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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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生出孩子之類麻煩事的困擾。

     委身于某種官能享受,對升而言是理智的事。

    升十分了解希望認識某一特定女子的心理欲望的暧昧,他絕不會把單純的反複錯當成深化。

    由于不具備沉溺于感覺的才能,所以就要自制和克己般地拼命為了滿足欲望而壓抑自己的理智。

    如果認識是個問題的話,色情之事就絕不能在一個地方裹足不前,如果愛一個特定的女人是個問題的話,色情之事便立刻失去了抽象的性格。

    然而說到底,性欲是不是愛呢? 少年時代的放浪不羁(與衆不同的是他的放浪不羁絲毫不影響他的學習成績),使升染上了為愛的形而上學而苦惱的毛病。

    他對于愛的必要性一向無感覺,而被愛倒十分便利。

    升不像他那個年齡應有的那樣愛睡懶覺,進公司後一次沒有遲到過,這種踏實的表現成了上司們信賴他的一個标志。

    當然不能把升和圓滑世故的青年混為一談。

    他早起的原因隻是由于讨厭和昨晚共寝的女人度過放蕩的戲劇序幕般的上午時間。

    為此,升決不在星期六和女人約會,以使星期日不會虛度。

     早上他催促着女人也早早起來,一起出去吃完早餐,就分了手。

    這之後他去螢酒吧換上西服,按時來到公司,坐在設計圖前,這位年輕人竟然毫無倦色,精神集中地做好每件工作。

     若是不把對方當作特定的女人來交往,升也就無須是特定的男人了,因而升就成了随心所欲之人。

    大城市比大森林還容易藏匿。

    他有好幾個假住址和假名字,甚至還印了假名片。

    做新的西裝時,他都留意不繡上名字。

    當别人問他的職業時,他有時說是樂隊演奏員,有時說是電影攝影師,有時還逞能把自己說成是走私品的中間商,或倒賣外彙的。

    在他那張與花花公子相去甚遠的樸素敦厚的臉上,找不到傷疤或粗重的眉毛那樣顯眼的特征。

     除了那位庸俗的濑山,他沒有玩友或至交,總是獨往獨來地去過夜生活。

    糜爛的社交界高興地迎接他,卻不能把他留住一個星期。

     夜的戰栗,官能的燈火,無往不勝的自信……當他獨自走路時,眼光明澈,神清氣爽。

    從白天的秩序井然、規整如衣櫃的社會,來到完全自由放任的夜晚,他那随心所欲的快樂,恐怕祖父一輩子都沒能體驗到。

    祖父所謂的打獵,就是事先讓人把獵物驅趕到狩獵圈之内,然後在衆人面前,拉開金光耀眼的弓箭勁射…… 離約會還有一段時間,升從螢酒吧出來,慢慢地走着。

    路過販賣電視機的商店前時,看見店裡所有的電視機都将青藍色的空白玻璃屏幕朝向街道,店主人是擔心一打開電視,就會有許多人免費圍觀,影響生意。

    他停住腳步,從這些什麼也沒有的玻璃上看到了背後廣告燈的明滅。

     夏初時,升跟一位死盯着這間商店櫥窗的姑娘搭了話。

     “你再怎麼看它,也看不見什麼呀。

    ” 當天晚上,她便溫順而拘謹地蜷縮着身子在升的面前脫得精光。

    少女渾身長着黑痣,就像鋼筆甩出來的墨點,他從沒見過長這麼多痣的女孩子,連屁股上都是。

     升走過路邊的郵筒。

     銀座的行人裡,有幾人能答得上來銀座哪裡有郵筒呢。

    夜晚的郵筒異常孤獨,誰也不會在夜裡到銀座來發信。

    尤其是這個郵筒正對着下班後沒有燈光的銀行,變成一個黑影,低頭伫立在那裡。

     夏天的一個晚上,升見到一位往這個郵筒裡投了一封厚厚的信函的女人。

    女人聽到信封落入郵筒的沉悶幹枯的反響,才放了心。

     升從郵筒後面走了出來,說道: “很抱歉,這個郵筒已經停止使用了。

    ” 女人顯得很吃驚。

     “真的呀,這可怎麼辦哪。

    這封信很重要的,我就在這兒等郵遞員來取信。

    ” “郵筒停止使用了,怎麼會來取信呢?” “對呀,怎麼辦哪?要是停止使用的話,應該封上才對呀。

    ” “剛才是封着的,大概是有人惡作劇給撕掉了。

    ” 這時,女人似乎意識到了升在騙人。

    見女人沒有生氣,他猜想可能早在一開始她就意識到了。

     兩人熟悉了之後,女人連聲說:“我怎麼這麼容易上當啊。

    ”到上了床她還在說,升覺得很掃興。

     升走到了高雅的女士服裝店門外。

     五月的一天,升路過這裡時,從窗戶往裡一看,見幾位女客中有一位格外美麗的夫人。

    女人買東西,就像圓桌會議,老是議而不決,隻有她極為果斷。

    她買了好幾樣東西,店員給包在一個大紙包裡。

    正愁無計可施的升,看見從店員手裡接過紙包的夫人,隻用戴黑色蕾絲手套的食指勾着體積頗大但分量不重的紙包上的包裝繩,朝店門走來。

    升便采用了不得已的粗魯做法,他假裝急匆匆趕來的樣子,撞在正走出店門的女人身上,東西掉在了地上。

    好像有什麼東西摔碎了。

    升說盡好話向夫人道歉,并保證如有破損一定照價賠償,還特意讓店員打開包看看有無損壞。

     幾天後,夫人把升請到自己的住處來,上床之前,她躲在化妝室裡,足足讓升等了一個小時才出來,故意吊他的胃口。

     ……街道上的每個角落,都烙印着女人的芳蹤,因此,升無法平靜地走過這條街道。

    那位少女可能會站在電視機商店的櫥窗前等着他;那個女人沒準會經常在郵筒附近轉來轉去,等候他的到來;那位夫人也許會花很長時間來選購,從那間服裝店的窗戶裡朝街上的行人張望。

     無論哪個女人都期望永恒和不變。

    她們對永恒有着不可思議的執着,如果升是思想家的話,一定要最最警惕永恒的思想了。

     ……他想起了和今晚要約會的女人的邂逅。

     星期日的上午,天氣很熱,升在漿洗得雪白的床單上醒來,陶醉于一人獨睡的幸福之中。

    根本不知失眠為何物的青年,也為這少有的無夢酣睡而感慨。

    他趴在床上,香甜地抽着煙。

     他将鼓鼓囊囊的枕頭墊在身下,聽着手表在枕邊滴滴答答地響。

    松軟的枕頭和秒針的滴答聲和他融為一體,生活就像貼身内衣一樣附着在他身上。

     和女人一起睡時,早上醒來總感到比頭天晚上要孤獨得多,而自己一個人睡時,醒來後一點也不覺得孤獨,這是什麼緣故呢? 在靠近車站的近郊旅館裡,一聽見始發電車打破黎明的沉寂、轟鳴着出站的聲音,他就想要離開自己的腳尖所觸到的女人的腳。

    那雙火熱的腳使他有種異樣的感覺。

    他急切地想要逃離那雙他人的腳,那隻憑一點觸覺便和自己連接起來的,以大大的腳的形狀出現的另一個世界,那永久不變的具體性。

    在蒙蒙亮的黎明時分,要是能穿着皺皺巴巴的雨衣,迎着晨風,跳上火車,該有多美啊。

    升從未想過明天會怎樣,可又恐懼那不曾想過的明天會突然出現在床上。

     但是現在,晚夏的旭日透過窗簾照進來的不是“明天”,是實實在在的今天。

     他站起來,套上T恤衫和褲子,下樓去盥洗室稀裡嘩啦洗了一通臉。

     吃過早飯,他給擦得锃亮的自行車打了氣,拿上昨天收到的美國墾務局編纂的《大塊混凝土調查》,帶到多摩川河灘去看。

     ……十天前的那個星期日的上午,升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關于知識或數字,設計的細節等死的東西,他的記憶力超群,然而對于活的東西,他身在其中,難以明察,總是忘得幹幹淨淨。

     上午的驕陽曬熱了河灘,河堤櫻樹下的草地又幹又硬,河邊連遊人扔的紙屑都見不到。

    他坐在草地上,打開了書。

    可是,樹葉間透過的陽光照在白紙上,刺得眼睛痛。

    看了兩三頁,他點了根煙,出神地凝視起河灘來。

     一隻白色的絲毛犬出現在河邊。

    鎖鍊松松地挂在它的脖頸上,不像别的狗拴得那麼緊。

    一位穿和服的女人牽着鍊子,蹲在河邊,和正在把撈上來的鳉魚放進罐子裡的孩子們說話。

    晃動的波紋倒映出系着檸檬色和服帶子的女人,從這裡看得也很清楚,水中的那張臉白得透明。

     升來了興緻。

    女人呆了一會兒就走開了,絲毛犬在不平坦的河灘上歡跳着,朝升近旁的堤壩石階走來。

    升漸漸看清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