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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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的嘴唇正期待着。

     那是這世界上再尋常不過的一次深吻。

    它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這世界的各個地方發生。

    但那也是這世界上很不尋常的一次深吻,因為足以令男人和女人雙唇一觸,随即雙方都會覺得被吻在心上了的吻,委實已經很少發生了。

     “喬喬,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找不到你,我就會一個人回到咱們坡底村的家去。

    自己做飯自己吃。

    晚上,将火炕燒得熱乎乎的,躺在被窩裡,回憶從前的事,想念你,想念咱們的父親……” “那,你半夜不會害怕嗎?” “我想,我肯定會害怕的。

    但那我也還是要住在坡底村咱們的家裡。

    我絕不會住在什麼賓館裡的。

    因為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找到你,就是要讓你陪着我,回坡底村咱們的家裡住幾天。

    實際上我想初一就回坡底村的,喜出望外的是居然在除夕夜晚發現了你……” 喬祺不由得将喬喬的身子摟抱得更緊了。

     “要不是發現了你,那麼,我現在一定是獨自一人,躺在咱們坡底村家裡的炕上了。

    肯定的,在默默地流着淚……” 喬祺的心,都要碎了。

     “喬喬,喬喬,喬喬……” 他隻有反複地說着她的名字。

    同時,不停地吻她的後頸,吻她的肩頭。

    她穿的是一件紅色的薄薄的小内衣,沒有袖,像一條剛剛變紅了一半的紅鯉魚。

     他一吻她,她就停止不說了。

    全身一縮,像小毛蟲被觸了一下作出的反應似的。

    當他停止了吻,她的身子才重新松弛,才開始再說。

     “也不知道咱們坡底村的家裡,有好劈的木柴沒有?如果沒有,連引火的幹柴草也沒有,這麼冷的冬天,我自己回來了,那我可怎麼辦呢?……” “喬喬,喬喬……” 他就又吻她,眼中默默流下着淚水。

     當喬喬睡熟以後,他悄悄起身,走到了院子裡。

     他不敢哭。

     雪後的夜空,很高,很深遠。

     他在心裡默默地說:“老師,老師,老師呀!您看到了嗎?您看到了您的女兒已經長成了多麼可愛的一個小女子了嗎?您當年将她托付給我時,您曾對我說:‘喬祺,你以後可一定要好好地愛她。

    ’我做到了!可現在,我卻要失去她了!如果能夠,我甯願替她去死!可這又怎麼能辦得到呢?老師啊,我的恩師,我的命裡已經不能沒有她了呀! 當喬祺和喬喬坐在列車上時,從初六又下起來的“豪雪”,還在下着。

     當他們回到冰城,來到江橋的橋階前,那一場“豪雪”,仍在下着。

     江橋的橋階前那個地方,對于喬祺,是記憶中一個最容易引起他傷感情愫的地方。

    二十七年前,就是在這裡,老師高翔,将才一歲多一點兒的喬喬托付給了他,而之後,當十五歲的他懷抱着一歲多一點兒的小喬喬深一腳淺一腳踏雪走在大草甸子裡時,老師卻是死心鐵定地迎着一列列車從容走去的。

    死前相托,那是一種怎樣的信賴啊。

    所以他每一次在此處上下江橋,心情都會特别的沉重,腳步也會不由自主地放松、放慢。

    隻自己一個人時是這樣,何況現在喬喬就在他的身旁! 他不由得又一下子将喬喬緊緊摟抱在懷中。

    而喬喬,一動也不動,身子随之一軟。

    喬祺感覺得出,她那是在貪婪地享受他緊緊的摟抱。

     在雪花漫天飄舞的情形之中,他們靜止的樣子看去像是雕塑。

     也不知過了多久,喬祺終于開口說:“喬喬,我背你過橋。

    ” 背着喬喬踏上橋階,走在江橋中段時,喬祺臉上的淚痕粘住着雪花,半凍不凍的,漸粘漸厚。

     下了橋,喬祺還要繼續背她,喬喬卻再也不肯了。

     她從喬祺背上溜下,看着喬祺的臉問:“哥,你的臉怎麼了?” 喬祺并不知道自己的臉已變成了什麼樣子。

    他摸了一下,摸在手掌一層濕雪花,這才明白那是由于自己臉上流過太多的淚的原因。

     他煞有介事地說:“我也沒覺出背着你累呀,怎麼會出了一臉汗呢?” 再向臉上伸手時,喬喬及時抓住了他那隻手。

    接着,她用自己的另一隻手,輕輕的,一下一下地将“大哥哥”臉上的雪花擦盡了。

     她這一隻手将落未落之際,喬祺也用另一隻手抓住了她這一隻手。

     于是,他們就那麼手牽着手,默默地走在回村的路上。

    在他們前邊的雪路,潔白無瑕,沒有一行腳印。

    一如二十七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喬祺懷抱才半歲多的喬喬回村時的情形。

    在他們身後,他們留下的足迹很深很深。

    仿佛潔白無瑕的雪氈上,繡出了一條花邊。

     他們一路無話回到了家裡。

     一進家門,喬祺便将喬喬抱起放她坐在炕沿了。

    接着,替她脫去鞋子。

     “把腳放到炕上。

    ” 喬喬乖乖地那樣了。

     喬祺拖過一床被子,蓋住她雙腳,之後命令道:“就這麼待着别動。

    我去劈柴,一會兒就會把火升起來!” 喬喬溫順之極地點了一下頭。

    盡管,家裡很冷,到處都是灰塵,但喬喬的臉上,還是呈現着終于又回到自己夢魂牽繞的這一個家裡了的無比喜悅。

    她的雙眼閃爍着一種大夙願到底實現了的光彩。

     喬祺脫下羽絨服,走到竈房去拎起了大斧。

     當院子裡響起他的劈柴聲時,喬喬在屋裡下了炕。

     當喬祺抱着一大抱劈柴回到屋裡,但見喬喬的背影正站在竈間。

     “小妹你幹什麼呢?” 喬喬一轉身,喬祺看見她手中拿着濕抹布,她背後是水盆,放在案子上。

    她的一雙小手凍得彤紅。

     喬喬小聲說:“我在擦灰呀。

    ” “嗨你,也沒點兒熱水,缸裡的水多涼啊!” 喬祺放下柴,走到水缸那兒掀開缸蓋一看,缸裡已經凍了厚厚一圈冰。

    隻有一圈冰中間的一部分水還沒被凍實。

     他從喬喬手中奪下抹布,丢在了水盆裡。

    接着輪番抓起喬喬的兩隻手,搓,舉到嘴邊哈。

    剛放下她的這一隻手,立刻又抓起了她的另一隻手。

     “哥,你還像我小時候那麼心疼我!” 半點鐘以後,竈膛裡、炕洞裡的火,熊熊的燃燒着了。

    他們這一個曾經共同擁有的家,開始變得溫暖了。

     炕面熱了。

    喬喬的腳再不必用被子蓋着了。

     她将被子鋪在炕上,壓着雙腿跪坐在炕窗前。

     她滿臉幸福地望着喬祺,一副欲笑不笑,欲莊還欲嬌還欲谑之模樣。

     喬祺雙手撐住炕沿站着,也望着喬喬微笑。

    臉上在笑,心中在悲、在哭。

     他問:“喬喬,你餓不餓?” 喬喬搖頭。

     他又說:“家中有土豆、地瓜、南瓜,還有老玉米,都是村裡别人家送給的。

    你即使不餓,我也為你現在烤點兒什麼?萬一你一會兒又餓了呢?” 喬喬點頭。

     “那,喬喬究竟想吃什麼呢?” “烤兩個地瓜吧。

    ” “兩個?你吃得下兩個嗎?” 喬喬笑道:“我吃時,哥也得陪我吃一個呀!” “行,烤兩個!” “哥,你可得仔細挑。

    挑那種烤熟了又甜又軟的,不是可别怪我不吃!” 喬喬的話,聽來又是那種被寵慣壞了的小女孩兒的語調了。

     當喬祺烤上兩個地瓜,洗淨了手時,喬喬輕拍着被子說:“哥,求你陪我在這兒坐一會兒!” 喬祺什麼也不再說,默默脫了鞋,默默上了炕坐在了喬喬身旁。

     喬喬又說:“哥我坐累了。

    ” 喬祺默默拖過了一隻枕頭。

     “可我也不想躺着。

    ” 喬喬似乎要開始耍嬌磨人了。

     喬祺小心謹慎地問:“那你想怎樣?” “你還不明白呀?!” 喬喬臉紅了,看起來是害羞了,也仿佛是快要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