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蟠龍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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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來,把人豁開,給連長敬了禮。

     “他一開口就可算黃河決開了口子!” “你聽,賽過打機關槍!” 李江國不顧别人的議論,說:“連長,你要在家,看了準高興!蟠龍鎮制高點——積玉峁,就是咱們連隊先登上去的。

    那呀,是一點也不含糊的攻堅戰,攻了三四次才拿下來。

    趕打進蟠龍鎮的工夫,半個月亮照當頭,王指導員率領我們解決了敵人的旅部。

    敵人中将旅長就是王老虎親手掐住的!” 周大勇說:“一六七旅旅長李昆崗是老虎親手掐的嗎?” “是呀,他還捉到好幾個大腦袋哩!” 有幾個戰士把王老虎推來了,嚷嚷着說:“連長,老虎躲在人背後,不敢露面。

    連長,他第一個登上積玉峁;旅長說,要獎勵他!” 王老虎站在連長面前,臉紅彤彤的挺不自在,手沒處放,腳沒處站。

     周大勇雙手扳住王老虎的肩膀,說:“老虎,你平時一定是把‘勇敢’藏在荷包裡,打仗的工夫才拿出來使!” 李江國說:“連長!你是知道的:老虎不光把‘勇敢’裝在荷包裡,就是幹糧、鞋子、煙葉這三樣東西,他不管在什麼情況下,總是準備得好好的,保存得牢牢的。

    我說這是農民意識,他還不服氣!” 王老虎說:“農——民——意——識?老戰士的經驗啊!” 李江國說:“連長,老虎可真拉不上桌面子!别的連隊請他報告英雄事迹,他說:‘我願意打十次沖鋒,也不願意上台講一次話,那麼多的人瞪着眼睛,多不自在啊!’虧他還叫個‘老虎’!連長,還有,還有,他在真武洞邊區軍民五萬多人的祝捷大會上,讓人家選到主席團裡去了。

    就坐在周副主席旁邊。

    周副主席拉着他的手說:‘你名字叫老虎,那一定很厲害咯,敵人一定害怕你。

    是不是?’他渾身出汗,都忘記站起來敬禮。

    再說,他開了一天會,都沒敢朝台下看一眼!連長!你說虧人不虧人。

    ” 王老虎說:“江國!人家積德是修橋補路哩,你隻要少說話,就積下天大的德啦!” 李江國說:“老虎,你叫我少說話,可是憋得我害了胃病的時候誰負責?” 王老虎說:“你呀,你是一年不吃飯也有力氣開玩笑。

    ” 李江國說:“不錯,不錯。

    我死了也是躺在地上數星星哩!” 王老虎不出聲地笑了笑,向連長敬了禮,說:“我們班有個病号,我去給他搞點酸湯面。

    酸湯面!” 他穩穩實實地朝一座院落走去。

     周大勇望着王老虎那比一般人稍高的背影。

    行軍中,戰鬥中,他多少次望着這背影啊。

    戰士們說:“是兵不是兵,身背四十斤。

    ”這四十斤該有多少東西:槍、子彈帶、手榴彈袋、刺刀、飯包、背包……可是王老虎身上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就像長在他身上了。

    走路的時候,你别想聽到他身上有什麼東西磕碰着響;打仗的時候,他背的東西也不會成為他的累贅。

    行軍中,新戰士都望着他這位久經鍛煉的老戰士。

    他們都覺得他邁步是有尺寸的,腳闆怎樣着地,也是有講究的。

    要不,王老虎怎麼能自自然然不費力氣,腳不起泡,而且又走得那樣快呢? 陳旅長打來電話,要周大勇馬上去旅司令部。

     周大勇向旅部走去,邊走邊想,王老虎那有趣的形樣,不停地出現在他眼前。

    他自言自語地說:“白天黑夜,三年五載,王老虎總是不聲不吭地走在部隊行列裡。

    不聲不吭地走在部隊行列裡啊!” 周大勇喊了聲報告,進了旅長住的窯洞。

     陳旅長穿着襯衣,袖子揎在肘子上邊。

    他正忙着修理收音機。

    桌子、凳子上,放着拆散的收音機零件;還有一架照相機,——這是他随身帶了多年的物件。

     周大勇看看這一堆東西,想:“旅長總愛擺弄這些東西!” 他對旅長這些愛好,是特别熟悉的。

     陳旅長興緻勃勃,邊收拾他那些東西,邊說:“年青的老革命!你是不喜歡這些玩藝的。

    你跟了我很長時間,到底你是你,我還是我啊!” 旅長這爽快樂和的脾性,大大咧咧的樣子,周大勇也非常熟悉。

     陳旅長洗了手,仔細把周大勇打量了一陣,說:“你瘦咯,這一趟可夠辛苦!” “公道點說,敵人才夠辛苦哩!” 陳旅長說:“你們把敵人從蟠龍鎮地區引到綏德城,又從綏德城把敵人護送回來,真是夠關心、夠愛護咯!啊,談談,你感覺到敵人的情緒怎樣?很晦氣吧!” 周大勇說:“敵人不光晦氣,還很洩氣!”他走到窯門口,隻見窯外牆上貼着一張大麻紙。

    紙上有毛筆寫的一首詩: 胡蠻胡蠻不中用 鹹榆公路打不通 丢了蟠龍丢綏德 一趟遊行兩頭空 官兵六千當俘虜 九個半旅像狗熊 ………… 陳旅長笑了,說:“年青的老革命!有味道嗎?那是旅司令部那個外号叫‘跳蚤’的小通訊員,從報上抄來的。

    來,我們具體談談。

    ”他朝牆上挂的作戰地圖邊走去。

     周大勇指着地圖說:“五月四号我們拿下蟠龍鎮,五月五号,敵人九個半旅全部從綏德地區調轉頭向延安地區竄。

    昨天,敵人才餓着肚子爬回蟠龍鎮一線。

    ” “敵人爬回蟠龍鎮,剛趕上開追悼會。

    ”陳旅長的手指從地圖上的延安東北九十裡的蟠龍鎮地區,移到延安西北九十裡的真武洞地區,說:“我們野戰軍在這一拖。

    敵人昨天爬回蟠龍鎮,可是我們在這裡,穿上敵人送來的新衣服、吃上敵人的‘洋面’睡大覺,已經休息了七八天。

    ”陳旅長搔着後腦殼,來回穩實地走着,又說:“這七八天是很巧妙的七八天。

    你想想,敵人幾十萬人馬威風八面地撲來了。

    我們兩萬來人,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揍他;揍得敵人團團轉,而我們機警地跳在一邊休息。

    嗬嗬,這内邊該有多少學問啊!” “旅長!這幾天蔣介石、胡宗南大概鬧情緒咯?” 陳旅長說:“我懶得去研究他們的思想問題。

    你要有興趣,你就關住門去研究一下。

    ”他縱聲大笑;并給周大勇叮咛:要參加誘擊敵人回來的戰士們,很好地休息。

     周大勇說:“旅長!那位李振德老人你知道嗎?” 陳旅長說:“不光我知道,整個陝甘甯邊區,誰不知道啊,他很英勇地犧牲咯!” 周大勇說:“他呀,不光活着,還很健康。

    他現在在我們團政治處哩!”周大勇把李振德怎樣跳崖,怎樣遇救,又怎樣到了這裡,給旅長一五一十地報告了個清。

     陳旅長驚奇、高興地說:“這才怪!警衛員!警衛員!準備招待客人的東西。

    ”他想了一下,又說:“大勇,我要同李振德老人好好地談一談。

    談罷,就請他到各團給給戰士們作報告;用人民的英雄事迹教育戰士,是再好也沒有咯!是嗎?” “是的,旅長。

    ”
戰士們一有空閑。

    就擺龍門陣。

    每個人都談自己在蟠龍鎮戰鬥中的經曆,談受挫時候的焦急,勝利時候的樂和。

    大夥都挺高興,隻有第一連戰士甯金山,眉尖子擰起,擺起那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指導員找他談了幾次,他總說:“我思想上沒有什麼問題,就是鬧肚子,身上不美氣!” 下晚,甯金山水飯沒進口,指導員王成德又來看他。

    王指導員跟他拉了一陣話,還說,派通訊員到衛生隊請醫生去了。

     甯金山知道自己并沒有啥病,隻有一種想法沉重地壓着他。

    過去好些天,這種想法有時分明地出現了,有時隐蔽的連自己也感覺不到。

    但是這種想法,可永沒有離開過他。

     他躺在鋪上,看着窯頂,這股煩躁勁呀,就像腦子裡有千軍萬馬在鬧騰!疲勞、消沉、害怕,這一切好比千百條繩子一樣捆着他的心。

    他很想擺脫這一切,但是他提不起精神,喚不起力量。

     現在,他那種不能對人說的想法,更加分明,更加尖利: “我要用什麼方法趕快離開部隊!”一想到這兒,一股冰水就流過脊梁骨,心也冰涼透冷不跳了!他像一個深更半夜走在三岔路口的人,又急又累又拿不定主意。

     猛乍,他想起了指導員,同志們。

    他們都很好,……救過他的命……要拉他走上正路。

    他們把他當親兄弟看待。

    有一次他病了,指導員和好些同志,在他身旁坐了一夜,給他喂湯灌水,就說親娘吧,又能比這好到哪裡呢?不錯,老百姓擁護解放軍,敵人是不行了。

    ……革命好,革命有希望……有一種力量呼喚他去過困難的、有意義的生活。

    可是,運動戰!運動呀!沒死沒活的行軍……危險……再熬下去……看不見邊的黑暗又包圍了他;越來越重的大石頭,又壓在他的胸脯上……猛的,他吃了一驚,覺得疲乏、頭暈、發燒,心像一堆亂麻。

    “我真的病了?”他把頭捂在被子裡,哭了。

     亮堂堂的月亮,照着起伏的山頭跟川道。

    河槽裡吹過陣陣涼風,挺舒服的。

     周大勇和王成德從營部回來。

    他倆敞開衣服,讓涼風吹拂;披着月光,肩并肩地走着,聽那遠處傳來的戰士們的唱歌聲。

     往天,連首長外出回來,通訊員小成早就把水打好,親熱地說東道西。

    可是今天連首長回來,他噘起嘴,站在牆角下,像是有滿肚子怨氣。

     周大勇沒理睬他,把駁殼槍挂在牆上,又坐在炕沿上解綁帶。

     王成德問:“小鬼,你嘴噘得簡直能拴一條牛。

    怎麼啦?” “甯金山開小差了!” 周大勇好像不太相信,又問了小成一句。

    他思量了一下,一股按壓不住的火從心裡沖上來,把桌子猛乍一拍,說:“沒骨頭,沒骨頭!想逃避鬥争,恐怕蔣介石不答應!” 王成德,右腳踏在凳子上,右肘支住膝蓋用手托住下巴,望着跳動的燈焰想什麼。

    停了一陣,他自言自語地說:“黨交給我們這麼有力的思想武器,可是我們……”他把闆凳踢開走出去了! 王成德心裡毛辣火熱地在院子裡來回走動。

    他覺得,這不是一個人開小差的問題,這是對本連隊政治工作的一次檢驗! 這當兒,戰士們都非常着急地在院子裡議論。

    全連隊的人心情都是激憤的。

     李江國說:“昨天下晚,團長還表揚咱們是全團四個‘鞏固部隊’的模範連隊中的一個連隊哪。

    這一下,‘模範’請了長假咯,不要臉的逃兵!” 王老虎半天沒吭氣,等到很多人都說完,他才說:“不怨天不怨地,隻怨我們工作有缺點!” 馬全有說:“指導員給他談了幾次話,他說得幹梆硬铮,可是他溜了。

    你拿他有什麼辦法?你就是鑽進他的肚子,把你悶死,把他撐死,也解決不了他的思想問題呀!” 馬長勝說:“你就是恨鐵不成鋼。

    甯金山開小差,你也有一份責任。

    ” 馬全有冒火啦,他臉紅脖子粗地喊着:“他不革命要我負責任?” 馬長勝說:“風不吹樹不搖,說你有缺點,也不是平白無故的。

    ” 李江國說:“馬全有,你的主觀性太強!人家一批評,你就來個反沖鋒。

    這不是成心脫離群衆?” 馬全有兩隻眼瞪得燈盞一樣,氣呼呼,直跺腳,呐喊: “你們給我尿這一脖子,倒像是我開了小差!” 王老虎說:“全有!少拌嘴好不好。

    你總是說風就是雨!” 恰好王指導員來了,大家都不頂嘴了。

    王成德不高興地說:“吵什麼?工作出了漏子就埋怨?” 戰士們都挺起胸脯,不聲不吭,立正站着。

     王成德說:“稍息!同志們,我們常說,共産黨員就要會領導落後的人跟革命事業一塊前進,可是看看我們!” 馬全有說:“指導員,我錯了,我不該和同志們吵。

    跑了人,我心裡火得很。

    ” 李江國說:“指導員說的對,反正我們大家都有一份責任。

    ”他悄悄地拉了一下馬全有的手,說:“全有,算我錯了,剛才咱們倆就算沒吵吧!” 王老虎聽見他們悄悄說話,他想:“馬全有、李江國,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

    遇見什麼事,不紮實地想一想,就哇哇地吼喊!” 王指導員望着真武洞對面的山。

    停了好一陣,對支部組織委員說:“王老虎!關于甯金山開小差的事,我們馬上召開支部委員會研究。

    你把人召集到連部。

    快!” 後半夜,有些冷,偏西的月灑下了清冷的光。

     “向西、向北,向南跑上幾天就不成了,那裡都是蔣管區。

    向東,過黃河到解放區,……要不……”甯金山想着,跑着,向東,向東,見山就爬,見水就*#。

    被樹枝絆着,跌着…… 帽子丢了,褲子撕破了,手掌流血,衣服涼冰冰地貼在身上。

     他,眼睛模糊,看不清路,上氣不接下氣,腦門頂裡猛烈地跳動。

    向東,向東,背着西邊天空挂的月亮向東跑。

    他不停地反悔着,可是,他一想到自己要到那安甯的、沒有危險的地方時,心裡又産生了一線喜樂的希望。

     翻過一架山,猛乍,天黑地暗了。

    天快明了。

    他希望天明又害怕天明。

     甯金山又向東跑了百十來裡,天放亮了。

    他爬在山頭上縮頭縮腦地四下裡看,隻見兩三個敵人在溝裡飲馬。

    那馬揚起頭,迎着冷風,嘶叫了幾聲。

    這嘶叫聲顫動在清早的空氣裡,聽來特别尖銳、刺耳、可怕。

    “下邊有敵人!下邊有敵人,這周圍就可能有敵人的警戒部隊。

    ”當兵的經驗對甯金山有了幫助。

    他不停地利用地形、地物,匍匐着向垅坎下邊爬着。

    猛乍,他看見一條小路上有些麥草,他順着稀稀拉拉的麥草爬去,看見了一個小山洞子。

    他像跌在深水中的人,猛地抓到一根繩子一樣高興,幾下子就竄進了草堵的小窯洞。

     “啊呀!”尖叫聲從草堆中冒出來。

    立刻,那發出叫聲的嘴又被什麼東西捂住了。

     甯金山跪在草堆中,端着兩隻手,心跳得像要爆炸。

    他望着草堆,像是僵了。

     草動了,伸出了蓬亂的頭發,頭發上還挂了幾根草。

    那披頭散發下面是昏花冰冷的眼睛。

    那眼睛周圍,因常害眼病而潰爛了。

     甯金山看清了:這是一位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她跪在地上,因為用力過火,上身挺着。

    她蠟黃的臉皮包骨頭,牙齒完全掉了,嘴唇向内收着。

    那昏花發紅的眼,怪可怕的。

    她死盯着甯金山,像是防備着就要向她撲來的豺狼一樣。

     甯金山有氣無力地坐下來,眼睛死灰灰無着落地轉動着,說:“老媽媽,不要怕,我……”他看看自己的灰軍衣。

    那灰軍衣上盡是泥土,有幾處撕得吊下來。

     老太太軟綿綿地坐到草中,驚慌疑惑地打量這從天上掉下來的人。

    然後,她的眼光落在甯金山那灰軍衣上,望了老半天。

    突然,她哭了:“啊,咱們隊伍上的!”她那瘦弱的身子顫動得像風地裡的樹葉一樣! 小窯洞有活氣了。

    兩個小孩從草裡鑽出來,爬在甯金山膝蓋上。

    老太太拉住甯金山的手,把臉湊近他的臉,說:“親人啊,你當真是咱們隊伍上的人?炮火連天的,你可為啥獨自個兒……你,熬累壞啦!” 甯金山眼皮愁苦地吊下來,說:“老媽媽,我找不見隊伍。

     我,我掉隊了!” 老太太像親自己的孩子一樣,她跪在地上,給甯金山剝那頭上、衣服上的泥巴,說:“孩兒,離了自己的隊伍就跟離了娘老子一樣,該是嘛?唉,這世道,沒法子喲……”老太太解開一個包袱。

    包袱裡,有幾件粗布衣服,衣服中間夾着一張毛主席木刻像,還有幾張米面餅子。

     老太太把毛主席像雙手拿起來,說:“孩兒,這張像是我那老伴前年在延安城請來的,請來就挂在家裡。

    如今,沒有家啦!我把毛主席像總帶着,想起這艱難日月了,就沒心勁;沒心勁的時光就看看咱們毛主席!” 甯金山望着窯外發呆;臉上的顔色急速地變化着:時而發白,時而發灰,時而又發暗。

     老太太問:“壞人造謠言,說毛主席過了河,該不能吧?” “沒有。

    老媽媽,毛主席沒有過河。

    老媽媽,你不要問了!” 甯金山爬到草上,把頭塞到草裡,說:“我心裡……”老太太說:“想必是餓啦!心裡難受。

    ”她給甯金山拿出兩張餅子。

    說:“孩兒,吃,吃飽藏到天黑再合計。

    吃,人是鐵飯是鋼,吃飽就有氣力。

    你凄惶的!看,看,你手心的血!” 老母親的關照、疼惜,孩子們親熱而可憐的眼光。

    這些,讓甯金山的心裡格外火燎。

    他希望這會猛乍飛來一顆子彈,打穿自己的腦殼,那倒好些! 甯金山看見孩子們饑餓的眼色,投到餅子上。

    他把一張餅子,遞給那個五歲上下的孩子。

    那孩子一面伸手接,一面看祖母的臉色。

     “吃着碗裡,看着鍋裡!”老太太把孩子們拉過來,但是,又覺得這樣對待孩子太忍心了!她把孩子摟到懷裡,眼淚從那幹皺的臉上淌下來。

    邊哭邊說:“唉,不懂事的冤家!” 甯金山說:“老媽媽!孩子們沒吃飯?” 老太太說:“你隻管吃,不要招理他們。

    唉,如今過的是什麼日子!千刀萬剮的白軍,他們不得好死!前幾天,敵人白日搶糧,傍黑就退回鎮子。

    我們白日間躲在山裡,黑間下山喝上一口湯湯水水。

    誰又知道,前日,敵人來紮到下村,一紮就是兩三天。

    孩兒,我們是延安川道裡的人,我家離這裡有幾十裡路。

    這裡有我家的親戚。

    我們總說到這裡避一避難,如今,你看,哪裡也不能安生。

    我那老伴說,再向北走,躲到九裡山我那大女兒家裡去。

    喲!老的老,小的小,擡腳動步都不容易,如今,我幾個兒子、媳婦都見不上。

    我見不上他們,死也合不上眼。

    這年月,多兒多女多冤家,兒女多罪孽重。

    唉,天老爺,仗可要打到多會,多會才能安甯!”她眼淚#*#鳌*甯金山怕老太太看出自己心裡的翻騰勁兒。

    他找話說: “快太平了。

    你看,你老人家孫子都有了好幾個,過幾年……”老太太哭了:“不能提叙!我們一家七八口人,一打仗就誰也找不上誰!……白軍逼得我那老伴跟我那大孫子拴牛跳了崖……拴牛殁啦!” 甯金山打了一個冷顫。

    他想起前兩天在全營軍人大會上講話的老人:李振德。

     老太太說:“我那老伴,直性子,遠親近鄰都喜歡跟他來往。

    他胳膊壞啦,眼不得力。

    黑間走路高一腳低一腳。

    他也跟上我那大小子李玉山四到五處鬧騰地打仗!” 甯金山身上像火燒了一樣,他一條腿跪在地下,身子猛地一挺,正要開口說啥。

    老太太猛乍把兩個小孫子往草裡一推,又把甯金山推倒。

    甯金山覺得老太太猛然産生了出奇的力量。

     老太太那變顔失色的面容,讓甯金山滿身起了雞皮疙瘩。

    “白軍!……天老爺呀……”她吓得心裡絞痛;身體像在萎縮,像經過霜打的樹葉在風地裡抖。

     甯金山聽見窯外有說話聲,他習慣地來了個抓槍的動作,一看,抓了一把草。

    他想:“他娘的,這樣死了才冤!”他肚皮貼緊地皮,閉住呼吸,隻聽見自己的心孔冬孔冬像擂鼓一樣響。

     老太太跟孩子們的心,由于害怕而靜止着不動了。

    窯洞裡靜得讓人耳朵裡發出各種離奇古怪的噪音。

     窯洞外的山坡上有腳步聲,說話聲: “能捉住一個老百姓就好了!” “我們常找糧食,已經摸出門道了。

    你不要看不起那鬼也不去的冷地方,那裡常常有糧食衣服,碰對了運氣還能找到娘兒們!” “順着這些麥草,往上走。

    ” “那不是個山洞子嗎?準有油水,上,上,上!” 太陽偏西了。

    遠處有斷斷續續的槍聲。

    這槍聲,讓人心裡顫抖!
甯金山被敵人捆起來吊在牛圈的橫梁上。

    他鼻子、口裡淌血水,身上千奇百怪地痛,像誰用刀子一片一片剮他。

    悔恨的心,像在滾油鍋裡煎。

    猛然,他聽見隔壁窯洞裡傳來慘叫、罵聲、打聲。

     “說,他是你的什麼人?不說,不說剝了你的皮!” “他是我親生兒!你剝了我的皮,他還是我親生兒……”“滿口胡說!他是你的兒子,為什麼穿共軍的軍衣!” “你打死我,他還是我親生兒,他是我身上的肉!不睜眼的天呀!啊呀……”甯金山想起老太太那風能吹倒的身體,焦灼地思量:“我,我做了什麼事呀!”他哭了,眼淚從臉上滾下來,混着血。

    隔壁窯洞又傳來打聲、罵聲、撕碎人心的慘叫聲!…… 時光,在巨大而殘酷的悲痛裡,一分一秒地緩慢地行進着!敵人一直把老太太拷問到天黑才罷手。

     月光從牛圈栅欄門格裡透進來。

    牛圈門外,有個敵人哨兵端着刺刀,來回遊動。

    刺刀閃寒光。

    那刺刀尖上挑着死亡,牛圈陰森森的角落裡隐藏着死亡。

    愁慘的空氣也不流動!甯金山兩條胳膊麻木了,快要掉下來了。

    他喉嚨裡冒煙生火,昏過去好幾回。

    他決心試探一下自己的運氣。

    像病人呻喚一樣地說:“給口水喝吧!” 敵人哨兵喊:“喊啥!閉嘴!” 甯金山聽出了哨兵的河南口音。

    他說:“鄉親!哎喲喲,唉,鄉親,聽口音你是河南人。

    我也是河南人。

    親不親一鄉人。

    咱們統是出門在外的……”哨兵沒有吼喊,像是拉長耳朵,聽什麼動靜。

    甯金山當是敵人打瞌睡。

    他強打精神睜開眼,朝牛圈外頭看,隻見牆根的陰影裡冒出一個人。

    那人撲到哨兵身後,舉起明晃晃的馬刀,一下子把哨兵劈成兩半。

    接着,那人揀起了敵人的槍,背上,又嗖地撲進牛圈,用刀把甯金山手腕上的繩子割斷,說: “快跑!朝西!” 甯金山一把拉住那人問:“救命恩人啊,你,你……”他生怕這是一場夢。

     那人說:“我是遊擊隊上的。

    這村裡有人給我們報信:說咱們一個同志叫敵人逮住了。

    我就來搭救你。

    ” 猛乍,一個黑影,閃了一下,爬進牛圈來,聲音顫抖地說:“快跑,放哨的不見了……不見……”遊擊隊員大吃一驚,向旁邊一跳,掄起了大刀。

    那爬進來的黑影,向地上一滾,差點大叫起來。

     甯金山聽出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