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衛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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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概知道,我本不是中原人氏。

     我是一個胡商之子,但自幼對漢朝的學問傾慕不已。

    在那時的我看來,漢家的典章制度、音律辭章都是最完美的,而我所屬的族裔在這些方面是那麼落後、無知、蒙昧,讓我羞于承認。

    我衣漢服、說漢話、書漢字,我對儒道諸子經典的熟習,甚至超過了漢朝的許多學子。

    我把自己的匈奴名字都改了,我給自己取了個漢名:衛律。

     中原所有的事物中,我最愛的,是它的音律。

     那一年,我随父親經商,來到長安,聽說朝廷新設樂府,便去偷聽樂府的弦歌樂舞。

    司馬相如的《辭賦》,李延年的《新聲曲》,天下第一。

    隻有在長安,才有這樣的耳福。

     一次,我實在忍不住那美妙的弦樂的誘惑,攀上樂府牆外的一株大樹,向裡看去。

    透過層層綠蔭,我看見了那個女子&mdash&mdash阿妍,我一生的摯愛。

     她翩翩起舞,輕盈得叫人不敢相信,宛如一株蘭花在風中輕顫着開放。

    我從沒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僅僅用肢體的動作造就如此令人震撼的效果。

     她的哥哥李延年,在一旁為她鼓琴伴奏。

    老實說,她那位二哥也是少有的俊秀人物,否則後來也不會成為皇帝所寵幸的嬖臣。

    但此刻我的目光完全被阿妍吸引住了,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人。

     如今回想起來,她那時才十六歲,纖瘦娉婷,不是一般人所認為的美人,但我能感覺到她那種難以言表的魅力。

    也許那吸引力來自她的眼睛。

    長長的睫毛,漆黑的瞳孔,宛如一對清水中的黑寶石,尤其是她的目光,專注、澄澈,又微帶着一些憂郁,不像這年紀的女孩子所該有的,卻有一種别樣的動人心魄的美。

    我被她眉目間那副獨特的神情深深地吸引了。

     也許我是最早發現阿妍的美的人。

    幾年以後,當她長高了,臉龐變得圓潤,體态也更婀娜了,許多人才驚豔于她的美。

    而在我心目中,她最美的一刻,永遠是樂府中那個習舞的纖弱少女。

     我開始想方設法接近她。

     我鼓動父親經銷樂器,三天兩頭往樂府跑。

    實際掌管樂府的就是李延年。

    得知我是胡人,李延年很有興趣地問我有沒有胡人樂器,後來,他訂購了一批制作精良的胡笳和羌笛。

     送貨時,我看到阿妍正在不遠處練舞。

    借着試音色,我用胡笳吹了一支短曲。

    那是一支遼遠放曠的牧歌。

    浸潤中原文化多年,我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家鄉的風土了。

    不知為何,那天我卻選擇了用故鄉的音樂向阿妍傳達心意。

     也許因為我對阿妍太在意了,唯恐過于直白的表達遭到拒絕,似乎借着那種異域音樂的生疏感,才能掩飾感情的畏怯。

     後來那幾天,我時常聽到阿妍輕輕哼着那曲調。

    我心中狂喜。

     我把那筆生意賺到的錢買了重禮,酬謝李延年和樂府上下人等。

    一來二去,我成了樂府的常客,和阿妍也有了接觸。

    而接觸之後,我發現自己更瘋狂地愛上了她。

     阿妍意态溫婉,舉止娴靜,心思細膩,體察入微,處處體恤他人。

    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女。

    我行商千裡,所接觸過的年輕女子,邊遠山鄉的,無知粗鄙;鄭、衛之類小地方的,淺薄浮華;京畿女郎雖然明麗慧黠,可驕橫傲慢,不可與語。

    偶爾也見過溫柔敦厚的,那樣的女子又多出于詩書禮樂之家,對我這個胡商之子,彬彬有禮間,總能讓人感到一種&ldquo非我族類&rdquo的淡漠和疏遠。

     唯有和阿妍交往,我不會感到任何壓力。

    聽她說話,慢聲細語,娓娓道來,溫柔而和順。

    她憐貧惜弱,愛護一切生靈。

    甚至李延年嫌樹上的蟬鳴擾了樂府排演新曲,她都舍不得打掉,甯可勸說哥哥換個地方排演。

     我不知道她怎麼會養成那種性情。

    她出身歌舞世家,父母兄弟都是舞倡歌伎。

    她大哥廣利野心勃勃,二哥延年善于鑽營,還有個三弟小名叫季的,更是個酒色之徒。

    她和這個家族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歌舞之餘,我常常見她靜默深思,與她交談,才發現她有許多想法,洞徹世态,深邃明遠,超出了她的年齡和身份。

    她從不以自己的見識才情自矜,待任何人都謙和溫文,不卑不亢。

     我越和她接觸,就越是愛慕她,甚至敬仰她。

    她是我的女神,是我在這個浮華的世界裡所能感受到的最清新的一縷芳香。

    在她身上,我真正感受到了中原古書中所描述的那種典雅溫柔,一種有着久遠底蘊的氣度。

     阿妍的卓越舞技漸漸傳播了出去,李延年開始帶着她出入于一些權貴府邸獻藝。

     一次,幾個惡少企圖對剛從一家侯府出來的阿妍不軌,我碰巧路過,和那幾個惡少狠狠地打了一架。

    趕來的李延年看到了這場景,從那以後,我成了李家的座上賓。

     那是我此生最愉快的一段時光。

    我三天兩頭和阿妍在樂府或李家見面,我買各種精巧細緻的玩意兒給她,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對脂粉布帛不感興趣,我便親手做了各種樂器給她,看得出,她很喜歡。

    尤其是一個胡笳,我巧妙地把一個&ldquo妍&rdquo字刻在上面,她十分愛惜,閑來時常吹着玩。

     但是,就在我和阿妍的交往達到最熱烈、最密切的時候,情況慢慢發生了變化,李家兄弟漸漸對我疏遠起來,随後,不知何故,阿妍對我的态度也變得冷淡。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樂府的一名老樂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私下裡把我拉到一邊。

     &ldquo年輕人,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不過,&rdquo他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道,&ldquo聽我一句話,别想了。

    李家這個妹子,怕是要找個大主顧的。

    &rdquo 他告訴我,李家兄弟不是那種打算過一輩子歌舞生涯的人。

    阿妍身段柔韌,纖腰修足,是天生的習舞好材料,又生具一股出塵脫俗的氣質。

    這些年李延年對阿妍精心打磨,着實費了不少心思。

    近年來阿妍顔色漸開,舞技臻于化境。

    李延年正在極力疏通平陽公主方面,想把妹妹送進公主府。

    平陽公主因皇帝、皇後、大将軍幾方面的關系,府中常年賓客如雲。

    座中人物,盡皆勳臣貴戚、公卿王侯。

    李延年打算請公主出面,尋機将阿妍推介給某位大貴人。

     &ldquo人家滿門富貴,都在這上頭呢。

    &rdquo那老樂工道,&ldquo你說,他們的妹子,是一般人能問津的嗎?&rdquo 想起近來阿妍那沉默郁悒的神情,我能感覺到,那不是阿妍的本意,她并不渴求富貴,然而她承受着極大的壓力。

     不怪李家兄弟恃為奇貨,阿妍本就是一顆罕有的明珠,他們又在她身上下了那麼大的本錢。

     我該怎麼辦?我隻是一個逐利的胡商之子。

    夷狄之人,四業之末,雙重卑微,怎配采撷這顆舉世無雙的明珠? 我不甘心就此放棄。

    回去後,我開始尋覓出仕的途徑。

     現在開始,也許已經晚了。

    但隻要有一絲可能,我都不會放棄。

    我能指望的,是這個國家偉大的唯才是舉的傳統以及自己引以為豪的才學和能力。

     我早就聽說,這是和以往任何朝代都不同的一個朝代。

    她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由來自民間的力量建立的王朝! 你也許不會想到,我最初對漢家文化發生興趣,就是因為我聽說這個王朝的建立者是一個亭長! 我從傳說中得知,他&ldquo約法三章&rdquo、&ldquo秋毫無犯&rdquo的事迹,從史書中看到,他的臣下居然包括販缯吹箫屠狗之流。

     我愛這個有史以來第一個不是憑着高貴的血統,而是依靠民衆的擁戴建立的政權。

    我相信,在這個屬于民衆的國家裡,每一個平民子弟都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他應有的地位和尊榮。

    獄掾主吏、屠狗販缯者都能成為将相重臣,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呢? 當今天子用人不拘出身,文有家室寒微的公孫弘、主父偃,武有起于奴仆的大将軍衛青。

    種種事實都激勵着我相信,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王朝,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盛世,憑着自己的努力,總有一天,我會獲得采撷那顆明珠的資格! 然而,當我真的開始試探入仕之途時,才發現自己離那一天有多麼遙遠。

     這個國家表面上尊儒尚文,骨子裡用的卻是前朝法家那一套。

    平民要入仕,正統的道路就是刀筆起家。

    年滿十七歲,品行端正,經鄉官推薦,官府考試,能背寫出九千字的東西,便可撈個小吏當當。

     問題是,誰來裁定一個人的品行是否端正?這種制度與生俱來就帶着難以修正的缺陷。

     大名鼎鼎的開國元勳韓信,據說年輕時曾被定為&ldquo無行&rdquo,以緻不得推擇為吏。

    那是前朝的事,但本朝其實也是如此。

     況且就算做上了小吏,沒背景沒靠山也毫無意義。

    謄公文,編名冊,催賦稅,捕盜賊,一年年熬資曆,熬上幾十年,如果有幸還沒被繁重無聊的文牍工作折磨發瘋,也沒有犯任何過失,也許就能被推薦到長安,在某個三公九卿的府衙中當個員吏掾屬,成為令鄉裡羨慕的京官。

    而這也就是他們的極限了。

    似乎總有一層無形的隔闆擋在這些來自底層的小吏的頭頂,不管如何努力,不管怎樣優秀。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終生官不過令丞,俸不過六百石,永遠無法進入這個國家真正的權力圈。

     我在長安東郊見過一個被人戲稱為&ldquo求仕村&rdquo的地方。

    那裡彙聚着無數來自全國的優秀年輕人,他們和我一樣,雄心勃勃,對自己的才華充滿自信。

    他們夜以繼日地書寫着各種辭賦策論,向皇帝投遞,渴望重演公孫弘、主父偃、司馬相如的幸運。

    然而,常常是年複一年,漸漸锉平了進取的銳氣,銷蝕了滿腹的才華,耗盡錢财卻一無所獲,失望地回到故鄉。

    還有少數人,或者不死心,或者不甘心,或者因為無顔回鄉面對家人,在長安一年年混下去,乃至落魄到混迹于關東流民中,蓬頭垢面,乞食街頭。

     我大惑不解。

     怎麼會這樣? 朝廷大肆向外宣揚的&ldquo求賢诏&rdquo是怎麼一回事?公孫弘、主父偃、衛青&hellip&hellip那些神話般的不次拔擢又是怎麼回事? 我仔細打聽觀察。

    以前,我忙于做生意,所接觸者,是這個國家龐大、繁華的外表。

    現在,随着我深入了解,一個新的、完全不同于過去外界傳說的漢朝呈現在我眼前。

     是的,皇帝确實求賢若渴,但是,并不是每一個自認為有才能的布衣百姓都可以直接呈書皇帝,展現自己的才能,表達自己的主張。

    &ldquo賢良&rdquo、&ldquo文學&rdquo,是要二千石以上的官員舉薦的。

    沒有高官舉薦的投書獻賦,事實上根本遞不到皇帝面前。

    公孫弘是憑菑川方面的舉薦,主父偃的成功與衛青出力有關。

    至于衛青,人們隻看到他從奴隸到将軍的罕見際遇,卻往往忘了他有一個好姐姐&mdash&mdash衛子夫。

     如果衛青沒有一個在侍衣軒裡把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姐姐,如果公孫弘不是與淄川官場關系密切,如果主父偃沒有搭上衛大将軍這根線&hellip&hellip他們的命運會怎麼樣? 求仕村那些懷才不遇的潦倒士子大概就是答案。

     不止一次,我在那裡看到,一些鹑衣百結的窮漢,走着走着,一跤跌倒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沒有誰會知道,那倒斃街頭的餓殍,也曾是滿腹詩書的才子俊秀,在那茫然失色的眼裡,也曾洋溢着治國平天下的熱情。

    一道冠冕堂皇的&ldquo求賢诏&rdquo,使他們将整個青春乃至生命都賠進了這場無望的賭局,卻不知道幸運之門其實永遠不會對他們打開。

     我陷入了極大的矛盾。

    我知道這個國家的曆史,當年陳涉首義,号令天下,最振奮人心的一句就是:王侯将相,甯有種乎!每閱史至此,我都為之心潮澎湃,向往不已。

     然而數十年過去了,陳涉振聾發聩的呼聲漸去漸遠,當年反秦的各路義軍被慢慢淡化遺忘,仿佛暴秦是高祖一支獨力推翻的。

    布衣卿相的後人們又形成了新的世卿世祿,他們滿坑滿谷,将仕進之途填塞得容不下任何異類。

    他們用事實告誡癡心妄想的寒門子弟:亂世結束了,今日的吹箫屠狗之輩,再也休想成就布衣卿相的美夢! 曆史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既然如此,當初那場屍積如山的戰争到底意義何在?當年的逐鹿天下,又是為誰逐鹿? 我不願意承認,自己多年的追求和信仰是錯的。

    我告訴自己,那些完美的道德信念沒有錯,那些先進的綱紀倫常沒有錯,隻是現在的朝廷偏離了先王之道。

     我無法改變朝廷的施政之道,所以,我隻有一個辦法:投軍!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幾乎一切向上的通道,都被權貴子弟們占據了,唯一沒被徹底堵死的,隻有從軍一途。

    近年來戰事頻繁,這是一條要用生命來換取榮譽的道路,這代價對那些權貴子弟來說太高了,他們通常是不願意用自己嬌貴的生命來冒險的&mdash&mdash盡管在軍中,與平民子弟比起來,他們升遷的速度快了十倍不止,而在陣前傷亡的可能不到寒家子弟的十分之一。

     京師諸軍,能接納胡人參軍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