在桌上的左手在輕微地顫抖。

    指甲是黑色的。

    “弟弟問你為什麼呢。

    ”警察低聲跟剛志說道。

    剛志歎了口氣,用手揉搓着臉。

    用力閉上眼睛,然後又深深歎了口氣。

    “我幹了什麼!我,幹了些什麼!”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下子把頭垂了下去。

    肩膀抽動着,發出呻吟聲,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腳上。

     直貴有很多事想問哥哥,也想責怪他。

    可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待在他身旁。

    哥哥的悔恨和悲傷就像是心靈感應一樣傳遞給了他。

     到了直貴該離開的時間,他搜尋着要向哥哥說的話,他想應該有些話隻有自己才能說出來。

    “哥哥”,站在門前,他說,“注意身體!”剛志擡起頭,吃驚一般睜大眼睛,像是察覺到在沒有遮攔的空間裡會面,這是最後一次了。

     一看到哥哥的臉,直貴的感情劇烈波動起來,積壓在心裡的東西猛地刺激着他的淚腺。

    不想在這樣的地方哭出來,他喊道:“哥哥是傻瓜!幹了那麼傻的事兒!”看到弟弟像是要打哥哥,警察趕緊站到直貴面前。

    他像是理解直貴的情緒,沉默着朝他點了點頭。

    直貴低下頭,咬緊牙齒。

    他想,你們不會理解,不知道我們的心情啊!别的警察過來了,送他到警察署門口。

    那個警察邊走邊說,勸過剛志好幾次,見一下弟弟,可他就是不答應。

    這次他下決心見面,大概是因為明天要被轉到拘留所去的緣故。

     出了警察署,直貴沒有直接去車站,在街上毫無目标地走着。

    說實話,他也不願意回到公寓去。

    因為如果回去,必須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

    哪個問題都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而且誰都不會幫他解決。

    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剛志作案的那戶人家應該就在這附近,究竟在哪兒呢?他隻記得緒方商店這個名字。

     便利店外邊有個公用電話亭,旁邊放着電話簿。

    他找緒方商店,很快就找到了,記下了地址走進便利店,從地圖上确認了位置,就在附近。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走了起來。

    想看一下那個家和不想看的念頭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心裡動搖着,腳卻朝着那個方向走去。

    轉過街角,到了可以看見那棟房子的街道上,兩條腿像是突然被捆住一樣不動了。

    一定就是那家,他确信。

    雖然是平房可又是豪宅,廣闊的庭院,對面是停車場——所有的都合乎條件。

     他慢慢地邁出腳,感覺到心跳加快,盯着那緊緊關閉着的西式院門走過去。

    忽然想起來,應該有受害者的葬禮。

    聽說殺人事件因為司法解剖葬禮比通常情況下舉行得要晚些,那也舉辦過了吧?他想,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參加呢?需要替剛志來謝罪嗎?當然可能會被趕出來,即便那樣也應該來吧?直貴意識到,到現在為止幾乎沒考慮過受害者的事兒。

    受到剛志這件事情的打擊,想到的都是将來自己怎麼辦;感歎發生了這事以後,自己是多麼不幸。

     在這個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剛志殺死的老人,這是當然的。

    但他沒考慮過這樣當然的事情。

    不能說老了,被殺死就不算不幸的事。

    她還有剩餘的人生,有這樣的豪宅,應該不用為錢操心,舒舒服服地生活。

    大概有孫子吧,看着孫子成長,晚年生活一定充滿樂趣。

    而剛志奪走了她的一切。

    大概現在還不吃,直貴想到。

    剛志進了監獄,隻能自己去道歉。

    去跟人家磕頭認錯,哪怕是被罵、被趕出來,也要誠心地道歉。

    這樣表達我們的心情,哪怕一點點也好,大概能緩和親屬對犯人的憎恨。

    那樣的話,也許剛志的罪也會減輕一點兒。

     直貴走進緒方家門口,嘴裡幹渴得厲害。

    腦子裡想着順序,首先按門鈴,說是武島剛志的弟弟。

    對方可能會拒絕開門,會說讓他走開,那樣的話,應該懇求人家讓自己進去,哪怕就說一句話也好,想向他們道歉。

    要不斷地懇求。

    快到門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正在這個時候,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身穿襯衣打着領帶,外面穿着藏藍色的開襟毛衣。

    男人拉着一個小女孩的手,從門裡往外走。

    肯定是去世的的老太太的兒子和孫女。

    直貴沒想到會這樣。

    父女倆笑着。

    但是那種笑容像是因意外災害失去親人的人特有的,包含着悲傷的笑容。

    那種氛圍的強烈程度超出了直貴的預想。

    停下!他想着,可是腿還在走。

    覺得那父女倆朝他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