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月—193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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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歲秋,寇機空襲南京甚烈,顧南京地方空曠,建築堅固,防空周密,轟炸之損害極微,人亦未有以空襲而妨礙其事業之進行者。

    時餘家住上新河,頗類漁村。

    柴扉深院,門前垂五柳,竹籬茅舍間,鋪徑石闆,半沒淺草,愈見幽靜,苟非聞警報,不知國中有戰争矣。

     市民既下鄉,負販追蹤而至。

    風輕日午,敲梆聲,吹短笛聲,及各種吆喝賣物聲,斷續入耳。

    警報一鳴,村人蟄伏,萬籁俱寂。

    及電笛長鳴解除,啟戶探望,小販又不知何處來,呼賣如故。

    予每于警報解除時,常首聞賣老菱聲。

    一次出視,則為一老鄉婦,挽籃徐行。

    問适間敵機來,不畏炸彈乎?答曰:“餘夫随軍出征打鬼子去,家上有七旬姑,下有七歲兒,不出則一家餓死,更中鬼子計矣。

    ”其言簡而甚耐尋味,迄未能忘也。

     1939年10月17日 金玉其外 水 未知是否人類思想進步,或者是人類神經多半麻木了。

    你看,任何外表做得最漂亮的事業,内容不許你去剖解,貢獻與自處,總是在相反的兩方面。

    有人說,吃館子不要進廚房去視察,看老戲不能到後台去參觀。

    不然的話,給予你的印象是不願吃也不愛看。

    這話雖未必能把館子和戲班一概抹煞,當然也是經驗之談。

     “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

    ”這還是就任何事物的本身而言。

    敗絮讓他敗絮好了,與我何幹?所怕的金玉其外,而細菌猶在其中。

    那麼,你因他金玉之質而加以親近,必定會殺害你自己的生命。

    朋友,尤其是青年朋友,對于其那金玉其外的人物,務必當心! 1939年10月18日 柏林的悲劇 水 柏林傳來一個謠言:西線停戰協定成功了。

    舉市狂歡,樂得大飯店老闆向顧客送糖果。

    晚報出來,鄭重更正,大家一場空歡喜。

    這絕對不是喜劇,這是二十世紀宇宙裡的唯一悲劇。

     德國人是被世人目為富于理智的,問題當前,總愛拿科學頭腦來分析一下。

    這樣,盡管說他們感情不易沖動,然而必定是利害分明的。

    既是利害分明的人,他們對于這不必要的圖霸戰争,把國家的命運去做賭注,是十分危險的事,豈有不知之理。

    知之還要被迫打下去,回想到一九一四年,前方死傷狼藉,後方終日做面包夢的故事,必定是不寒而栗。

    他們在希特勒狂呼“德國無所畏”的聲音之下,暗暗地答複一句“萬萬打不得”。

    而表面又得叫“希特勒萬歲”。

    這一分可憐,無法可以形容,卻在一個謠言裡完全反映出來了。

     我想,日本的民衆必有甚于此者。

     1939年10月19日 北平老童謠 水 “小警察,一身青,見了洋車你發狠,見了汽車你立正。

    ”這是北平一個老童謠。

    雖然不過二十個字,這裡面是充滿了兒童們很天真的正義感。

     這種對富貴主兒立正,對貧賤漢子發狠的行為,大都會裡,是在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個時候,都在繼續發生着,倒不一定北平才有。

    北平之所以有這個童謠,也許是往年為首都所在地,而形迹更顯明的緣故。

    其實,這童謠發生在二十年前,那時候的汽油不會賣到一二十塊錢一加侖,老早就對坐汽車的有一種了不得的感想,到了今日,又當如何呢? 在大街上行走,你很少看到和轎夫、人力車夫講客氣的人。

    反過來,他們對汽車的主兒,永遠是不敢也不能發狠的。

    “世間多少難平事,不會作天莫作天。

    ”我要問天。

     1939年10月20日 題目 水 現在作文章,當然是不能抓住題目就寫。

    然而有些人站在相反的地位,一動筆必是寫那固定的題目,也未免有點兒死心眼。

     我們為民衆而寫文章,為抗戰而寫文章,幹脆說為飯碗而寫文章,總要因為有一大篇話想發揮,然後在文章前面安個題目。

    不要為了一個題目是事關飯碗,而搜索枯腸去湊一篇文章。

    須知這種文章是沒有人看的。

     書攤子上的刊物,在封面上印着題目和作者的大名,自然是一種廣告。

    而一部分讀者看到了題目和作者名字之後,往往是皺皺眉頭,這廣告恰發生了相反的作用。

     接着看那作者十篇文章的題目,可以看出他思想與品行的一部分。

    至少他為什麼寫這些文章,是一目了然的。

     1933年10月21日 諸葛亮道歉 水 革命軍北伐達武漢之時,朝氣蓬勃,民意充分發揚。

    相傳有如下一故事: 某劇院演《空城計》,當諸葛亮向二老軍唱至“君國事哪用得爾等擔心”時,台下轟然,視之,則一群武裝同志,共鳴不平。

    且有人高聲曰:打倒帝國主義的諸葛亮。

    經理舞台者,見秩序紛然,乃向衆武裝同志解釋,此系演戲。

    衆仍不依,謂即系戲,亦不宜如此演出。

    結果乃由諸葛亮綸巾羽扇,向台下觀衆道歉。

    并接受同志之善意,将戲詞改為“軍國事自然要大家擔心”重唱一遍。

    于是觀衆大相谑笑,鼓舞而去。

     此與許多筆記上,載伶人演曹操、秦桧而被責,其事尤可玩味。

    扮演曹、秦奸人,三尺孺子知其所以然,自易引起衆怒。

    孔明則千載賢人,一語不合,竟被呼打倒。

    事雖可笑,而北伐時民氣伸張,令人欣慕不已也。

    十年以來,人聰明得多,自不會有同樣事發生矣。

     1939年10月22日 四川土地幹脆 水 在鄉下土地廟神龛上,發現如下一副對聯:“燒酒老酒都不論,公雞母雞隻要肥。

    ”我連連鼓了三下掌,口贊快人快語不已。

    我們下江,土地廟上也有對聯,乃是“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

    ”這實在是狗臭。

    這話若出之于民衆完全谄媚之詞,虛僞!若是作為土地公婆自己聲明,有什麼憑據?戲台上的土地神,還不是同富貴主子做巡更守夜等工作嗎?公道婆心,更是一個虛僞!倒是四川土地來得幹脆,大門上寫明,向民衆索取雞酒,這話作為夫子自道呢,土地當是李逵死後受封,痛快之至。

    若是民衆代撰的,明說他貪贓,且标諸大門之外,以垂不朽,他并不加罪民衆,這土地太能接受民意了。

     更有進者,“竊鈎者誅”。

    四川土地公開索取雞酒,照說是應該免職。

    而玉皇大帝依然讓他繼續受着香火,也就大有分寸。

    這神仙世界真是令人心焉向往了。

     1939年10月23日 曾、左摩擦 ——尚論古人之九 水 滿清中興名臣,曾、左并稱。

    平情而論,道德文章,左不如曾。

    政治戰略,曾不如左。

    左本曾之所推薦,固應感知己之誼。

    同治甲子,左忽與曾絕交,事出非常,不明所自。

    厥後左功成西陲,勳名赫赫,曾之左右,不無嫉妒,而左輕曾乃益甚。

    質之今日摩登名詞,則摩擦尖銳化矣! 愚嘗走關中,涉關右,西陲數千裡父老,無不知左宗棠其人者。

    則遺愛在民,乃非子虛。

    即以種柳一事而論,由潼關至玉門,夾道三千裡,不空十步(民國十年以後,始砍伐殆盡)。

    西北高原,非掘井二十丈不得水。

    左為安定甘新百年大業計,修大道以行軍,更植柳以蔽日,實非易事。

    則左之自負,固有可原。

    曾網羅一時豪傑,獨不能駕馭此小諸葛,其過當不盡在左也。

    曾卒,左贈一聯雲:“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平允實在,毫無意氣。

    嘗讀曾派人物文字,數十年後,對左仍未能冰釋。

    可知古今摩擦之生,重因另有所在。

    以曾持重,尚有不免,處世知所戒哉! 1939年10月24日 不如察京 ——尚論古人之十 水 讀《水浒傳》一書,即知趙宋時已危殆。

    蓋上自宰輔,下及胥吏,無官不貪;北自幽燕,南迄吳楚,無地不盜。

    國何以國?《水浒傳》雖裨官家言,是摭拾北宋民間故事編成,背景曆曆有據,實足輔史料之所勿及。

    讀書須另具隻眼,禮失而求諸野,論史亦當如此也。

     《水浒傳》所謂之蔡京太師,固實有此奸。

    滿朝朱紫,亦皆一丘之貉,時有清官為蔡所罷。

    且語人曰:“既欲做官,又欲做好人,二者可得兼耶?”一代軍輔,居然謂官與好人不能并行,試問元元之上,都是何物?宋安得而不亡乎?雖然,為小人而不諱為小人,使民衆有所警戒,使後代得以誅伐,如蔡京者,仍不失可取之道。

    曆代多少貪官污吏,虐民無所不至,既自許清廉之不足,且迫民歌功頌德,以掩其惡。

    此又蔡京之不若者也。

     1939年10月25日 “欺以其方” 水 相傳曾國藩會“看相”,所以能用人。

    專指“看相”兩字,我并不以為是胡說,隻不要走入了麻衣相法的魔道。

    “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庾哉!人焉庾哉!”孔門在兩千年前,就傳出了一套相法。

    我想曾國藩的相法,不外乎是真的,根據孔門相術,用冷靜的頭腦,把人考察一下,也沒有什麼看不出來的。

    不過有如下一個故事: 曾國藩住安慶時,月夜出遊,深谷無人,曲徑通幽,遙聞叮鈴之聲。

    随聲往,則竹籬茅舍中,藏書滿架,一文士正依幾彈琴。

    與之語,鑄經镕史,俨然一大儒。

    曾問何不出為蒼生?文士笑而不答。

    曾乃強邀之出,款為上賓。

    不數日,騙數千金去。

     這個故事并不假,不過也許不是發生在曾身上。

    所以能夠在“以”“由”“安”上面注意,也有走眼的時候。

    這故事有人經營過短篇,名為“欺以其方”,我謹貢獻給用人的人。

     1939年10月26日 不征之國? 水 從前朱元璋統一中國,列不征之國五十,第一就是日本。

    這原因就為了日本遠隔海洋,沒有陸路可去。

    在曆史上,中國對于藩國,無論用過多大力量去經營,隻要他上貢稱臣為止,向來無土地野心。

    練着大批海軍遠征日本,隻要他上貢稱臣,這當然是個不合算的舉動。

     可是,這算盤是錯了的。

    你沒有侵略他人的野心,他偏有搶奪你财貨的惡意,有明一代,沿海總是鬧倭寇,有幾次鬧得厲害,居然占領許多城池。

    明廷費了很大的事,才把倭寇逐走。

    假使朱太祖開始就下決心,叫沿海人民訓習水軍;假使朱太祖把鄭和下南洋搜索建文的力量對付日本,明代倭禍是不會鬧得那樣兇的。

    五百年以來,中國養成日本的兇焰,是不治海軍之故也。

     曆史已教育了我們了,再不要把日本視為不征之國。

     1939年10月27日 谷賤究傷誰 水 前者,本刊登了一篇《谷賤傷地主》的短文,并非是為地主叫苦,字義顯然,我們是說谷賤傷農的喊聲,農人得不着好處(自然也不會有害處)。

    更明白一點兒說:反而是“谷賤富地主”。

    最近有一位石君,對此來了一篇長文,證明谷賤不傷地主。

    這對農人雖出于善意,對本問題卻具體錯誤。

    難道我們還有那些閑工夫和地主去做辯護士嗎? 中國農民,佃農絕對多于自耕農。

    便是自耕農,也不見得有多少糧食出賣。

    每個鄉區的谷子,大半在地主家裡囤着(城裡就囤在糧食商店裡了)。

    谷子貴賤,影響到誰,這何待言?不過地主的谷子出售容易,農村經濟要活動些,也是事實。

    在資本主義的社會裡,這現象還不容易打破,舉一個例,前歲安徽豐收,地主紳士家裡的稻子賣不到價,就感到現金不易集中。

    由此可知,谷賤是傷農村,而不是傷農人了。

     1939年10月28日 慈禧專政 ——尚論古人之十一 水 人言滿清興于攝政王,亦亡于攝政王,其實成功當推自努爾哈赤,而亡則啟自慈禧也。

    慈禧以載湉入嗣,繼續專政宴樂荒淫,老而彌笃,一生兩次蒙塵,猶不知覺悟,竟以興辦海軍之款,建築頤和園,執政者荒淫如是,國安得而不亡乎? 退一步言,謂滿清有兩次挽救關頭,均由慈禧所放棄。

    一則容納康、梁變法,還政于載湉,此不但光緒英俊,必有可為;至少可免八國聯軍之禍,得略回元氣,稍回人心。

    二則五大臣出洋考察回來,人心一振,便即着手立憲,國人猶不至對滿廷絕望。

    而慈禧恐政權旁落,故迂緩其議,準備立憲之期,乃遙遙約以九年。

    此二關頭一過,而民族革命之火,不得不被迫而興起矣。

     “民猶水也,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

    ”慈禧豈終能扼民之吭哉? 1939年10月29日 中國之寶 水 當中國和日本打了一年仗的時候,日本人發現了中國有一個不可侵犯的堡壘,就是民族主義。

    又打了一年,在戰區士兵身上,在遊擊區遊擊隊身上,在淪陷區民衆身上,他更覺得在各不同的環境上,能一緻抗日,最大的鼓勵就是民族主義。

    在敵國的刊物上,常發現他們讨論這一問題,無法理解,他們簡直認為是神秘事情了。

     其實,便是中國人自己,對于這愛和平,講仁義,而一旦又能誓死以排異族侵略的民族性,也要很費事的解釋出來。

    這原因絕不簡單,統括言之,四千年文化養成的自尊心,一也。

    農村社會的民族觀念極深,二也。

    幫會組織依然存在,三也。

    三百年來,受着異族刺激太多,四也。

    三十年來的新教育,四十歲以下的人,已知道亡國是怎樣可怕了,五也。

    把這些原因融合起來,因勢以利導之,就成了不可侮辱的民族主義。

    中國之寶甚多,唯民族主義則寶之至大者,小日本其如我何? 1939年10月30日 建設大重慶的基礎 水 聞蔣百裡先生有言:南京市一切新表現,可謂之建築,不得謂之建設。

    誠哉此論!如交通、鐵道兩部,鋼骨水泥之宮殿式衙署,以科學之設備,表彰東方之美術,誠足為新都壯觀瞻。

    然耗資千萬,究與國計民生有何補益乎? 于是吾人而轉論重慶之建築,市民須知:無論抗戰何時結束,在中國之複興途上,重慶将永為華西文化經濟政治重心。

    若專就經濟而言之,其力量更當超過昔日之南京。

    然環顧重慶建築,去适合大都市條件尚極遙遠,而将來需要新式建築,自當十分迫切。

    吾人不但望銀行家向本市投資,即其他一切資産階級,亦當放開遠大眼光,培植川康建設,并注目于本市的繁榮基礎。

    此在國家實受其惠,而投資者亦可不出十年,得驚人之利益也。

     昔南京建都,市民自建房屋,資金超過萬萬。

    若以此精神建設重慶,有何不成?近因築環江馬路,需要大量投資,因述其感想如上。

     1939年10月31日 華沙人吃狗肉 水 在報上看到華沙人吃死狗的消息,我們就可以想到波蘭首都成了什麼景象。

    同時也有點兒奇怪,這些波蘭人,為什麼還守在這廢墟裡挨餓?戰事早沒有了,不會去另謀生路嗎?但在仔細尋思之下,華沙人國亡了,用不着守土。

    财産炸光了,更用不着守業。

    他們對華沙有什麼戀戀不舍之處?所不走者,不是不走,大概是不能走吧? 無論希特勒說日爾曼人怎樣優秀,他對于一個被征服的民族用不着客氣,也就不會客氣。

    德國人也曾一度得意于膠東半島,對着中國人也不見怎樣客氣呵!波蘭人以前那樣反德,于今德國人一下亡了他們的國,肯一切忘了嗎?華沙人的命運,這是可以想見的。

    而華沙以外的波蘭人,有些地方,恐怕連餓狗而獵不到呢。

     亡國之民,不可為也。

     l939年11月1日 悼廖燕晨先生 水 廖磊主皖政,真可謂受命于危難之時。

    一年來外拒強寇,内安黎庶,劫後三皖,秩序井然。

    安徽密迩畿輔,全省人士夢寐求賢執政者幾十餘年,直于敵人壓境而得之,真是十年大旱逢甘雨也。

     噩耗傳來,廖先生竟未成功而逝世,凡屬皖人,倍感不幸。

    廖随李、白兩先生久,其在皖政治之設施,亦仿自李、白之于桂。

    雖皖桂情俗,略有區别。

    不過在手段上施于桂者或未必全可施于皖,至廣西人之治軍為政精神,自可全盤接受。

    故皖人期望于廖者甚奢。

    廖亦知其然,頗能識皖才,設法以謀接近。

    以是無論識與不識皆願與之合作。

    而皖人羁留川地者,且屢有結伴回裡之約。

    今将星忽堕,常有不少皖人若有所失也。

     雖然,據報載,廖軍政兩篆,皆由其僚屬暫代,是則蕭規曹随,人可稍慰耳。

     1939年11月2日 海盜鄭廣詩 ——尚論古人之十二 水 朱朝海盜鄭廣,受了招安,也得着一個小官。

    他在福建走馬上任的時候,怕人瞧不起他,就作了一首詩,以表示他的态度。

    那詩說: 鄭廣有詩上衆官, 文武看來說一般, 衆官做官卻做賊, 鄭廣做賊卻做官。

     詩之好壞,那不必論,他之實話實說,是可以欽佩的。

    假使宋江也有這麼一首詩,金聖歎批《水浒傳》,就不會那樣醜诋了。

     有人說,宋朝那些官吏,看到鄭廣這首詩,做何感想?我說,做官的人,都是有涵養的,絕不怪他。

    詩人早已給他們預備好了答複:“相逢何必相回避,天下如今半是君!”哈哈! 1939年11月3日 中國之氏族觀念 水 日前,餘作《中國之寶》一文中有句雲:中國農村社會“氏”族觀念極深,此“氏”字誤植為“民”,一字之訛,與原意相差甚遠。

    更正之餘,請申其說。

     予嘗北走胡,南走越,覺農村社會以一姓為單位之團結,逐處皆是。

    而東南及中部各省,此種組織尤強。

    大江以北,直抵長城,人民聚族為寨以抵禦宵小為習慣。

    中部則以姓集居,或合于一村,或散居一帶,以立祠堂為全姓之所寄托,由族長處理之,對内則鼓勵子孫讀書做官,處身節孝。

    對外則謀所以保護全姓之利益與榮譽。

    至贛、浙、閩、粵四省,一部分農村,過于強調姓氏之團結,乃以一牆圍一族之村如一國,常以微末細故,與他姓集衆械鬥,榮譽所至,由衰老以至孺子,雖死不悔。

    近二十年來,以新教育之實施,此事較少發現矣。

    歸納言之,其長處實為真正之人民自衛自治,其短處則未脫封建思想,增加農村與農村間之摩擦。

    然政府發令施政,每借此集族自治之力,容易達于民間。

    故氏族觀念,實害少而利多也。

     中山先生對于此事之指示,讀者可于遺著中求之。

     1939年11月6日 由歐戰的空戰想回來 舊燕 英、法、德宣戰了兩個月,以三國飛機那樣之多(德八千架,英、法共約一萬架),杜黑主義倡說那樣之盛,事先誰都這樣說,西歐要大轟炸。

    可是巴黎、倫敦、柏林,各放過一兩次警報而外,市空上都沒有遭到侵犯,這原因雖不簡單,但第一個條件,便是各國防空的力量都不弱。

    戈林還說過大話,柏林的人口,用不着疏散。

    敵人的飛機來了,就知道德國的高射炮多到什麼程度。

    準此,我們想到勢均力敵之下,化城市為丘墟的那樣空襲,實在是不可能的事。

     兩年來,敵人用飛機騷擾我城市,轟炸我平民的罪惡,自然是罄竹難書。

    然而我們也不能不檢讨自己一下,假使“航空救國”這口号早說過五年,敵人也不會猖獗到如此。

    就單以川地來說,今夏起,青天白日之間,敵機雖大隊群,也不敢觊觎渝、蓉兩市。

    最近曾于萬裡無雲的九一一,空襲萬縣,出其不意的,讓我們高射炮打落了十架,以後大概又不敢在白天襲萬縣了。

    這一證明,告訴防空部隊之力量,在事實上是可以估計得出來的。

     據内行說,重工業不發達的國家,制造飛機是第二難。

    原料不足的國家,制造飛機都是第一難。

    現在世界上隻有美、蘇兩國能克服這兩點困難,加之他們有的是汽油,練空軍也不成問題。

    所以在空軍方面,他們是始終為天子驕子。

    若以中日相比,隻要我們重工業發達了,關門造飛機,沒有什麼問題。

    那麼,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我們還需要加倍努力。

     1939年11月8日 怎樣對付敵謠 水 日本是個間諜國家,也就是個造謠國家。

    所以敵人造謠是他的慣伎。

    這種行為,我們隻可以說他無恥,卻不可以說他無聊。

    須知敵人造出來的謠言,每個字都有作用。

     新聞學上,誠然是沒有造謠這一課,我認為有增加之必要。

    有了這一課,然後才可以明白謠言來了,新聞從業者要以什麼态度來對付。

    尤其像我們不幸有了一個造謠的近鄰,不慎就要為謠言所害。

    但謠言也不是一辟了事的,即以敵謠而論,未辟之先應該研究他何以造這麼一個謠?就經驗上所得,敵人造謠,有以下各種不同的意味:一、反宣傳。

    二、煙幕彈。

    三、先做一陰謀上的伏筆。

    四、試口風。

    五、刺探消息。

    六、離間。

    七、擾亂人心。

    八、正宣傳(此指敵人對國内而言,如湘北戰敗,造謠為非争地戰)。

    随筆寫來,就覺越寫越多,在許多性質各異的謠言之下,我們豈可跟在敵後去糾正。

    或辟或不辟,或因以利用,就在大家随時注意了。

     1939年11月21日 北京宣講樓 水 每到秋天,西風瑟瑟中,看到一座空樓,就讓我想起北京一個故事。

    當滿清宣言維新政治的時候,也覺得光是這一句話,時期又沒有确定,未必能取信于民。

    于是在北京東西南北的街上,廢除幾爿店鋪,沿街建立幾所宣講樓。

    那樓空着前方,頗像戲台的正面,便于宣講員對街上民衆宣布皇室的大恩大德。

    我到北京的時候,那始終在準備維新的滿清,已經亡去八年。

    而這些演講樓,卻還有不少處,帶有慘淡的灰紅色,斜欹空洞,在冷落的街市上。

    在西風落照前,在冷月飛沙裡,過這樓前,令人有無窮的感慨。

     政治的遺迹,有令人起敬、傷感、笑罵、悲痛各種情緒,後人自有眼光也。

     1939年11月22日 曾國藩與郭子儀 ——尚論古人之十三 水 滿清自削平三藩後,不複王漢人。

    曾國藩之中興,其于滿人也,若起死人而肉白骨,然所得不過侯爵。

    以視僧格林沁一蒙古粗犷之夫,且封為親王,瞠于後已! 當金陵既克,撚以西竄,天下兵權,盡在曾氏。

    或謂以朱元璋故事,望其恢複漢族威儀,曾初不無動,顧懼蹈吳三桂覆轍,佯為不解。

    然人言啧啧,不獨滿廷知之,太平天國人亦知之。

    李秀成之被擒也,曾慕言其有降意,事誠然,顧其意在降曾而非降清,故其供狀于洪、楊兩方,均示不滿,而以改拾中原之責屬曾。

    曾讀之駭汗,藏其手迹,費時數晝夜,親為副本以呈清廷,而秀成死矣。

    終曾之世,遂郁郁居滿人下。

    當時朝野居然以郭汾陽比曾,曾亦以自居。

    然郭子曾向唐公主雲“我父薄天子而不為”,曾氏子孫焉敢言此哉? 滿氏忌功臣厚親族,殆亦激起革命之一因也。

     1939年11月23日 公餘“三部曲” 水 自從“三部曲”這文明詞兒來到了中國,什麼人都有三個部曲了,要不然就不摩登。

     不甯唯是,一個人有人的三部曲,一件事有事的三部曲。

    于是,公餘“三部曲”因以興焉。

    何謂公?公務員辦公之公也。

    何謂餘?辦公以外的時候也。

     何謂“三部曲”?三件事也。

    是哪三件事呢?下了辦公室,或朋友公館,或朋友寄榻的旅舍,桌子擡開,四友集合,八圈叉上,打牌其一也;牌打過了,有輸有赢,輸者有所不甘,赢者頗難為情,倘來之物,吃了它,上館子其二也;酒醉飯飽,問夜如何其?夜未央,八點鐘耳。

    不有餘興,曷消長夜?捧某某小姐去,聽清唱,其三也。

     這不必指哪一機關,也不一定星期與星期六,反正有這麼回事。

    好在是公餘“三部曲”,也就無須用抗戰時期這大帽子來壓制了。

     1939年12月2日 憶都老爺 水 滿清一代,始終沒有容許漢族平分政權。

    但是監察權卻很松,禦史大都是漢人。

    這不必去找史書考查,往年在北京做過老百姓的人,就可以證明都老爺總是漢族的翰林院之流。

    自然這裡面有點兒廢物利用的意思! 一輛破騾車,藍布車棚外,挂着一個白紙燈籠,“得兒的得”在夜街上走過來了,這富有詩意的玩意兒,就是禦史查街的情形。

    如在花天酒地的場合,當其時,便是皇親國戚,也得說聲都老爺來了,悄悄地躲開。

    上海人說話:“格就是顔色。

    ”雖然,這事卻隻有窮酸的漢族書呆子去幹。

    因為事極清苦,又容易得罪人,鬧得不好,碰個大釘子,也許吃不了兜着走。

    史書上不也有禦史砍腦袋的記載嗎? 現在沒有破騾車,沒有白紙燈籠,更沒有書呆子,則無怪其無都老爺了。

     1939年12月3日 物價與工資 水 在百物騰貴的情形下,勞動者的工資也漲價了。

    在若幹方面,有處處需要勞動的事業,就把物價增高的原因之一加在勞動者的身上,這恰是倒果為因的說法。

     舉一個例,由重慶拖一車日用品到十公裡外去,商販給予車夫的工資,最多不過兩三元。

    可是,這一車日用品(比如布),在鄉間所賣得的利益,也許是兩三元的三十倍、四十倍,至少也是兩三倍。

    請問,這種貨價的騰漲,是不是工資提高所緻呢?反之,六百錢一雙的草鞋,漲到一角二分,食物是更不必說。

    勞動者的消費量增多,工資又怎能說不要增高呢? 平定物價,要注意商人在勞動者及消費者兩方面的收入,與工資無關。

    物價下落,工資自然會減低的。

     1939年12月12日 誰刺激了市面 水 物價漲到現在這種程度,而行都市民的消費量并不減弱,一部分人甚至還提高了生活水準,這是何故? 有人把這種情形的激成,加在公務員身上,這卻對于大部分天天叫不得了的小官大為冤屈。

    以我個人冷靜的觀察,消費力最大的人,有以下數種:(一)幹運輸事業者;(二)買辦階級;(三)販賣洋貨之小商人(如五金西藥);(四)奢侈品商人;(五)技術家(如西醫及各種工程師);(六)大官僚。

    除第六類本來是用錢者外,其餘的人,都是以掙錢太容易了,狂花一陣,就刺激了市面。

     販貨的人發了财,就胡亂吃喝穿用;經營吃喝穿用的人發了财,又越發地進貨。

    商人擡商人,就這樣把物價毫無理由地增漲了。

    大部分公務員拿幾個死薪俸,因物價之漲,正在天天無形減薪,自顧不暇,哪有力繁榮市面? 1939年12月13日 乾隆重用和珅 ——尚論古人之十四 水 滿清乾隆帝,雖不是一個大明主,可是他的武功文治,都有驚人的成績。

    想不到他到了晚年,竟用了一位三百年來第一名貪官和珅。

     和珅,既無學術,也沒有功績,隻是一個擡禦轎的銮儀衛,為了迎合主子的歡心,就做了許多年的宰相。

    專權之烈,不但全國人無如之何,就是嘉慶登了位,他靠着太上皇的勢力,也無所畏懼。

    直到嘉慶四年,乾隆死了,嘉慶才把他除掉。

    乾隆信任這位貪相達什麼程度,是可想而知了。

    據史書上的記載:查抄和珅的家産,如翡翠便壺之類,舉不勝舉,估價當值八萬萬兩,等于清代庚子賠款的兩倍。

    請問,這錢是哪裡來的?由此,在貪污政治之下,就引起了民間白蓮教的隐禍,而種下洪、楊革命的遠因。

    乾隆平生自命讀破萬卷書,竟不知面前站着這樣一個大奸臣。

    真是可惜之至! 1939年12月16日 标準禦用文人 水 禦用文人,善恭維人,也就善挖苦人。

    “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甯為四海所歸。

    ”這是王倖依附侯景,讨蕭梁湘東王繹的檄文中語。

    蕭繹雖不一定是明主,他眇一目,又何害于為人?罵人如此,可謂何患無辭。

    等到侯景失敗,王倖坐牢,雖向這位一目湘東獻詩,也求難免一死。

     我又想起了和汪伯彥同宗的汪彥章。

    李綱做右丞的時候,他大作其賀啟。

    他說:“精忠貫日,正二□傾側之中;凜氣橫秋,揮萬騎笑談之頃。

    ”這種恭維,那還了得!等到李綱為強淩擠去,他又為主子草制,罵痛李綱。

    “專殺尚威,傷列聖好生之德;信讒喜佞,為一時群小之宗。

    ”甚至于他還主張“有虞必去于兕,孔子先誅乎正卯”。

    其愛而加諸膝,惡而墜諸淵,是何等的不同! 曹操倒真是可人,捉到陳琳,并不殺他。

    問他:“昔卿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身,何乃上及祖父耶?”陳琳謝罪,于是又為曹操罵别人了。

     1939年12月26日 駁青出于藍 水 《荀子·勸學篇》曰:“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

    ”張子曰:“是不盡然。

    ”觀于今人之所學可得而知也。

    錢五學于張三,心乎張三,有年矣。

    觀其外,步亦步,趨亦趨,聲音笑貌,無勿張三也。

    然張三窮,商不能使錢五為經理,官亦不能使錢五為薦任,錢五始而疑其學,繼棄之,終則改學乎李四。

    李四之與張三,亦若楊、朱之與孟氏也。

    錢五昔學張三,日日為文攻李四;今既學李四,自亦不能反攻張三,不攻其學說而已也。

    且欲效始皇之人其人,火其書焉。

    變本加厲,荀子之說何據乎? 以藍喻張三,則錢五學之而不藍矣。

    以藍喻李四,則錢五之青,又其始非取之于李四也。

    張子曰:“今之文人,首重乎能弄容易錢,次則混世蟲半大不小之官。

    其幼時所學,若果近此,自不妨由藍變青,反是,彼縱青矣,亦必跳入黃顔料缸,變成綠色也。

    ” 1939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