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衛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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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想得到什麼？&rdquo
随太醫哈哈一笑，道：&ldquo你很聰明，真是一點就透。
很好，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不過放心，我所求并不過奢，隻是在你方便時，為我從宮裡帶樣東西出來。
&rdquo 我道：&ldquo你在宮裡都得不到，我在宮外又怎能給你拿到？&rdquo 随太醫道：&ldquo我說了，等你方便的時候，不用急。
隻有在你力所能及時，在下才會要求。
&rdquo 我道：&ldquo好，如果我能力所及，一定為你辦到。
&rdquo 随太醫像是有些意外，道：&ldquo你不問我到底要你拿什麼？&rdquo 我道：&ldquo什麼都可以。
&rdquo 随太醫點點頭，微笑道：&ldquo不錯，你連命都不要了，還有什麼可顧忌的？也許叫你去盜竊武庫，你也會答應吧？&rdquo 我閉上眼睛，道：&ldquo幫我與李夫人見一面。
&rdquo 随太醫滿意地笑了起來：&ldquo不出我所料。
小子，真不知該說你有膽色還是有色膽。
不過，老夫誠心勸你一句，舞倡歌伎，學得頂尖技藝，本來就是要待價而沽的。
想開點，李夫人是國色，尋常人得之，本就是禍非福。
&rdquo ◇◇◇◇ 一個月後，我傷勢逐漸痊愈，皇帝果然召我進宮，任命我為郎中，負責守衛天祿閣。
僅僅一個月前，這樣一份職司，還是我夢寐以求的好差事。
不是因為工作清閑、俸祿優厚，而是因為我早就聽說，天祿閣是宮中兩大藏書閣之一，裡面藏着我生平最向往、最敬仰的知識學問。
可現在，我對此沒有絲毫興緻。
我知道我該謝恩的，但我實在打不起精神。
我的一切追求和夢想，都在車簾被風掀開的那一瞬間化為烏有了。
皇帝似乎看出我對新的任命興味索然。
&ldquo怎麼，&rdquo皇帝指着滿室的簡牍，道，&ldquo你不喜歡這裡？&rdquo 我木然地道：&ldquo微臣不敢。
&rdquo 皇帝道：&ldquo知道天下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想進這個地方嗎？&rdquo 我道：&ldquo臣本來就不是讀書人！&rdquo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态度極為不敬。
這段時間，我已被一些好心的同僚私底下暗示，當今皇帝為人刻薄，很難伺候，進宮後千萬小心，不要觸忤上意。
我幾乎已經準備好為自己的不敬付出代價了。
沒想到，皇帝卻絲毫不以為忤，微笑着揮了揮手道：&ldquo沒關系，幹久了就習慣了。
&rdquo 皇帝那寬宏大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絲滿意的味道。
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卒，被他施恩超擢，不但不知感恩，甚至還心懷怨望，他居然還會滿意？為什麼？ 可我不想知道。
就這樣，天祿閣，當年蕭何所造的，與石渠閣并列的兩大藏書閣之一，從那時起，就成了我的轄地。
我統領一隊衛士，但既不隸屬于郎中令，也不屬于衛尉，而直接聽命于皇帝。
天祿閣的鑰匙，也隻有我和皇帝有。
為什麼？我也不想知道。
我每天按時當值，既不巴結也不懈怠地幹着我的職事，寡言少語，跟誰都不交朋友。
天祿閣的簡牍，陳舊居多，既無軍政密件，又無人口簿籍，進門就能聞到一股極重的陳年黴味，有些簡牍殘舊得看起來不知有幾百年了。
就是這麼個堆破爛的地方，派駐的衛士卻是石渠閣的兩倍。
為什麼？我還是不想知道。
皇帝好潔淨，衣履稍有污損，都會對侍從大發雷霆，然而每到這裡，常常捧着那些陳舊朽爛的簡牍，手不釋卷，一看就是半天，看完還常常發呆。
為什麼？我也從來沒問過。
一切跟我有什麼關系呢？ 我現在隻關心什麼時候能見到阿妍，問個明白。
◇◇◇◇ 在随太醫的安排下，我終于在永巷一個黑暗的角落再次見到了阿妍。
阿妍一見我，就急切地道：&ldquo律，你的傷怎麼樣了&hellip&hellip&rdquo 我道：&ldquo為什麼！為什麼不等我？告訴我原因！&rdquo 阿妍道：&ldquo我聽說陛下叫你看守天祿閣，是這樣嗎？律，千萬小心，别&hellip&hellip&rdquo 我抓住阿妍的肩頭，道：&ldquo告訴我，為什麼不等我？&rdquo 阿妍看着我，眼中慢慢盈滿了淚水。
&ldquo是你&hellip&hellip拒絕了我！&rdquo她顫聲道，眼中掠過一絲痛苦之色，&ldquo而你居然問我為什麼不等你？&rdquo &ldquo什麼？&rdquo我呆住了，隐隐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頭，&ldquo你再說一遍！&rdquo 阿妍輕聲道：&ldquo你拒絕了我！一再地拒絕我！難道還要我厚顔來祈求你的愛？！&rdquo &ldquo什麼？&rdquo我叫道，&ldquo我什麼時候拒絕過你？！&rdquo 阿妍伸出手來，拿起我腰間那枚佩帏，輕輕撫摸着那上面的飛燕刺繡：&ldquo你不是胡人嗎？你難道不知道，在胡人的傳說裡，燕子曾經幫助安格女神擺脫父親北海神的禁锢，與情人遠走高飛？&rdquo 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在胸前重重捶打了一下，我的心髒一時被震得幾乎停止了跳動。
&ldquo你說&hellip&hellip燕子就是&hellip&hellip&rdquo我顫聲道，&ldquo你願意？&rdquo &ldquo你以為呢？&rdquo阿妍的手又移到我的右手，撫摸着我拇指上的那枚玉韘，道，&ldquo那麼這個呢？你難道不知道，在胡人的習俗裡，一個女子将引弓控弦的玉韘戴在一個男人指上，就是把她的全部生命都交托給了這個人？&rdquo 我腦中轟轟作響，仿佛千萬匹烈馬在裡面奔騰踩踏。
&ldquo我不知道，&rdquo我喃喃地道，&ldquo真的不知道&hellip&hellip&rdquo 阿妍道：&ldquo你不知道？你那麼聰明，你連樂府的編鐘高半個音都聽得出來，連《上林賦》那麼典雅的辭章都知道其中每一個字詞的含意，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自己族裔最明了、最淺顯的表白。
&rdquo 一陣天旋地轉。
是的，我知道一個哪怕最生僻的漢字的讀法，卻不知道在我的故鄉，燕子就是幫助情人私奔的使者，而玉韘就是定情的信物。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我的族裔的曆史和風俗徹底抛棄了。
天哪，我都幹了些什麼？！阿妍鼓起勇氣，一次次向我表達自己的心意，而我居然茫然無知，任她承受被棄絕的羞辱和絕望！ 我心如刀絞，抓着自己的頭發道：&ldquo我&hellip&hellip我&hellip&hellip不知道。
我&hellip&hellip我一直想真正融入中原。
我怕你因為我是胡人&hellip&hellip&rdquo 阿妍撫着我右手的手忽然有些僵硬。
&ldquo胡人？&rdquo她道，&ldquo你就這麼厭惡自己的族屬？&rdquo 我低下頭道：&ldquo我&hellip&hellip&rdquo 阿妍忽然笑了起來，我驚愕地擡起頭來。
阿妍用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表情笑着，笑完後，才無比悲涼地道：&ldquo律，知道嗎，我也有胡人的血統。
我的祖先是中山白狄！&rdquo 什麼？！ 阿妍道：&ldquo我第一次對你産生好感，就是在聽到你用胡笳吹起那首胡曲時。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遠祖遊牧過的草原。
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你一起，在那樣一片遼闊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牧馬放羊。
&rdquo 啊，我在幹什麼？！ 我犯了什麼樣的錯誤？！ 這麼多年來我究竟幹了些什麼？！ 為了擁有自己的幸福，我費盡心機，努力清洗着身上的胡人血液，要将自己漂染成一個純粹的漢家子民，結果反而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幸福。
這就是我因背叛自己的族裔而受到的懲罰嗎？ &ldquo阿妍，原諒我，原諒我&hellip&hellip&rdquo我一遍遍地重複道。
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看着拇指上溫潤的玉韘，我忽然感到那玉韘像烈火一樣灼熱起來。
啊，我希望這真的是一把烈火，燒了我，燒了這個世界，讓一切從頭開始！ 我深吸一口氣，道：&ldquo是的，我該死。
我該死一千遍、一萬遍來贖罪。
阿妍，讓我帶你走吧，讓我們離開這裡&hellip&hellip&rdquo &ldquo走？&rdquo阿妍悲傷地一笑，&ldquo你不覺得現在說這話太遲了嗎？當你三天兩頭借故到樂府來找我時，你不帶我走；當你以胡笳向我傳情時，你不帶我走；當你從那幫惡少手中把我救出來時，你不帶我走；當我偷偷把佩帏交給你的時候，你不帶我走；當我費盡心力避開哥哥們的盯視把玉韘傳遞給你的時候，你不帶我走。
現在，我屬于這個帝國最有權勢的人，而你在他的手下為臣，你說要帶我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們能逃到哪裡去？況且我現在身系李家滿門的生死禍福，你還能帶走我全家嗎？&rdquo 我呻吟了一聲，周圍的世界仿佛都向我坍陷下來，我被那巨大的壓力壓得慢慢坐倒在地。
阿妍把那枚佩帏放在我手裡，又握住我的手，凄然一笑，道：&ldquo罷了，一切都是命。
律，我不能給你什麼，隻能給你這個了。
在漢話裡，燕與妍同音。
在胡語中，燕子就是吉祥鳥。
無論在胡在漢，我都望你日後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rdquo 我顫抖着手撫摸着那隻燕子。
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的餘生，還有什麼吉祥？還有什麼如意？ 我顫聲道：&ldquo阿妍，你&hellip&hellip現在&hellip&hellip過得好嗎？&rdquo 阿妍垂下眼簾，道：&ldquo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他的年齡足可以做我的父親，然而他是皇帝，你覺得我好還是不好？&rdquo &ldquo阿妍，是我&hellip&hellip害了你。
&rdquo我伸出手，想要抱住我可憐的阿妍。
阿妍輕輕推開我的手，道：&ldquo就當一切從未發生過吧。
你現在非常危險，律，千萬不能讓陛下知道你識字！記住，這是性命攸關的事啊！&rdquo 我縮回手，抱着自己的腦袋蹲了下去。
&ldquo律，你說話啊。
&rdquo阿妍抓住我的雙臂，搖撼着道，&ldquo你聽到沒有？&rdquo 我擡起頭來，茫然道：&ldquo聽到什麼？&rdquo 阿妍急急地道：&ldquo别讓陛下知道你識字！&rdquo 我木然地道：&ldquo為什麼？&rdquo 阿妍道：&ldquo我不知道。
天祿閣裡有些東西，陛下不想讓别人看到。
曾經有個侍衛企圖偷看那裡的東西，被陛下殺了。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找一個不識字又忠實可靠的人，來為他看守天祿閣。
你來自長水營，陛下必然以為你不識字，見你身手又好，所以才任命你做守衛。
如果他發現你看得懂，你會有性命之憂的！記住了嗎？&rdquo &ldquo是嗎？&rdquo我懶懶地笑了笑，道，&ldquo阿妍，謝謝你還挂念我這條微不足道的生命。
&rdquo 阿妍看着我，眼中掠過一絲焦慮。
她看出了我頹唐的笑容背後隐藏着的東西。
&ldquo律，不要這樣！&rdquo阿妍抓起我的手握住，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ldquo即使你我已沒有未來，但依然要活在當下。
宮中人心險惡，未來不管遇到怎樣的困苦艱危，律，記着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會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你&hellip&hellip&rdquo 阿妍擦拭着眼淚消失在長長的永巷盡頭，我向她的背影伸出手去，想抓住點什麼，卻隻是抓在無盡的虛空裡。
◇◇◇◇ 随太醫見到我，笑嘻嘻地道：&ldquo如何？老夫答應你的事已經辦到了，你答應老夫的事，能否辦到呢？&rdquo 我意興蕭索地道：&ldquo要我拿什麼東西？&rdquo 随太醫道：&ldquo一些簡牍。
&rdquo 簡牍？我心裡一陣厭惡，冷冷地道：&ldquo什麼簡牍？&rdquo 随太醫卻猶豫起來，道：&ldquo我不是很&hellip&hellip
很好，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不過放心，我所求并不過奢，隻是在你方便時，為我從宮裡帶樣東西出來。
&rdquo 我道：&ldquo你在宮裡都得不到，我在宮外又怎能給你拿到？&rdquo 随太醫道：&ldquo我說了，等你方便的時候，不用急。
隻有在你力所能及時，在下才會要求。
&rdquo 我道：&ldquo好，如果我能力所及，一定為你辦到。
&rdquo 随太醫像是有些意外，道：&ldquo你不問我到底要你拿什麼？&rdquo 我道：&ldquo什麼都可以。
&rdquo 随太醫點點頭，微笑道：&ldquo不錯，你連命都不要了，還有什麼可顧忌的？也許叫你去盜竊武庫，你也會答應吧？&rdquo 我閉上眼睛，道：&ldquo幫我與李夫人見一面。
&rdquo 随太醫滿意地笑了起來：&ldquo不出我所料。
小子，真不知該說你有膽色還是有色膽。
不過，老夫誠心勸你一句，舞倡歌伎，學得頂尖技藝，本來就是要待價而沽的。
想開點，李夫人是國色，尋常人得之，本就是禍非福。
&rdquo ◇◇◇◇ 一個月後，我傷勢逐漸痊愈，皇帝果然召我進宮，任命我為郎中，負責守衛天祿閣。
僅僅一個月前，這樣一份職司，還是我夢寐以求的好差事。
不是因為工作清閑、俸祿優厚，而是因為我早就聽說，天祿閣是宮中兩大藏書閣之一，裡面藏着我生平最向往、最敬仰的知識學問。
可現在，我對此沒有絲毫興緻。
我知道我該謝恩的，但我實在打不起精神。
我的一切追求和夢想，都在車簾被風掀開的那一瞬間化為烏有了。
皇帝似乎看出我對新的任命興味索然。
&ldquo怎麼，&rdquo皇帝指着滿室的簡牍，道，&ldquo你不喜歡這裡？&rdquo 我木然地道：&ldquo微臣不敢。
&rdquo 皇帝道：&ldquo知道天下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想進這個地方嗎？&rdquo 我道：&ldquo臣本來就不是讀書人！&rdquo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态度極為不敬。
這段時間，我已被一些好心的同僚私底下暗示，當今皇帝為人刻薄，很難伺候，進宮後千萬小心，不要觸忤上意。
我幾乎已經準備好為自己的不敬付出代價了。
沒想到，皇帝卻絲毫不以為忤，微笑着揮了揮手道：&ldquo沒關系，幹久了就習慣了。
&rdquo 皇帝那寬宏大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絲滿意的味道。
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卒，被他施恩超擢，不但不知感恩，甚至還心懷怨望，他居然還會滿意？為什麼？ 可我不想知道。
就這樣，天祿閣，當年蕭何所造的，與石渠閣并列的兩大藏書閣之一，從那時起，就成了我的轄地。
我統領一隊衛士，但既不隸屬于郎中令，也不屬于衛尉，而直接聽命于皇帝。
天祿閣的鑰匙，也隻有我和皇帝有。
為什麼？我也不想知道。
我每天按時當值，既不巴結也不懈怠地幹着我的職事，寡言少語，跟誰都不交朋友。
天祿閣的簡牍，陳舊居多，既無軍政密件，又無人口簿籍，進門就能聞到一股極重的陳年黴味，有些簡牍殘舊得看起來不知有幾百年了。
就是這麼個堆破爛的地方，派駐的衛士卻是石渠閣的兩倍。
為什麼？我還是不想知道。
皇帝好潔淨，衣履稍有污損，都會對侍從大發雷霆，然而每到這裡，常常捧着那些陳舊朽爛的簡牍，手不釋卷，一看就是半天，看完還常常發呆。
為什麼？我也從來沒問過。
一切跟我有什麼關系呢？ 我現在隻關心什麼時候能見到阿妍，問個明白。
◇◇◇◇ 在随太醫的安排下，我終于在永巷一個黑暗的角落再次見到了阿妍。
阿妍一見我，就急切地道：&ldquo律，你的傷怎麼樣了&hellip&hellip&rdquo 我道：&ldquo為什麼！為什麼不等我？告訴我原因！&rdquo 阿妍道：&ldquo我聽說陛下叫你看守天祿閣，是這樣嗎？律，千萬小心，别&hellip&hellip&rdquo 我抓住阿妍的肩頭，道：&ldquo告訴我，為什麼不等我？&rdquo 阿妍看着我，眼中慢慢盈滿了淚水。
&ldquo是你&hellip&hellip拒絕了我！&rdquo她顫聲道，眼中掠過一絲痛苦之色，&ldquo而你居然問我為什麼不等你？&rdquo &ldquo什麼？&rdquo我呆住了，隐隐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頭，&ldquo你再說一遍！&rdquo 阿妍輕聲道：&ldquo你拒絕了我！一再地拒絕我！難道還要我厚顔來祈求你的愛？！&rdquo &ldquo什麼？&rdquo我叫道，&ldquo我什麼時候拒絕過你？！&rdquo 阿妍伸出手來，拿起我腰間那枚佩帏，輕輕撫摸着那上面的飛燕刺繡：&ldquo你不是胡人嗎？你難道不知道，在胡人的傳說裡，燕子曾經幫助安格女神擺脫父親北海神的禁锢，與情人遠走高飛？&rdquo 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在胸前重重捶打了一下，我的心髒一時被震得幾乎停止了跳動。
&ldquo你說&hellip&hellip燕子就是&hellip&hellip&rdquo我顫聲道，&ldquo你願意？&rdquo &ldquo你以為呢？&rdquo阿妍的手又移到我的右手，撫摸着我拇指上的那枚玉韘，道，&ldquo那麼這個呢？你難道不知道，在胡人的習俗裡，一個女子将引弓控弦的玉韘戴在一個男人指上，就是把她的全部生命都交托給了這個人？&rdquo 我腦中轟轟作響，仿佛千萬匹烈馬在裡面奔騰踩踏。
&ldquo我不知道，&rdquo我喃喃地道，&ldquo真的不知道&hellip&hellip&rdquo 阿妍道：&ldquo你不知道？你那麼聰明，你連樂府的編鐘高半個音都聽得出來，連《上林賦》那麼典雅的辭章都知道其中每一個字詞的含意，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自己族裔最明了、最淺顯的表白。
&rdquo 一陣天旋地轉。
是的，我知道一個哪怕最生僻的漢字的讀法，卻不知道在我的故鄉，燕子就是幫助情人私奔的使者，而玉韘就是定情的信物。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我的族裔的曆史和風俗徹底抛棄了。
天哪，我都幹了些什麼？！阿妍鼓起勇氣，一次次向我表達自己的心意，而我居然茫然無知，任她承受被棄絕的羞辱和絕望！ 我心如刀絞，抓着自己的頭發道：&ldquo我&hellip&hellip我&hellip&hellip不知道。
我&hellip&hellip我一直想真正融入中原。
我怕你因為我是胡人&hellip&hellip&rdquo 阿妍撫着我右手的手忽然有些僵硬。
&ldquo胡人？&rdquo她道，&ldquo你就這麼厭惡自己的族屬？&rdquo 我低下頭道：&ldquo我&hellip&hellip&rdquo 阿妍忽然笑了起來，我驚愕地擡起頭來。
阿妍用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表情笑着，笑完後，才無比悲涼地道：&ldquo律，知道嗎，我也有胡人的血統。
我的祖先是中山白狄！&rdquo 什麼？！ 阿妍道：&ldquo我第一次對你産生好感，就是在聽到你用胡笳吹起那首胡曲時。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遠祖遊牧過的草原。
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你一起，在那樣一片遼闊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牧馬放羊。
&rdquo 啊，我在幹什麼？！ 我犯了什麼樣的錯誤？！ 這麼多年來我究竟幹了些什麼？！ 為了擁有自己的幸福，我費盡心機，努力清洗着身上的胡人血液，要将自己漂染成一個純粹的漢家子民，結果反而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幸福。
這就是我因背叛自己的族裔而受到的懲罰嗎？ &ldquo阿妍，原諒我，原諒我&hellip&hellip&rdquo我一遍遍地重複道。
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看着拇指上溫潤的玉韘，我忽然感到那玉韘像烈火一樣灼熱起來。
啊，我希望這真的是一把烈火，燒了我，燒了這個世界，讓一切從頭開始！ 我深吸一口氣，道：&ldquo是的，我該死。
我該死一千遍、一萬遍來贖罪。
阿妍，讓我帶你走吧，讓我們離開這裡&hellip&hellip&rdquo &ldquo走？&rdquo阿妍悲傷地一笑，&ldquo你不覺得現在說這話太遲了嗎？當你三天兩頭借故到樂府來找我時，你不帶我走；當你以胡笳向我傳情時，你不帶我走；當你從那幫惡少手中把我救出來時，你不帶我走；當我偷偷把佩帏交給你的時候，你不帶我走；當我費盡心力避開哥哥們的盯視把玉韘傳遞給你的時候，你不帶我走。
現在，我屬于這個帝國最有權勢的人，而你在他的手下為臣，你說要帶我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們能逃到哪裡去？況且我現在身系李家滿門的生死禍福，你還能帶走我全家嗎？&rdquo 我呻吟了一聲，周圍的世界仿佛都向我坍陷下來，我被那巨大的壓力壓得慢慢坐倒在地。
阿妍把那枚佩帏放在我手裡，又握住我的手，凄然一笑，道：&ldquo罷了，一切都是命。
律，我不能給你什麼，隻能給你這個了。
在漢話裡，燕與妍同音。
在胡語中，燕子就是吉祥鳥。
無論在胡在漢，我都望你日後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rdquo 我顫抖着手撫摸着那隻燕子。
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的餘生，還有什麼吉祥？還有什麼如意？ 我顫聲道：&ldquo阿妍，你&hellip&hellip現在&hellip&hellip過得好嗎？&rdquo 阿妍垂下眼簾，道：&ldquo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他的年齡足可以做我的父親，然而他是皇帝，你覺得我好還是不好？&rdquo &ldquo阿妍，是我&hellip&hellip害了你。
&rdquo我伸出手，想要抱住我可憐的阿妍。
阿妍輕輕推開我的手，道：&ldquo就當一切從未發生過吧。
你現在非常危險，律，千萬不能讓陛下知道你識字！記住，這是性命攸關的事啊！&rdquo 我縮回手，抱着自己的腦袋蹲了下去。
&ldquo律，你說話啊。
&rdquo阿妍抓住我的雙臂，搖撼着道，&ldquo你聽到沒有？&rdquo 我擡起頭來，茫然道：&ldquo聽到什麼？&rdquo 阿妍急急地道：&ldquo别讓陛下知道你識字！&rdquo 我木然地道：&ldquo為什麼？&rdquo 阿妍道：&ldquo我不知道。
天祿閣裡有些東西，陛下不想讓别人看到。
曾經有個侍衛企圖偷看那裡的東西，被陛下殺了。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找一個不識字又忠實可靠的人，來為他看守天祿閣。
你來自長水營，陛下必然以為你不識字，見你身手又好，所以才任命你做守衛。
如果他發現你看得懂，你會有性命之憂的！記住了嗎？&rdquo &ldquo是嗎？&rdquo我懶懶地笑了笑，道，&ldquo阿妍，謝謝你還挂念我這條微不足道的生命。
&rdquo 阿妍看着我，眼中掠過一絲焦慮。
她看出了我頹唐的笑容背後隐藏着的東西。
&ldquo律，不要這樣！&rdquo阿妍抓起我的手握住，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ldquo即使你我已沒有未來，但依然要活在當下。
宮中人心險惡，未來不管遇到怎樣的困苦艱危，律，記着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會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你&hellip&hellip&rdquo 阿妍擦拭着眼淚消失在長長的永巷盡頭，我向她的背影伸出手去，想抓住點什麼，卻隻是抓在無盡的虛空裡。
◇◇◇◇ 随太醫見到我，笑嘻嘻地道：&ldquo如何？老夫答應你的事已經辦到了，你答應老夫的事，能否辦到呢？&rdquo 我意興蕭索地道：&ldquo要我拿什麼東西？&rdquo 随太醫道：&ldquo一些簡牍。
&rdquo 簡牍？我心裡一陣厭惡，冷冷地道：&ldquo什麼簡牍？&rdquo 随太醫卻猶豫起來，道：&ldquo我不是很&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