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蟠龍鎮

關燈
,他瞧着衛剛那孩子式的純真模樣,說:“你對你哥意見蠻大咯!” 衛剛說:“說來,氣得我肚子咕咕叫。

    我哥在羊馬河戰鬥中負傷,我跑了三十多裡到醫院看他。

    剛開頭,我們還談得很親熱,可是沒談上十句話就崩了。

    我說,你在醫院多住幾天,好好歇息調養。

    他給了我一頭子,說什麼他是來戰鬥的,不是壓床鋪的。

    我真氣死了!” 周大勇看衛剛氣呼呼的樣子,失笑了。

    他正要說什麼,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大聲喊:“周連長,周連長!” 周大勇閃出窯門,就跟一個人碰了個面對面。

    這人,三十開外,大高個兒,頭上綁塊白毛巾,背着挂包、盒子槍。

    他渾身是泥,大概沒有少跌跤。

     周大勇把這人仔細打量了一陣,猛地扳住他的肩膀,說: “這不是李區長?你也耍起槍杆子咯?記得嗎?青化砭戰鬥的時光,你帶擔架隊,我見過你一面。

    ” 李玉山一隻腳踏在炕沿上,用毛巾擦臉上的雨水,說: “好大的雨喲!周連長,啊,就叫你大勇吧。

    一回生二回熟,見一面就算老朋友。

    大勇,我在青化砭跟你拉罷話,倒有月數時日沒見面啦!大勇,如今我不是區長了,我當了遊擊隊隊長,領了一幫兩頭齊的小夥子,滿山亂蹦呢!說正經的,剛才搞到的那幾口袋小米,算部隊的呢,還是算遊擊隊的呢?要算部隊的,那每袋小米你得給我一闆盒子槍子彈。

    ” 周大勇說:“老李,怎麼分起你我啦,反正煮肉爛在鍋裡!” 李玉山照周大勇胸前猛地打了一拳,說:“跟你說笑哩,我們就是來給部隊搞糧食的。

    大勇,群衆們聽說敵人來了,就把衣服、糧食、家具,都堅壁起來了,到處精光,像掃帚掃過的一樣。

    要不是咱們今天搞到這幾口袋小米,你們的行軍鍋就要挂起來當鐘敲哩!”
敵人主力部隊從蟠龍鎮一帶北上以後,我軍主力部隊就靠近到蟠龍鎮周圍地區。

     四月的後十天,白天黑夜都下着雨。

    山野間,霧氣騰的。

    天,越來越低,快壓到人頭上了。

    戰士們上山下溝滑得連跌帶滾;蹲在那潮濕的破窯洞裡,出氣也不舒坦。

    這樣的天氣該會把戰士們憋得發慌吧!不,戰士們倒樂和得不行。

    他們把這天氣看作是勝利的預兆,立功的好機會。

    因為在西北戰場上,每次打仗一定下雨。

    什麼原因?也許是戰争中常碰到的湊巧事吧! 這幾天,戰士們整天忙着作戰鬥準備:做梯子,捆炸藥,擦槍,開會研究打敵人的辦法。

    排以上的幹部,每天都頂着雨,踩着泥漿,再三再四地看蟠龍鎮的地形和研究敵人構築的工事。

     五月開頭的一天,旅長陳興允正帶領幹部們看地形,突然接到通知,要他立刻到野戰軍司令部去。

     今天一早,人民解放軍副總司令,西北野戰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彭德懷将軍,冒着雨在蟠龍鎮周圍的山頭上觀察了敵人的主要陣地以後,回到野戰軍司令部。

     彭總住在一家老鄉的窯洞裡。

    窯洞的門窗都讓敵人燒掉了。

    進了窯洞,右首有一片門闆支起的一張床。

    床上放着很簡單的鋪蓋。

    窯後頭的牆上挂滿作戰地圖。

     野戰軍司令部通知:下午召開旅以上的幹部會議。

    可是旅長陳興允奉彭總指示,上午十點鐘就趕來了。

    因為陳興允的那個旅,是擔任主攻蟠龍鎮制高點——積玉峁這重要任務的。

     陳興允走到彭總住的窯洞門口,把帽子上的水擰了擰又戴上,喊了聲:“報告!”窯裡沒有回答聲。

     “警衛員不是說彭總回來了嗎?”陳興允想。

    他正要轉身問院子裡站的參謀人員,突然義聽到彭總住的窯洞裡有說話聲:“這裡敲他一下……這裡……哦,這就對啦……”陳興允伸頭往窯裡看,原來彭總正在那裡凝神專注地思考什麼。

     彭總坐在火堆旁邊的一塊石頭上。

    他的衣服透濕,身邊的柴火堆上放一頂軍帽,帽檐上流下點點的水滴。

    他仰起頭,微閉着眼,兩手抱住膝蓋,肩膀左右微微搖動。

     “報告!”陳興允輕輕地走進窯洞,低聲喊。

     “哦,你來咯!把濕衣服脫掉。

    ”彭總走到床邊,提起一件破舊的棉衣,說:“披上。

    ” 彭總,中等以上的身材,普通工人的臉相,兩道又粗又黑的濃眉下一對不大的眼睛閃着嚴肅剛毅的光芒。

    這位天才的軍事家像普通勞動人民一樣質樸、淳厚。

    他和陳興允談了幾句話以後,又注視作戰地圖,扳住指頭在計算什麼。

    有時,他來回輕輕地踱着步子。

    看來,他總是全副精力都貫注在某一點上,冷靜地深思着。

     我們部隊接連打了幾次勝仗,把敵人進攻延安時光的那股兇勁挫下去了。

    現在又把敵人主力部隊指揮着向綏德地區爬去了;拿下蟠龍鎮這孤立據點,他一定也心裡有數。

    可是陳興允明顯地感覺到:彭總不光沒有興奮情緒,反而更謹慎,更沉入深思。

     彭總讓陳旅長走到地圖邊,要他看其他戰場敵我态勢以及敵人在陝北的分布情況和動向。

    有時候,他回頭看陳興允的眼睛,仿佛在觀察:“他是否懂了這一切呢?” 陳興允覺得彭總那嚴肅深沉的眼光,直射到人心裡。

    在這樣眼光下,軟弱、猶豫、自私都無法隐藏,正像眼睛裡不能有針尖大的灰塵一樣。

     彭總沉靜地站在地圖面前,使人感到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

    他并不使你感到冷淡,相反的,這是耐心的啟發、等待和父兄般的關懷。

     雖然将要進行的戰鬥,是部隊在陝甘甯邊區作戰的第一次攻堅戰,雖然部隊攻堅經驗很少,可是陳興允一站到彭總面前,他就覺得蟠龍鎮一定會拿下。

     彭總深思着,偶爾和陳興允說一兩句話。

     陳興允,在這第一次和彭總接近的時刻,彭總的舉止言談使他微微感到奇異。

    他回憶起自己每一次對幹部交代任務的時候,一怕他們了解不情,總是反複地給他們講,要他們中間某些人複誦。

    可是彭總老是冷靜的、精神非常集中地謀慮着,而很少說話。

    他為什麼很少說話?興許,彭總覺得自己深刻體驗到的經驗,雖然是花了很大代價才換來的,是非常寶貴的,可是對那些沒體驗過這些經驗的人說,不一定感覺到那是可貴的!随即,陳興允又覺得,自己這種推想不一定正确。

    因為不管是自己,不管是其他幹部,哪怕和彭總接近時間很短,也就能從他思考問題、處理事情中,從他的生活作風和一舉一動中學到很多東西。

    彭總不長篇大論的講話,可是他的話裡,壓縮着寶貴的思想和豐富的經驗。

    他的話,會讓你聯想起很多的事情。

    他的話,一投入你的腦子中,你那很多模糊感覺到而說不出的淩亂、片斷的經驗,便聯貫起來了,系統了,明确了,提高了。

    這時,你會驚奇地對自己說: “啊!事情原來這樣簡單、明确!可是以前我怎麼覺得它是那樣複雜和沒有頭緒呢?” 陳興允正尋思,猛地看見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漢,站在窯洞門口,扶着根棍子,伸頭進來對彭總說:“同志,要水喝你言傳,到自己家裡啦,不要見外。

    ”他說話的時候,喉嚨裡呼噜噜地吼着痰。

    “啊呀!總是忙喲!忙喲!” 彭總轉過身走近那位老漢,說:“老人家,不麻煩你。

    ”他和藹親切地又問:“你有什麼事要找我商量?” 老漢艱難地搖頭,說:“沒有,沒——有。

    ” 那位老人剛走,三個小娃娃,跑到彭總住的窯洞門口。

    這些個娃娃最大的有六七歲,最小的隻有四五歲。

    警衛員一邊瞪眼吓唬,一邊低聲喊:“小鬼,别亂跑,回來!”娃娃們根本不理睬,連跳帶蹦地闖到彭總住的窯洞中去了。

     彭總彎下腰,輕輕摩着娃娃們的頭,問:“噢,你們有什麼軍國大事要來讨論?” 娃娃們傻呵呵地互相瞧瞧,一對對的黑眼珠,像那荷花葉上的水珠一樣滾轉。

    他們憨溜溜地笑了。

    接着,他們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樣,一擁上去抱住彭總的腿,有的向彭總要子彈殼,有的向彭總要一支很小很小的手槍。

     彭總給一個小娃綁好鞋帶,給另外一個小娃擦了擦鼻涕,然後又跟他們有趣地談了一陣,最後說:“這裡不需要你們發言!”娃娃們跳着往出走,彭總用手照護着他們,一面走,一面說:“好,到外面去玩。

    對你們是不能講原則的。

    小心,不要跌跤!” 彭總望着:走遠了的娃娃們,故意踏着泥水,倒退着、跳着向他招小手,他坦然地笑了。

     彭總轉過身,說:“敵人主力部隊,竟然向北去咯。

    ” 陳興允說:“誰叫他們急着找我軍決戰,愚蠢!” “這就叫按主觀願望辦事嘛!”彭總譏諷地說。

    “決戰是要決戰,但是要在我們指定的時間和地點決戰。

    ”他向陳興允問了戰士們對最近戰局的看法和議論以後,又非常簡明地把全國戰争情況講了一番。

    然後,背着手,站在窯門口,眯着眼睛望遠處霧沉沉的高山頭。

    望了一陣,他轉身問:“拿下蟠龍鎮,你有沒有信心?” 陳興允說:“我還需要充分地了解情況。

    ” 彭總看着地圖,扳住指頭冷靜地講着計算着。

    他說,北上的敵人到綏德城最少要七天。

    為什麼敵人到綏德城要七天? 他計算了陝北的山路、氣候,敵人每個士兵的負重量,行軍速度和特點。

    又講,我們一開始攻蟠龍鎮,進到綏德城的敵人部隊必然反轉來增援。

    他們反轉來以前,一定要請示胡宗南。

    胡宗南接到綏德城敵人請示的電報,會提出幾個什麼樣的作戰方案。

    他考慮這些方案又要多少時間,胡宗南考慮好了,把電報發刊綏德城的敵人手中,又要多少時間。

    敵人從綏德城返回蟠龍鎮地區,路上還要多少時間。

    末了,彭總總括起來說:“這樣看來,最少,最少我們有四天的攻擊時間。

    ” 陳興允驚奇地想:彭總講得多麼肯定,多麼詳盡,多麼清楚啊!胡宗南的脾氣,甚至于胡宗南接到我軍攻擊蟠龍鎮的消息時,那種震驚的樣子他也想象到了。

     彭總察覺到陳興允的心情了。

    他打量着陳興允,坦率地說:“沒有什麼可驚奇的。

    你和胡宗南打交道也不少嘛!他曆來是我軍手下的敗将。

    一九三六年十月山城堡打的那一仗,你參加了,消滅了胡宗南一個主力師。

    十年内戰的最後一戰啊! 那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他,知道他是個運輸隊長。

    抗日戰争初期——一九三八年,我和幾位同志路過西安,住在胡宗南的司令部裡,表面上是很客氣咯!但是,我們知道将來是要和這家夥交手的。

    吃飯啦,談話啦,使我們有機會進一步了解這位上将司令長官。

    你想想看,我們硬是聽見他兩個小時打了十四次電話,都是講什麼軍衣上的扣子怎麼釘呀等等雞毛蒜皮的事情。

    和我同行的同志們說,胡宗南是個志大才疏的飯桶。

    我同意這個看法。

    因為他無能而又死心塌地地追随蔣介石,所以才把幾十萬軍隊交給他指揮。

    拿眼前的情況來說,他坐在千裡之外的西安指揮,而他在前線的兵團司令,不得到他的批準,連一個營也調不動。

    這樣一個獨斷專行的人,除了葬送他的軍隊還能幹什麼?” 陳興允聚精會神,聽得出神了,最後止不住地低聲笑了。

     彭總手輕輕一揮,說:“不能再評論胡宗南了,我們還是研究當前的任務吧!” 彭總指着地圖,繼續沉靜地講,敵人在蟠龍鎮周圍幾十裡的山頭上,除了強大的野戰工事以外,還有三十多個重要碉堡。

    拿下這些重要陣地,需要多少時間。

    并講到敵人的兵力、火器、士氣、戰鬥力,敵人的優點和弱點;我們的兵力、火器、士氣、戰鬥力、我們的有利條件和不利條件。

    …… 陳興允覺得腦子裡千頭萬緒的想法,現在非常明确了;對這次攻堅戰,他分外樂觀,分外有把握了。

     彭總講完,背着手慈祥地看着陳興允,又問:“你覺得怎麼樣?” 陳興允說:“原來我擔心的是時間。

    照彭總的計算,我們除了戰鬥準備需要的時間,還有四天的攻擊時間。

    ” 彭總肯定地插了一句:“是的。

    最少,最少有四天——四天四夜啊!”“那就很有把握。

    ” 彭總問:“有把握嗎?你用什麼戰術手段,拿下積玉峁這個決定全局的重要陣地?” 陳興允看着挂滿地圖的牆壁,回想着這幾天偵察、研究的印象;回想着積玉峁的地形,敵人的兵力分布,工事構築,火力配系。

    他邊回想邊盤算。

     彭總仿佛怕打擾陳興允的思索,輕輕地踱着步子。

     陳旅長講了講:偵察地形的結果,火力陣地的選擇,突擊部隊的組織,沖鋒道路的開辟。

    …… 彭總背着手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注意力非常集中地聽,像是掂量陳興允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有時彭總的眼光移到作戰地圖上,邊聽邊思索。

    當陳興允講到土工作業和爆破問題的時候,彭總說:“土工作業和爆破怎麼樣?你仔細講。

    ” 陳興允說:“我們火器很少,炮彈有限。

    因此,土工作業和爆破在這次攻堅戰中有決定作用。

    ……各個進攻部隊把交通壕挖得頂住敵人陣地的外壕;用大鍘刀砍斷鐵絲網;……逢到絕崖無法攀登的時候,就在崖壁上挖洞爆炸,使崖壁變為坡形,成為沖鋒道路……”彭總向前微微地移動了一下腳步,他全副精力又集中到某一點上思索了。

    過了一陣,他說:“你說得對。

    土工作業與爆破,在這次攻堅戰中是會起重大作用的。

    ” 彭總又仔細地講了關于偵察地形、火力和突擊隊的組織……。

    還語重心長地叮咛:“陳興允同志!我們要兢兢業業地挑起黨中央交給我們的擔子。

    算算這個賬:革命早勝利一個月,會給老百姓減輕多少負擔啊!就拿這次戰鬥說,它包含多少生命、物質和勞動,而指揮人員的任何一點微小的疏忽,都會造成不可補償的損失。

    你回去反複地對各級軍事指揮員和政治工作人員講:不能有絲毫大意,戰鬥前須有确切的計劃,周詳的準備——戰鬥勝利是充分準備的結果,嚴格的檢查——把戰士們的每一顆子彈和每一根鞋帶都要檢查到。

    ” 陳興允一邊聽彭總說話,一邊想着自己旅的戰鬥準備工作和對準備工作檢查的情況。

    啊,幾個重要環節沒有注意到,到處都是漏洞。

    他心裡焦灼不安,很想立刻抓起電話機,告訴旅政治部主任、參謀長和各個團的幹部說:同志,不要說什麼都準備好啦,趕快打吧;實際上,我們簡直什麼都沒有充分準備,更不要說嚴格檢查了!” “你攻擊這一點,你就必須打上去,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你也必須拿下它。

    ”彭總指着地圖上的積玉峁說。

    “這就要求指揮員有最大的決心和毅力,有堅定頑強的戰鬥意志。

    ”他指着自己的頭,又說:“一個人的頭腦裡不能是一格一格的;或者說一個人的思想不能分為兩半:這邊要勝利,這邊又怕消耗。

    否則,你看到消耗心就軟了,戰鬥意志便會動搖,從而也會影響到戰鬥勝利。

    這是很危險的。

    ”停了一陣,他穩實而從容地踱了幾步,像循循善誘的老教師似的,說:“消滅多少萬敵人,是從消滅敵人一個哨兵,一個班開始的。

    你若對這一個哨兵一個班不小心,那就可能影響到整個戰鬥的進展。

    敵人的兵、飛機、大炮再多,都吓不住我們,可是在具體戰鬥中哪怕敵人兵力很少你也不能輕視他,而要認真謹慎地對付他。

    ”他堅毅地把手擺了一下,像總結他的談話似的,說: “死老虎也要當活老虎打;輕敵驕傲的人注定要失敗,這在古今中外都是一樣的!” 陳興允想着彭總的話,想着積玉峁的地形。

    接着,他腦子又閃過了一個想法:彭總講到整個西北戰場的敵人的時候,是那樣輕蔑,可是講到怎樣奪取積玉峁這個山堡的時候,卻講得非常詳盡,連那戰鬥中團長、營長都可以不去着重過問的事情他也講到了。

     彭總問:“還有什麼問題?” 陳興允說:“沒有别的問題,就是炮彈還少點,不過我們回去想辦法。

    ” 彭總沒有表示什麼。

     陳興允說了關于炮彈少的意見以後,又很後悔:自己哪一次打仗,不是三五發或十來發炮彈就解決問題呢?炮彈完了,仗還不是一樣要打,是咯,這問題何必提呢? 回來的路上,陳興允再三地思量過彭總說的每一句話,這些話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多少遍,但是這次聽了又覺得格外新鮮和思想豐富。

     馬猛跑了一陣,陳興允回頭一看,騎兵通訊員拉遠了。

    他放松馬的嚼口,讓馬信步走着。

    這樣,他又靜心地尋思起來: “我提到炮彈少的問題,彭總沒有表示什麼。

    是咯,這個問題不應該提。

    可是,說心裡話:從哪裡要能搞來四五發山炮彈,那就是最大的寶貝啊!”
一天斷黑,準備進入陣地的西北野戰軍主力部隊,有的集合在山溝裡,有的開始向山上爬去。

    騎兵通訊員來回在溝裡奔跑。

     這時光,蟠龍鎮四下裡的山頭上,傳來機槍短促的射擊聲。

     部隊全部進入陣地以後,旅指揮所就設在一個垅坎下面的土窯中。

     陳旅長正在給幾個幹部交代什麼,電話鈴響了。

    他拿起耳機,立刻就聽出是縱隊司令員的聲音: “興允,部隊都進入陣地了吧?啊,啊,要把最大的決心拿出來,我們一定打得赢。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野戰軍司令部發給你們八發山炮彈。

    ” 陳旅長一聽就高興地喊:“好呀!這才是寶貝。

    司令員,彭總記性确實好。

    昨天他問我有什麼困難,我順便提了一句: 要有幾發山炮彈就好了。

    現在他就給我送來了八發。

    他這一下可幫了我的大忙啊!” 司令員說:“也許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們就會在一次戰鬥中一連往敵人頭上摔幾萬發炮彈,可是現在有八顆炮彈,就是一筆大本錢哪。

    告訴你們的炮手,一顆都不能落空。

    ”耳機中送來爽朗愉快的笑聲。

     陳旅長回答:“放心,炮手們恨不得拿一發炮彈當十發用,誰還舍得空放!” 月亮一陣價從雲彩中露出臉,照着起伏的山頭,一陣又讓雲彩吞沒了。

    剛下過雨,空氣特别清新,敵人的槍聲,聽起來也格外清脆。

    我方陣地上,是被黑暗嚴嚴地覆蓋着。

    戰士們擠在垅坎下,交通壕裡,掩體裡,山峁背後。

    他們,有的人用帽子捂住嘴,輕聲咳嗽;有的,摸着槍口,生怕堵上了土;有的,輕輕地用襖袖子擦機槍上的土,或者把臉腮貼住槍身像在給槍叮咛什麼。

     夜裡五點鐘的時光,槍聲漸漸地緊了,子彈在頭上尖叫。

    敵人陣地上紅綠信号彈交叉着放射;一個一個的照明彈,像電燈一樣挂在天空,白燦燦的,把有些個山頭照得通亮。

     敵我雙方,都在緊張地活動着。

    眨眼工夫,那伸展在我軍陣地上的幾百根電話線上,便會猛然傳出彭總那簡短而嚴厲的命令聲:“戰鬥開始!”随着這命令聲,西北戰場第一次激烈的攻堅戰鬥便要展開。

     胡匪軍主力軍九個半旅,從蟠龍鎮地區向綏德地區推進時,西北野戰軍的指揮員在蟠龍鎮附近的山頭上,看着他們擺成長寬幾十裡的方陣,在一眼望不盡的黃土山上,向北漫去。

     胡匪軍整整走了一個星期,五月二日到了綏德城。

    敵軍十來萬人,有的擁到綏德城内,有的就擺在城周圍的山頭上。

    第一軍軍長董钊住在綏德城内一座大院落裡。

     參謀們正在房子内挂作戰地圖。

    董钊正在洗臉。

    二十九軍軍長劉戡正在看一份電報草稿。

    這電報是要發給胡宗南的,内容是:“……共匪,潰不成軍,收複戰略要地綏德……”電話鈴響了。

    劉戡抓起電話耳機,聽了半天一個字也沒吐。

    末了,他嚴厲地喊:“知道了!” 劉戡站在桌子跟前,用拳頭輕輕地敲着桌子,說:“董軍長!各部開小差、生病的士兵很多。

    ……現在各部帶的給養隻能維持一天。

    已經到五月了,士兵們還穿着破棉衣。

    這,……”他摸摸下巴籌思。

     董钊說:“胡先生再三電示,他很關懷各部将士,第一批單衣、襯衣四萬多套已經運到戰略補給站蟠龍鎮;至于給養,他也電示,早就運集到蟠龍鎮。

    雖然道路坎坷不平,可是用汽車把糧食從蟠龍鎮運到此地,隻需要兩三天時間。

    目前我們在綏德城按兵一二日,等候給養,然後再向米脂縣一帶推進。

    麟書兄,你以為如何?” 劉戡舉起手正要說話,一個臉色白淨淨的軍官遞給他一份電報。

    劉戡走到作戰地圖下,回頭對董钊說:“董軍長!二十八旅和二十二軍一部,由榆林城南下,已經進至鎮川堡一線,很快就可以占領米脂城。

    ” 董钊說:“看來,我們和榆林城南下的軍隊,馬上便可會師。

    此行雖然艱險,但是亦屬順利。

    ”他得意地擺着頭,潇灑地來回走動。

     劉戡用拳頭在地圖上很熟練地量了一下,說:“榆林城南下的軍隊距我們至多不過一百二十多華裡。

    我們如果不在綏德城暫停,那麼兩邊靠攏,明天定可會師。

    我們和他們會師後:第一,打通了鹹榆公路——交通線是近代戰争的命脈;第二,會師後,我們以全部兵力向東把敵人壓至黃河邊。

    敵人必然背水為戰。

    這樣,敵人将會有什麼下場,簡直可以說,……”說話間,一個夾皮包的軍官,又把一份電報遞給董钊。

    董钊一看電報,猛然一驚,變顔失色。

    他一手抓着桌沿,一手垂下,像是僵掉了。

    過了好一陣,他把電報飛快地看了三遍,仿佛還沒看清,嘴裡嘟嘟哝哝:“會有這樣的事情?簡直難以設想!” 劉戡早已看清董钊震動的神色,但他走來走去不言不語。

     他仿佛表示:任何打擊都值不得發慌,任何突然事變都在他的意料中。

    嘴邊挂着傲慢、藐視的冷笑。

    過了好一陣,他穩健而冷淡地從董钊手裡把電報接過來,用眼一掃,思索了很久,沉着而冷靜地說:“共軍包圍了蟠龍鎮?……庸人自擾!共軍聲東擊西的詭計,隻能欺騙紙上談兵的人。

    我永不能理解胡先生周圍的人,像盛文……”他穩重地把電報用茶碗壓在桌子上,說:“第一,我們從蟠龍鎮地區出發,就緊緊地追趕着敵人主力,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