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金庸武俠小說之“新” 王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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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在何處 怎樣解釋金庸小說與20世紀中國新文學的關系,怎樣在與新文學的比照中為金庸武俠小說定位,是談論和研究金庸小說者無法繞過的問題。

    尤其對于金庸小說的肯定、推崇者來說,在這個問題上必須有個說法。

    認為金庸武俠小說雖屬“舊文學”傳統,但仍應在文學史上有一席之地,是一種說法(如錢理群);認為金庸武俠小說正因為堅持了“舊文學”傳統(或曰“本土文學傳統”),所以在文學史上具有特别的意義,也是一種說法(如劉再複)。

    這兩種說法雖差異甚大,但都承認了金庸小說與新文學的異質性和對立性,都是在将新文學作為參照的前提下肯定或推崇金庸武俠小說的。

    在這個意義上,二者可歸入同一類。

    另一類金庸小說的肯定和推崇者,在這個問題上卻采取了不同的策略,即将金庸武俠小說新文學化,否認金庸武俠小說與新文學有着本質性的差異,宣稱金庸武俠小說不但是新文學,而且是最好的新文學,因而在與新文學對立的意義上看待金庸武俠小說,是不合理不合适的。

    所謂“新武俠小說”就是在這種意義上提出來的。

     “新武俠小說”是相對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等為代表的武俠狂潮而言的。

    在一般的表述中,“新武俠小說”不僅指金庸的小說,而是指以金庸、古龍、梁羽生為代表的20世紀下半葉在港台出現的新一輪武俠小說狂潮。

    在這個潮流中,知名的寫手還有蕭逸、溫瑞安、卧龍生、諸葛青雲等一大批人。

    如果“新”僅僅是時序上的一種判斷,那當然不會引起什麼疑問。

    但“新武俠小說”的肯定和推崇者們在使用這一概念時,卻往往是在強調這新一輪的武俠小說的本質之新,借用一對陳舊的概念,即強調它們從“形式”到“内容”都與“舊武俠小說”有了本質的不同,因而不能用看待“舊武俠”的眼光來看待“新武俠”。

    例如,嚴家炎先生在《以平常心看待新武俠》(載《中華讀書報》2000年6月28日)一文中,在對武俠小說做了一般意義上的肯定,在對過去關于武俠小說的批評來了一番“撥亂反正”後,說:“并不是說武俠小說的意識内容全都健康。

    由于舊武俠作品産生在長期封建社會中,确實不同程度地帶有熱衷仕途、嫉仇嗜殺、迷信果報之類封建性烙印。

    也正因為這樣,新派武俠小說的出現就很有意義。

    新派武俠小說之所以為新,在于富有現代人文精神和藝術上的新成就、新創造。

    ”緊接着,嚴家炎“以金庸為例”,更具體地說明了“新武俠”異于“舊武俠”之處。

    既然“意識内容”未必“全都健康”的“舊武俠”都被嚴家炎先生在一般的意義上予以肯定,那大大地“進步”了的“新武俠”就更應該在整體上予以稱頌了。

    所謂“富有現代人文精神和藝術上的新成就、新創造”,是嚴家炎先生對新一輪的武俠狂潮的總體評價,邏輯上适合于所有的新一輪的武俠小說。

    在總體肯定“新武俠”的前提下,嚴家炎先生更加推崇金庸,因為金庸是“新武俠”的典型代表。

     同樣使用“新武俠小說”這個概念來稱呼20世紀下半葉出現的武俠狂潮,同樣為崇拜金庸尋找理由,但有人在策略上卻與嚴家炎先生有所不同。

    例如,也任職于北京大學的孔慶東博士,在《金庸小說的文化品位》(載《通俗文學評論》1997年第1期)一文中對從“舊”到“新”的武俠小說所作的一般性的評析,就讓人覺得僅僅“新”,還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與嚴家炎先生對“民國舊武俠”采取總體肯定的态度不同,孔慶東對那時期武俠小說是很鄙薄的,認為“從讀者、作者兩方面看,其文化品位都是很低的”。

    至于對“新武俠”,孔慶東有這樣的界定:“所謂新武俠,從思想觀念到藝術形式都受到新文學影響,抛開傳統的章回體,運用現代小說叙事方法,有時甚至在形式上更加奇特,如古龍、溫瑞安等人的作品,它們徹底擺脫忠孝節義觀念,寫現代人性,作者也自視甚高。

    ”然而,孔慶東同時指出,這種“新”,并沒有使得“新武俠小說”的總體品位有一個質的飛躍:“盡管新武俠比舊武俠高,但大多數仍是文化品位較低的,其中有大量的誨淫誨盜之作,甚至包括古龍的若幹作品。

    ”對古龍、梁羽生,孔慶東有一定程度的肯定,但評價仍不高。

    “對新武俠小說”總體上的否定,是為了顯出金庸的出類拔萃。

    盡管同屬“新武俠小說”,但包括古龍、梁羽生在内的其他所有“新武俠”都還談不上有很高的“品位”,都還“無超越可言”。

    而隻有金庸,不但“超越”了“舊武俠”,也超越了同時期的“新武俠”:“所以金庸小說超越了武俠小說。

    超越不等于‘不是’,而是說其精髓已不在武俠,所以,關于武俠小說的泛論是不适用于金庸的。

    ”同樣是從“舊武俠”說到“新武俠”,最後才突出金庸,孔慶東的思想與嚴家炎頗為異趣。

    嚴家炎采取的是層層推進的方式,先對“舊武俠”基本肯定,再在這個基礎上更加肯定“新武俠”,在對“新武俠”總體肯定的基礎上,最後烘托出作為“新武俠”之“傑出”代表的金庸。

    而孔慶東采取的可謂是層層剝筍的方式,先對“舊武俠”嚴厲否定,繼而對“新武俠”也予以總體的拒絕,最後讓金庸一峰獨秀。

    在孔慶東看來,金庸的武俠小說當然也是“新”的。

    但金庸的“新”,不僅指“超越”了“舊武俠”,而且更在于也“超越”了“新武俠”,甚至“超越了武俠小說”本身。

     盡管不同的“金學家”在對從“舊”到“新”的武俠小說的總體評價上有差異,盡管突出金庸的策略也有所不同,但好在目标是一緻的,即都是為了證明金庸的“突破”和“超越”,都是為了強調不能用看待“舊武俠”的眼光來看待金庸武俠小說,不能用評價一般武俠小說的尺度來評價金庸的武俠小說。

    在對金庸武俠小說之“新”的認定上,嚴家炎、孔慶東以及其他一些“金學家”也基本相同。

     孔慶東在《金庸小說的文化品位》裡,是這樣來概括金庸小說之“新”的: 相比之下,金庸集舊、新武俠之大成,融會了還珠樓主的神奇浪漫、宮白羽的世态炎涼、鄭證因的詩化武功、王度廬的悲劇俠情及梁羽生的“宏大叙事”,形成自己博大深沉又壯麗多姿的風格。

    他武打寫得好,俠義寫得好,但又遠遠不止這兩點,他寫情——男女之情、兄弟之情、親子之情,寫曆史、寫政治、寫風俗、寫文化,均是上乘。

    最重要的是寫人物,梁羽生、古龍也寫,但金庸寫得更好,成功的更多,形成了一個整齊的人物家族系列。

    金庸寫出了一個完整的中國文化的藝術世界,他把武俠精神提升到了人性普遍意義的高度。

     下面先對孔慶東的觀點做些辨析。

     所謂寫曆史、寫政治、寫風俗、寫文化,不過是金庸給故事注入的一點調料,給作品抹上的一層油彩,骨子裡是對現存文化的一種“利用”。

    這一層,在上一章裡,我曾援引方愛武《“文化工業”與金庸小說》(載《世界華人文學論壇》1999年第1期)一文中的觀點予以分析。

    孔慶東這段話的關鍵,還是寫人性、人情的問題。

    所謂“寫人性”,也是金庸所一再自我标榜的。

    例如,在《笑傲江湖》後記中,他便說:“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

    ”金庸的自我标榜,往往成為對“金學家”的命題作文。

    金庸标榜說自己要“寫人性”,就有許多人熱衷于談論和研究金庸小說的人性描寫。

    對此,方愛武的《“文化工業”與金庸小說》中也有很精彩的評說: 至于一部小說是不是寫人性,或者說是不是寫了人,并不是說你有個“人”的名頭就可以了。

    寫人或寫人性,這是一個曆史概念。

    當人對“人”的理解達到一定層次,我們的作品就會出現這一定層次上的“人”,我們便可以說這個作品中有了人。

    所以古希臘的神是神話時代的人,古羅馬的英雄(半神的人)是英雄時代的人,中世紀的騎士是騎士時代的人,到了文藝複興以後,人又經曆了幾個發展階段,先是貴族式的,再是道德式的,再是平民式的或稱普通人。

    今天我們看神話時代的人,我們便不說它是人而說是神,我們也把道德式之前的人合稱為英雄。

    當尼采說“上帝死了”,人便成為普通人,英雄也與上帝一道遠離人群。

    武俠小說有的是英雄或俠,人是不見的。

    這種毫無現實性的創作我們怎麼可以把它稱為“人”? 金庸小說中那些武功或高或低、品性或正或邪的角色,的确不能算作通常意義上的“人”。

    他們來無影、去無蹤,人類生存的種種現實性制約對他們都不存在。

    他們有時像神仙,有時像妖魔。

    他們是另一類動物,是金庸虛構出來的一群怪物。

    這樣的動物從來不曾真正地存在過,也沒有絲毫現實存在的可能性。

    馬俊華在《胡鬧裡的一片小小花絮》(載《文學自由談》1999年第4期)一文中,指出金庸小說構造了“武林”這樣一個簡單的生活世界,混迹于這個世界的“人”,“整日正事不幹,專門打架鬥毆,談情說愛”,“生活在這樣一個虛構的武林世界的俠客們,不是一般的俠客,而是一些有特異功能或身懷絕技的人——他們不僅不需要勞動,不需要日常生活的忙忙碌碌,而且也不需要起碼的物質生活條件。

    比如他們要是困了,随便躺在冰窟裡或一根麻繩上就可以呼呼大睡。

    這樣,對他們來說,謀生的忙碌就不存在了,職業和事業也分開了,剩下的形象就很單一了,隻能是既潇灑又輕松”。

    一種“不需要起碼的物質生活條件”,“随便躺在冰窟裡或一根麻繩上就可以呼呼大睡”的東西,我們能把他說成是“人”嗎? 馬俊華的《胡鬧裡的一片小小花絮》,對金庸小說和“金庸熱”的本質有很準确深切的揭示。

    談到金庸所構設的“武林”中的角色時,文章還寫道:“這中間,還得有一些二八少女,長得都是花容月貌。

    她們整天也是無所事事,不傍大款,不當歌星,偏偏要到荒郊野外地亂竄。

    奇怪的是,她們整天不上廁所,不洗衣裳,卻個個從不蓬頭垢面,灰頭土臉,時時刻刻都像出水芙蓉似的。

    她們都得了仰慕英雄的病,一定要找個喜歡伸胳膊、撂腿子的英雄。

    這樣,戲就多了:你愛上人家的,人家不要你;你不愛的,卻整天跟在你屁股後面甩也甩不開……為此,就得失眠、痛苦、内疚、嫉妒、誤解、絕望……反正愛情裡應該有的心情它統統都有,就是恰恰沒有過日子的心情……”金庸所虛構的“武林世界”,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人”所生活的世界。

    用正常人的理性眼光看去,那是個仙界和魔界相混雜的世界,或者說像是一座精神病院。

    在那裡,沒有需要起碼的物質生活條件、具有世俗意義上的七情六欲的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既然并沒有“人”,所謂“人性”又何從談起? 作為一種大衆文化,金庸的小說同充斥于銀屏的電視連續劇一樣,寫了許多愛情,也不可能不寫許多愛情。

    而金庸小說裡的所謂“人性”,很大程度上也是由其中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愛情來表現的。

    馬俊華在《胡鬧裡的一片小小花絮》中說:“武俠小說由于無需在實實在在的現實生活的基礎上編造愛情故事,就擁有一個優勢:能把愛情編造得純情、浪漫、虛幻、熾烈……”無論是寫愛情,還是寫别的什麼,金庸都不受現實可能性的制約,都無須考慮是否真實的诘問,他惟一要考慮的,是讀者的口味,對于這樣寫出的愛情,竟有人推崇不已,并将其作為現實中實有之物一般來分析、研究,總難免讓人覺得滑稽。

    方愛武在《“文化工業”與金庸小說》中說得好:“他(金庸)是如同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