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西奈山一無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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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開羅期間,遠征隊在文明禮儀上就已經做到了去歐洲化。

    現在,真實的沙漠之旅就将起程。

    對于他們而言,前往那裡意味着進入一個全新而又古老原始的環境。

    因此在收拾行裝的時候,他們得帶上可能會用到的各種生活用具及工作設備。

    對此,卡斯滕·尼布爾在日記中有一番簡短記述:各自帶好書籍和科學儀器&mdash&mdash福斯科爾的埃利斯顯微鏡[128]和尼布爾的哈得來星盤[129]自然不在話下&mdash&mdash他們得準備一個帳篷,幾張行軍床,一些(裡外全都鍍了錫銅的)烹饪用具;至于準備的食糧,則有面粉、稻米、餅幹、黃油、咖啡豆和食用油;肉沒有帶,因為商隊裡的那些阿拉伯人一般都會帶綿羊、山羊和雞,路上可以現宰來吃,所以到時候要吃的話就直接買那些人的。

    他們把黃油裝在一個厚皮制成的容器裡,一張圓形的獸皮可用作桌子,這張皮的邊緣釘着鐵環,所以把它收束起來後就像個麻袋,可以直接馱在駱駝上。

    他們把杯子放在一個皮面精裝的木匣内,蠟燭也放在一個類似的匣子裡,由于匣内有小托座和卡槽,這樣一來不僅可以放蠟燭,點上蠟燭後這個箱子還能起到台燈的作用。

    鹽、胡椒粉,還有其他調味料都放在另一個木盒裡,這個木盒有小抽屜,遂可以将它們分類存放。

    鏡子由于易碎而不便攜帶,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精美的鍍錫銅的盤子。

    他們還得帶上行軍要用的燈籠,外罩是亞麻布的,不像紙糊的那樣,這種可以折疊&mdash&mdash除非是那種非常大的燈籠不能折疊,因為外罩和底座上有鐵皮箍住。

    每人都要帶一個厚皮制的水壺,并且要留心時間,要清楚在路上已經多久沒有找到新水源,因此,他們也要在随身帶的這些山羊皮制的囊袋裡灌滿水。

    酒也得捎上,裝的時候都倒進了大号的玻璃扁酒瓶,每瓶容量抵得上20個水囊。

    然而事實證明,這麼裝瓶非常不切實際,由于是駱駝馱着酒瓶,一旦摔倒,或者是碰到其他載貨的駱駝,酒瓶子就很容易破碎。

    于是他們立即采用了阿拉伯人的方式,把酒保存在山羊皮的囊袋裡。

    這些囊袋十分方便好用,裝水時就把有毛的那一面朝外,盛酒的話則把有毛的那面翻向裡邊,由于囊皮密封得十分徹底,酒在其中就不會産生異味。

    尼布爾寫道,&ldquo即便作為一個歐洲人,用這樣的容器存酒還是頭一回,它就像有一層防護材料似的,至少我們不必再為路上漏酒而擔心了&rdquo。

    唯一沒有帶的,是用來做飯的柴木及其他燃料,因為商隊在停駐時,他們總能找到出售可作燃料的動物糞幹。

     這次旅途要穿越沙漠,他們考慮再三,除了跟随遠征隊的瑞典侍從貝裡格倫之外,還選定了一名廚師和一名仆人一同前往。

    随着時間推移,貝裡格倫已經成為尼布爾使用星盤的得力助手,那名廚師來自希臘愛琴群島,侍從則是個年輕的猶太人,出生于阿拉伯菲利克斯的首府薩那,還曾到過印度和波斯。

    但不幸的是,那小夥兒是猶太人,因而不招阿拉伯人待見。

    所以尼布爾後悔沒有像之前一樣找個穆斯林身份的侍從。

    為了彌補這一點,克拉默博士自告奮勇地要做私人翻譯,&ldquo因為他的阿拉伯語尚且不是很好(言外之意是可以借此機會練習口語)&rdquo。

    那個小夥子同時還是一個希臘人,盡管他在信仰上屬于穆斯林。

     1762年8月27日下午,這個人員混雜的團隊已将行囊收拾妥當,準備就緒。

    等聽到城堡發射那門大炮後,他們就離開開羅。

    這一聲炮響是信号,表示那支浩蕩的麥加商隊所派出的信使已經到達開羅,不久商隊就會抵達。

    商隊人員中也有從麥加返回的朝聖者,若誰有朋友或親屬剛好在其中的話,就可以憑此信号預留出時間以準備迎接他們的到來。

    尼布爾知道,麥加商隊抵達前的報信,暗示着目前蘇伊士與開羅之間的沙漠地帶已經沒有強盜賊幫肆虐橫行了,畢竟最近幾個月來,這個地區已經被他們劫掠遍了。

    但反過來想,這也意味着有一支商隊将會發往蘇伊士。

     就在這天下午,遠征隊成員聽到了堡壘的一聲炮響,随後便雇來駱駝,連人帶行李馱到了蘇伊士商隊的集合地。

    此地位于城市外圍的沙漠山谷裡,距離邁塔爾村不遠,在他們剛到開羅的那段時間裡,福斯科爾常在這一帶進行植物學考察。

    這一天下午抵達山谷後,他們發現這裡充滿生機:遍地帳篷,旁邊是駱駝、草捆,還有包裹。

    阿拉伯人正在忙着為旅途作各種準備。

    似乎沒有人知道商隊起程的具體時間,為穩妥起見,福斯科爾雇了他認為很有必要的駱駝&mdash&mdash而遠征隊其實并不必需。

    到後來,他們看着太陽的最後一絲光輝落在開羅東北方的城堡古牆上,轉瞬間消失了蹤影。

    于是遠征隊開始為夜宿作準備,他們要住在邁塔爾附近的這個山谷裡。

    夜色變濃稠,仿佛幕布一樣鋪開,繁星閃爍。

    人們安營落宿,動物憩于其間,一片甯靜。

    隻是偶爾有聲音劃破這靜谧的夜:某個帳篷傳來小孩的啼哭聲,又或是營帳外圍拴着的驢子,忽然間向着升起的月亮嘶叫起來。

     接下來的一整天,都是在混亂與嘈雜中度過:狗群狂吠,駱駝糞便散發難聞氣味,塵霧在山谷間彌漫開來,遮天蔽日。

    仍舊不能确定商隊何時起程。

    突然之間沒有任何預兆地&mdash&mdash随着太陽遁入天際&mdash&mdash所有帳篷都已被收束完畢,與其他包裹一同裝載到駱駝背上。

    接着,這些散布在山谷間的大型動物紛紛起身,挪步向前,彙入這條走向東方的長隊中去。

    丹麥遠征隊遂也快速加入其中,盡量保持跟在商隊的中段,若是遇上襲擊,這個地方的幸存概率最大。

    團隊成員都騎在馬上,除了尼布爾。

    由于好奇,他選的是一頭單峰駱駝。

    盡管一開始擔心會落在隊伍後面,但很快他便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滿意:&ldquo我把自己的褥墊都橫在鞍座上,這樣一來我就能先坐這邊,再坐另一邊,由此我發現自己其實可以背朝太陽坐,畢竟現在可是一年中最熱最難熬的時節。

    相反,我的同事們則不然了,他們隻能一直保持着同一個姿勢騎行,很快就感到疲憊難耐;到了傍晚時分行程結束,我并沒覺得乏累,好像這一整天我都是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一樣&mdash&mdash這還要感謝那匹單峰駱駝。

    與雙峰駱駝一樣,它能夠自己控制行進速度,因此不需要我費神而能與他人保持同步;但騎馬就不得已了,有時要走得快些,有時又要走得慢些,得時刻跟商隊保持一緻。

    &rdquo 賣面包的女人 原圖為素描,博朗芬畫的賣面包的女人(該圖是由克萊門斯制作的版畫)。

     若論及商隊駱駝的精确數目,遠征隊成員則各執一詞。

    這支商隊大約共有1500&mdash1600頭駱駝,馮·黑文在日記裡寫道(他的日記持續寫了幾周的時間了,在整個遠征期間,這是他第一段也是唯一一段的日記記錄時期),福斯科爾給出的數目遠比他高,聲稱應該有&ldquo幾千頭駱駝&rdquo,然而尼布爾卻說最多不過400頭。

    盡管最後這位給出的數目最小,但人們更傾向于接受他的估算。

    一方面是他早已證明過自己在這一類記述方面的精準度;另一方面,則在于8月末從開羅前往蘇伊士的這支商隊,與其他商隊比起來算是規模較小的一支。

    現在距離輪船從蘇伊士前往阿拉伯半島還有一個月時間。

    接下來用不了一兩周,會有大量要随船運往遠方的人和貨物,補充到這些商隊中來。

    到那時,商隊駱駝的數目通常都會在6000頭以上。

    而8月28日出發的這支商隊,攜帶的貨物主要是蘇伊士造船公司所需的材料:來自黎巴嫩的木材,和歐洲制造的銅釘。

    此時福斯科爾和尼布爾的注意力,都被那四隻駱駝深深吸引去了,它們兩兩并排前進,每對兒都馱着一根沉重的橫梁,在這兩根橫梁之間挂着一隻錨&mdash&mdash來自他們将會乘坐的那艘前往阿拉伯菲利克斯的輪船。

     第一天,商隊一直行進,到晚上十一點才停下。

    福斯科爾記述了這次&ldquo安息處&rdquo的抵達:阿拉伯人是怎樣沿着最先停下的地方,一圈圈如漣漪擴散般地紮好帳篷;又是怎樣給駱駝卸下貨物,而後令其跪卧藏膝,形成一堵環牆,把人和貨物等圍繞起來。

    他們将在這片裸露的沙地平原上過夜。

    安頓好後,福斯科爾便提上他的燈籠,到周圍走走看看。

    然而他發現,這裡隻是生長着一些霸王灌木、月亮花,以及沙漠金合歡樹。

    整個晚上,他們都得輪流站崗看守行李,其中部分原因是防止陌生人潛入商隊,另外還要防他們的帶路人&mdash&mdash就像福斯科爾寫的&mdash&mdash&ldquo他們很清楚,在這樣方便藏身的環境下,偷偷摸摸,幹掉個人或動物,實在輕而易舉。

    &rdquo 故境重演。

    何時起程,不知道,也打聽不到任何确切消息。

    唯一迹象來自這幾百頭駱駝。

    日落前一個小時,它們被迫起身,被裝載得滿滿當當。

    它們幾乎是同時開始大聲嘶鳴的。

    每個人都在倉促之中準備完畢,就像福斯科爾說的一樣,沒有人想要冒險&ldquo從這個團體和這份安全保障中脫離出去&rdquo。

    再一次,密密麻麻一大片,漸漸彙入這條有序的駱駝長隊中,慢慢走向沙漠,就像一條蠕動的千足蟲,徑直朝着太陽前進。

    此刻,這顆火紅光球仿佛靜止了一般,靠在前方的沙丘頂上,短暫停歇。

     8月30日,他們迎着灼目的烈日,一直趕路到正中午,最後終于在一些暗灰色的白垩小山間停下。

    這些歐洲人已疲憊至極,希望休息時間能再長一些,但當前幾乎沒有時間吃東西,更别提小睡了,商隊隻停駐一個小時,随後便再次出發。

    在這之後會一直行進,沒有中間停歇,在将要日落之時,趕到塔亞山腳下,安營落宿。

    在這兒,&ldquo腳夫們&rdquo被恩賜了幾小時的休息時間。

    随後的路程,他們先要通過一段狹險山口&mdash&mdash這兒是襲擊來人的絕佳埋伏地點,早年所有的商隊經過時,都曾被薩瓦勒哈劫掠過。

    但如果是在夜色中的話,他們順利通過這段隘路的可能性會更大些。

    這樣一來,他們就在午夜時拔營起行了。

    然而商隊在山間才走了半個時辰,就突然聽到附近的一聲槍響。

    聲音在四圍的山岩石壁間回響着,沉入夜色中了。

     福斯科爾和尼布爾摸到了自己的槍。

    但随後阿拉伯人就說不必緊張,剛剛顯然不是什麼強盜。

    那是浩蕩的麥加商隊發出的槍響,他們與蘇伊士商隊一樣,想借助夜色穿越這些危險的路途,所以說眼下那支大型商隊也正通行于其中,且走了有一段距離了。

    幾天前他們已經聽見開羅城堡的一聲炮響,通報他們的即将到來。

    現在耳邊能聽到的,是那些駱駝走在硬實路面上的節奏有聲,就像陣雨落地的密集聲響,與此同時,還有人們頻繁的開槍聲&mdash&mdash他們要吓跑所有的薩瓦勒哈。

    心頭的疑慮消除了,福斯科爾與尼布爾便把他們的武器背回肩上。

    不是強盜,是來自阿拉伯菲利克斯的歡迎問候。

    是一支來自麥加的商隊,壯闊而浩蕩,必能順利通過山隘。

    它帶着珍珠、鑽石、麝香、香脂而來,務必會到開羅換取縫針、釘子、蠟光紙和普通紙。

     因此他們順利走完危險的山路,并沒有遭遇襲擊。

    再過五個小時,太陽又要升起了,商隊現在稍作休息。

    距離蘇伊士還有半日行程。

    丹麥遠征隊于是打發了一個仆人,先去鎮上唯一一家旅館租下一間房。

    商隊随即再次上路,沒走多久,他們就看到了紅海的北端。

    城市随後映入眼簾:停泊在錨地的輪船,沙地上的泥坯房,一眼望去,土灰灰的一片,甚至連一棵可以帶來些許生機的棕榈樹都沒有。

    8月31日上午10點,他們抵達蘇伊士。

    根據尼布爾的計算,他們坐在駱駝上或者說馬匹上的時間,正好是32小時40分鐘。

     當今時代,開羅和蘇伊士之間已經開通了公路。

    總長136千米,但擁堵嚴重,路面狀況也不是很好。

    駕駛一輛現代小汽車的話,跑完全程大概需要兩小時吧。

     2 由于個人原因,博朗芬在這次旅程中格外煎熬折磨。

    一路上,這位友好的畫家發起高燒,持續不退,就算在晚飯後喝上一杯白蘭地,也無濟于事。

    抵達鎮上那家簡陋的小旅館後,他幾乎不省人事,必須立即躺到床上。

    然而房間裡沒有任何家具。

    無奈之下,他們隻好支起一張行軍床讓他先躺下來。

    時間一天天流逝,他的身體每況愈下。

    遠征隊抵達有些日子了,尼布爾在日記中寫道,他已經放棄希望了,他感覺博朗芬不會再好起來了。

     在蘇伊士,丹麥遠征隊又重新住到了一個屋檐下。

    上一回還是在亞曆山大,自那時算起,已經過去将近一年時光。

    這兩位激憤難平的教授,福斯科爾和馮·黑文,如今睡床緊挨着,吃飯在一張桌。

    而博朗芬身體狀況的嚴重惡化,使他們當前的困難處境更加複雜了。

    這困難早在抵達開羅時就折磨着馮·黑文的内心。

    他現在就将動身去西奈半島,尋找那座&ldquo摩卡提蔔山&rdquo&mdash&mdash&ldquo銘文之山&rdquo。

    三周以後,輪船将會從蘇伊士駛向阿拉伯菲利克斯。

    餘日無多,沒有時間再可以耗費了,也沒有機會再作進一步拖延&mdash&mdash除了接受當下的現實處境。

    炎熱的季節,可想而知,對于一場要深入沙漠的考察而言,這個時節再糟糕不過了。

    并且,這場旅途會把他直接帶入賊匪的老窩地帶,那些壞透了的薩瓦勒哈生活的地方。

    現在,這個語言學家被迫自願帶頭去做他不得不這樣做也早該去做的事情&mdash&mdash這是整個遠征過程中的第一回。

    也是最後一回。

     最初的打算是讓博朗芬陪同馮·黑文前往考察,前者負責謄摹摩卡提蔔山上的銘文,與此同時,其他人就留在蘇伊士,研究紅海潮汐變化的重要問題。

    誠然,博朗芬在開羅時就已經表明,拒絕單獨陪同喜怒無常的丹麥人前往。

    但到了蘇伊士就由不得他推脫這件事了,作為遠征的一部分,這是當時皇家指示中明确下達的,專派給他的任務之一。

    然而就當博朗芬病倒之時,馮·黑文所有的如意算盤也都打亂了,他現在面臨着的,是要被迫做一個選擇,這個選擇令他極其心煩意亂。

    要麼是他承擔起這次考察,就像他一直以來的獨居獨往那樣,他完全獨自一人承擔&mdash&mdash這是真正令他感到危險的;要麼就是,他必須得讓自己低聲下氣,以請求其他隊友中的某位幫忙&mdash&mdash其他人與他又勢不兩立。

    馮·黑文的最後所選,則表明他的恐懼遠在虛榮之上。

    是的,他選了後一種做法。

    在他們抵達蘇伊士後不久,某個晚上,他向隊裡其他幾人提出這件事來。

    他不能單獨去西奈山,他必須要求至少一人随之前往。

    沒有人答話。

    他遂轉向自己的同胞兄弟。

    他問克拉默能否和他一起去摩卡提蔔山。

    然而好脾氣的克拉默也在很久之前就受夠馮·黑文的脾性了。

    況且他并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承擔這項任務&mdash&mdash這樣一趟危險的旅程。

    加之無論如何,克拉默的理由都是無可辯駁的:作為醫生,他希望留在蘇伊士照顧病榻上的博朗芬。

    克拉默不會和他一起去摩卡提蔔山。

     所以,馮·黑文失去了一個同盟(的機會)。

    他現在要單獨對抗福斯科爾和尼布爾。

    這兩個令他耿耿于懷的人。

    有那麼一瞬間,他都計劃了要用砒霜毒死他們二人。

    其間一段長久的沉默無言。

    随後,恐懼再一次擊敗了自負。

    他轉向彼得·福斯科爾,壓低聲音問他,是否願意前往摩卡提蔔山。

    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

    馮·黑文低頭看着桌子,福斯科爾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