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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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來到她的身邊,顯子也不左顧右盼,隻是凝視着前方,然後閉上眼睛,朝他噘起了嘴唇。

    一邊接吻,升一邊想:“她剛才看到了什麼呢?” 顯子準備洗澡,到另一間屋子裡去換浴衣。

    升清楚地聽到了那件華麗的和服從肩頭滑落的聲音,優雅的綢料劃破了空氣,墜落在榻榻米上,落地的瞬間窸窣作響。

     升躺在客廳裡,傾聽着這些動靜,他不禁自問,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聽這種優雅的聲音了。

    小時候,他隻知道鐵和石頭的玩具。

     ……升開始愛撫她,女人卻毫無反應。

     以前他也遇到過幾個這樣的女人,顯子和她們又有所不同。

    這種女人一般是在故意做戲,自欺欺人,而顯子則是忠實于她自己的性冷淡的感覺。

     升見過不少女人用這種演技式的陶醉來彌補未能充分陶醉的焦躁。

    她們向往大海,見到的卻是沙漠,便把這沙漠當做大海。

    可是沙子堵住了嘴,堵住了鼻孔,把她們埋進去了。

    她們恐怖地想象着隻有男人才體會得到的快樂,這恐怖猶如被馬蹄踐踏。

    對方有着異樣的忘我的世界,而自己這邊就像庭院裡的石頭。

    她們想要模仿和追求男人的世界,然而那世界卻遠遠地退去,眼前出現了巨大而厚實的玻璃屏障。

     每當敏感地察覺這一點時,升就立刻裝出被女人的演技所蒙騙的樣子。

    沒有必要揭發她們的自我欺騙,使自己也去面對沙漠。

    隻希望對方的演技能稍微逼真一些。

     然而顯子和她們不一樣。

    她閉着眼睛躺在那裡,不見一點動靜。

    完全成了個物體,沉入了深邃的物質世界之中。

    這回輪到升焦躁了。

     他拼命要挪動那塊碑石而汗流浃背。

    他頭一次陷入這麼純粹的對現實的關心。

    顯而易見,顯子無意掩飾自己的無感覺。

    她忠實于絕望,忠實于即将埋沒自己的沙漠。

    顯子直面這個空白的世界,遠遠望着自己渴望去愛的男人,仿佛不知恐懼為何物。

    活生生的肉體,陷于絕望之中,卻能以如此平靜的姿态打動了升的心。

     他意識到自己徒勞地設法給予被沙漠埋住身子的女人以陶醉,并不是為了自己的快樂,隻不過是虛榮心作祟。

    顯子的肉體在這裡,顯子在這裡。

    她并不想向男人挑戰,隻是一味地忠實于自己,化為物質而已。

     隻能就這樣進行下去了。

    他這麼想着,用另一種溫柔摟住了她。

     這時,有種異樣的力量使升回到了童年時代。

    他得到了鐵和石頭的玩具。

    祖父撿來的河底的石頭,以及鐵制的組裝玩具、發動機模型,塞滿了他的懷抱。

    他抱着這些東西,為自己的臂力而自豪。

    這些玩具冰涼、堅硬,毫無感情地機械地運動,在小孩的手裡沉甸甸的,它們多可愛啊!石頭絕不向小孩獻殷勤,它們居住在堅硬的石頭世界裡。

    鐵冷酷地嘲笑孩子的力氣,這些永不會損壞的玩具圍繞着他。

    朋友們的玩具老是壞,而升雖然拆了裝,裝了拆,也不會把自己的玩具弄壞。

    玩具是他的所有物,卻不屬于他。

    用這種堅固的,屬于别的世界的東西,組成自己想組成的東西,是升最大的喜悅…… 此刻,升正懷着由記憶深處産生的親切感,來擁抱這女人形狀的石像。

    他所愛的并不是綢緞的優雅和柔軟,而是石頭那樣明快的物質。

     ……顯子終于睜開了眼睛,她望着升。

    過去,顯子一睜開眼睛,就會看見眼前絕望的男人和自己内心絕望的女人在對視。

     可是,升與衆不同。

    這個青年的目光裡充滿了朦胧的溫柔,這溫柔使他在顯子的眼裡顯得俊美無比。

     顯子睜着眼睛,默不作聲,她望着升那罕見的溫柔表情,流出了眼淚。

     “你不恨我嗎?為什麼?” 女人問道。

     “為什麼要恨你?我從沒見過和我如此相像的女人。

    恨你就等于恨我自己,我一般是不喜歡恨自己的。

    ” “我隻能愛現在這樣的我,如果我能改變當然好,可是無論誰都無法使我改變。

    所以隻有老老實實地展示自己。

    不過,我喜歡你,可我卻不能證實給你看我有多喜歡你。

    ” 顯子對失敗已經習以為常了,在每次失敗之後,男人因屈辱而憎恨地盯着她,她也出于對這個男人不能改變自己的絕望而蔑視地盯着男人。

     升目不轉睛地望着天花闆,呼吸着深夜的空氣。

    這空氣清涼,純淨,使他的頭腦清爽了許多。

     “我能夠改變生活,”升滿懷信心地想,“顯子給我下了道訓誡,她能在虛無中這樣自若地躺着,我卻不能。

    我要回到石頭和鐵的世界去,投入到我最熟悉、最親近的東西中去。

    ”他像蘇醒過來的人一樣,從床上起來穿上了内衣。

     然後,升的口才變得少有的好,頭一次和一個女人談起了自己和每個女人隻睡一次的經曆。

     “我一向是隻睡一次的。

    ” 升說道。

     “真巧,我也是。

    不過,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

    ” 顯子說。

    接着又急忙補充了一句: “我第一次遇見像你這樣的男人。

    ” 兩人報了各自交往過的異性的人數,顯子的人數雖說隻是升的十分之一,也不算是小數目了。

    于是升提議,對誰也愛不起來的兩人既然有幸相識,不就有可能從謊言中造出真話,由虛妄中找出真實,合成出愛情來嗎?負負得正啊。

     這個相當科學性、人工性的戀愛提議觸動了顯子的心。

     “咱們怎麼做呢?” “不見面就行。

    ”升馬上答道。

     “如果不再見面的話,對咱們倆來說,還不是跟從不認識一樣啦。

    ” “采用寫信、打電話、拍電報等等一切不見面也可以的手段,來互相折磨對方。

    覺得可以真正相愛的時候再見面,到那時候,或許我就可以使你激動起來的。

    我最近肯定會脫離東京的生活,到山裡的現場去。

    ”他說出了剛下的決心。

     這次,他破天荒地給了女人一張真名片,上面有電力公司的地址。

     “往這兒寫信就能轉到山裡去,我到了那邊給你寫信。

    ” 女人也把自己的名片給了他。

     升叫了出租車,把顯子送回家,已是午夜兩點了。

     月光如洗,風力漸強。

    兩人握着手,沒有說話。

    門窗緊閉的街上,一串串路燈明晃晃地照着路面,兩旁的街樹迎風搖動着。

    顯子把車窗全打開,任憑風吹着臉。

     隻有自己的無感覺才能使自己産生勇氣的這個不幸的女人,感受到了某種異樣的東西給自己注入了新的勇氣。

    升也同樣,如此沒有厭惡感産生的清淨的分别實在無可比拟。

    雙方都在對方身上發現了真正的孤獨。

    顯子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扯那些無聊的話題了。

     顯子叫司機停車。

    她坦然地在自家門前下了車。

    臨下車,她和他接吻時,貪婪地睜着眼睛,并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指纏繞住了升的手指。

    她直勾勾地盯着男人,使勁拉了勾之後,便跑進了門裡。

    犬吠聲響了一陣,又歸于平靜。

    趁着他們分手之際,司機到路邊去小解。

     分手後升回到了離此地不過四五條街的自己家,老仆人睡眼惺忪地起來迎接他。

    仆人第一次見到年輕的主人這樣生氣勃勃的模樣。

    “準是找到滿意的女人了。

    家裡終于要有個不知是何方神聖的年輕太太了。

    ”升想的是另一碼事。

    他在考慮賣掉祖父留給他的寬敞的房子後,該給那個仆人多少退職金這件事。

     這一夜似乎格外的漫長。

    一上班,他馬上去見上司。

     “請讓我到奧野川水庫去。

    ” 上司的眼睛瞪得老大,非常贊賞這位一直受到特殊對待的青年的良心發現,立刻批準了他的請求。

    人事科長聽說之後,将信将疑,把升找來親耳聽了他堅定的決心後,覺得這樣對升也有好處,至少不至在總社成為周圍人們嫉妒的對象了。

     人事變動的調令下來了。

    在黑暗的走廊上,升遇見了滿臉不悅的濑山。

     “這回咱們要一起在那邊呆三年哪!我也去奧野川水庫。

    ” 升拍了拍濑山的肩膀說道。

    濑山吃了一驚,張口結舌地盯着升的臉瞧個沒完。

    青年的臉色十分開朗,然而濑山從這次冷酷的流放中,看到了支撐他和升的城所九造的權威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