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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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經過衛毅跟前的時候,都嚴肅興奮而激動地用眼睛向他打招呼。

    他們像是對衛毅表示:“參謀長!要大反攻呀!” 衛毅像每次戰鬥前一樣,覺得自己渾身洶湧着狂潮一般的力量。

    他想:“多好的戰士哇!帶上這樣的戰士,還有不打勝仗的道理嗎!” 猛地,一陣從萬裡長城刮來的大黃風,狂吼着滾過山頭,風沙打得戰士們的眼睛都睜不開,衣服被風吹得扇起來;迎風前進的戰士們,都彎下腰往前鑽。

     大風不但帶來了黑壓壓的雲彩,而且把黑雲彩吹到一塊,一下子就天昏地暗了。

    真像有誰猛地用一片黑色大布,把天遮蓋起來了。

     戰場上湊巧的事可就不少啊!西北戰場上,每次打仗必定下雨。

    有些地方,旱的一年四季不見雨水,可是部隊一去,正要開始打仗,馬上就大雨瓢潑。

    戰士們笑着說:“咱們是龍王爺噢!” 團參謀長衛毅急急地向前跑去。

    他想:“狂風暴雨要來了!” 不管黃風怎樣吼,天氣怎樣暗,步兵、炮兵還是一溜一行的由北向南,朝沙家店以東的常高山一帶急急地運動。

    …… 閃電撕破昏暗的天,炸雷當頭劈下來,仿佛地球爆裂了。

     大雨從天上傾倒下來,霎時,滿山遍野,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山洪暴發了,響聲就像黃河決了堤。

     狂風暴雨中,西北戰場決定性的戰鬥展開了…… 天傍黑,我軍把敵人一部擊潰了! 大風大雨,天黑地暗。

    我軍所有的部隊,不但不能對敵人進行什麼攻擊,追擊,而且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都站在山頭上淋雨。

     閃電!閃電!電光把無邊的黑暗撕破了。

    雷聲炸,狂風滾,溝裡的洪水直吼叫,像天塌地裂一般。

    雨,雨還是拼命地往下倒,像是猛烈的閃電光,把天給劈開了,天上所有的水都傾瀉下來了! 站在山頭上的戰士,就像站在大瀑布下面一樣!有些騾馬滑倒,摔到深溝裡去了,飼養員在那裡大聲哭喊。

    兔子、地老鼠等動物,都被雨水灌得從土洞裡蹦出來四處亂竄,撞在戰士們的腳上和腿上。

     團參謀長衛毅從二營指揮所裡出來,邁着大步,順一條山梁向北走去。

    他滿身是泥,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鞋子被泥拔掉了,光着腳闆,左褲筒從膝蓋以下被圪棘刺撕得吊下了。

    他彎下腰把那膝蓋以下的破褲筒狠狠地撕下來,用破布擦擦頭上往下流的雨水。

    他走了五十多公尺,迎面就碰見趙勁。

     衛毅說:“暴雨,你看這暴雨……團長!政委呢?” “三營去咯!”趙團長背風雨站着。

    他惡狠狠地咒罵天氣。

     衛毅說:“倒楣的雨!……”接着,他像安慰自己似地又說,“團長,反正雨對我們不利,對敵人更不利,因為我們事先布置好敲他;敵人呢?在山上行軍,突然大雨來了,又遇到我們突然攻擊,非常狼狽。

    ” 這時,政治處的組織股長,從三營帶來百十個俘虜往團指揮所走。

    衛毅插過去簡單地詢問了一下情況,回頭對趙勁說:“團長!百十個俘虜就有五個營九個連的番号,我看,敵人大概混亂得連頭也抓不住了!” 趙勁用手擦擦頭上的雨水,說:“敵人的側翼部隊是被擊潰了,可是我們沒日沒夜等待的戰鬥就是這樣!……狗娘養的,碰到什麼鬼呀!碰到什麼鬼呀!” “暴雨把一切都攪亂了!下一步怎麼辦呢?”這個問題絞着趙勁和衛毅的心。

    因為,我軍前邊是黃河,後邊是無定河,身邊是優勢的敵人,這一仗隻能打好不能打壞啊!因為,集結在晉西南、後天就要突破黃河天險的陳赓兵團,等待着沙家店的捷音。

    因為,西北這一仗,是全國大反攻的一個組成部分,人們把一切希望都放在這一仗的勝利上。

    可是暴風雨把戰士們用生命、血汗交織起來的希望,變成了痛苦的激憤!衛毅和趙勁分手後,向第一營陣地走去。

     風還刮,雨還下,電還閃,雷還響…… 雨乘着風,威風勁更大。

    噴得人連氣都喘不上來,一股一股的冷氣,鑽到肚子裡,傳到周身去。

    狂風吹,大雨澆,戰士們的破單衣貼在身上凍得打哆嗦! 第一營教導員張培和戰士們一塊站在山頭上。

    他的打擺子病又犯了,渾身發抖。

    他想:“病能摔倒我麼?不能。

    一會兒,雨不下的時候,我們還要繼續戰鬥。

    ”他在泥水中走着,盡力地想着戰士們。

    電光一閃,他看見第一連的戰士們抱着槍背靠背坐在泥水中。

    有些戰士光着膀子,他們把衣服脫下來裹在機槍上了,一個戰士坐在泥裡抱住槍,用衣服裹着頭,右手打着拍子,口裡唱:“不怕風吹雨打……嗨呼嗨……我們打不散也拖不垮……嗨呼嗨……”張培挺了挺腰,好像他要擺脫那糾纏他的打擺子病。

    他盡力向遠處看,前邊是黑烏烏霧騰騰的一片。

    閃光又劃破漆黑的天,雷聲震得人腦子麻木。

    他趁閃光又看到前面:連長周大勇來回跑着,還興緻勃勃地向戰士們喊:“同志們,風雨、饑餓、敵人,都唬不倒我們!不怕熱、不怕冷,能走、能餓、能打,這是我們的傳統作風!同志們!什麼高山我們沒有上過!什麼大河我們沒有過過!什麼艱難我們沒有經過!同志們!眼前這點困難算不了什麼,完全是小意思。

    同志們,小心槍口上堵上泥,我們要随時準備戰鬥。

    ” “什麼?什麼?上級命令收兵,那就是有收兵的道理嘛! 你怨天怨地幹什麼?你急,誰又不急呢?”張培又聽見周大勇對什麼人吼喊着講話。

     指導員王成德喊:“同志們!站起來,面向連長,這樣就背着風雨啊!好,唱一個歌!” 戰士們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着祖國的大地, 背負着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 歌聲給了戰士們力量,他們反複地唱着。

     電一閃,又顯出了那站在急雨泥漿中唱歌的戰士們,顯出了那站在戰士們面前的周大勇和王成德。

    張培覺得,周大勇和王成德那雄赳赳的姿勢對戰士們就是最有力的号召。

    張培雖然渾身發冷,牙關子直打架,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想: “病,決不會把我摔倒的!我們立刻就要進行戰鬥。

    暴雨是下一陣子,它馬上就會停止的!” 張培踏着泥,淋着大雨回到營指揮所。

    他覺得渾身發冷,頭昏眼花,可是他勉強地支持着。

    腳下紮了一根刺,很痛。

    他低下頭拔掉刺,可是一擡頭時,天也轉地也轉,眼發黑;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悠悠忽忽,像掉下無底的深溝!…… 營部通信班長連忙扶住張培,喊:“小山子,快去報告四一号或四二号,就說教導員不行了!” 電光猛一閃,通信班長看見張培躺在泥水中,眼閉着,下巴顫動,雨水從他臉上往下流。

     張培猛然心裡又豁亮了,他用顫抖的手推開通信班長,說:“喊什麼?——雨,快過去了!——沉不住氣!小山子,回來!” 正說着,團參謀長衛毅噗嚓噗嚓踏着泥水走過來了。

    他問:“張培,怎麼樣,雨淋得夠嗆吧?” 張培說:“不,不要緊。

    戰,戰,戰士們情緒挺高。

    ” 衛毅聽見張培聲音有些發抖。

    他問:“打擺子病又犯了麼?” 張培說:“哪,哪裡!病沒有犯,隻是,隻是身上有些冷。

    ” 衛毅把他的警衛員披的一條麻布口袋,拿來給張培披上,就頂着風雨,踏着泥水向左翼走去。

    他邊走邊喊:“準備好,同志們!雨不會下得太久,過一會再跟他拼!” 通信班長三跷兩步趕上衛毅,說:“參謀長!張教導員病得厲害,請你想個辦法。

    他剛才昏倒了。

    我們要向團首長報告,他把我們克得下不了台!” 衛毅返回來,喊:“張培,讓通信員把你背到團指揮所去。

     四一号在那裡挖了個小窯洞。

    你去,營裡工作我來暫時代理。

    ” 張培說:“别聽通信員們瞎扯!沒有那麼嚴重。

    ” 衛毅問:“确實?” 張培說:“哄你幹什麼!”他走上去,用全身力氣握了握衛毅的手,說:“看!我的力量還足嗎?” 衛毅說:“反正我要派一參謀來臨時代替你工作,你到團指揮所去休息一下。

    ” “不要,參謀長,不要派一參謀來。

    ” 衛毅走後,張培把通信班長叫來,狠狠地“訓”了一頓,說:“誰叫你去告訴參謀長?” 通信班長說:“教導員,你的身體真是不行了!” 張培說:“什麼叫不行?你們怎麼隻看見我?戰士們那麼艱苦,你們為什麼看不見呢?戰鬥下來,我要結結實實跟你們算賬,糊塗透啦!去,告訴各連連長:好好掌握部隊,今晚還要繼續幹;雨,毀不了我們的戰鬥!”
從沙家店鎮子往東跳過四五個山頭,半山腰有幾個窯洞,當年住過人,後來老鄉們放柴草用。

    它如今成了三十六師師長鐘松的避難所。

     鐘松從山坡上的指揮所走下來,渾身濕透了,褲腿、衣袖上粘滿泥巴,這位中将整編師(軍)長,沒有少跌跤。

    昨天到今天,他像被心火燒焦了似的,臉上起了很多皺紋。

    那一條條的皺紋從眼角拉到臉腮,像是用鋼筆畫上去的很多粗線條。

    網着血絲的眼睛噴着怒火。

     鐘松進了窯門,他的旅長、參謀長,還有一個團長都在那裡等他。

    他雙腿叉開,提着兩個拳頭,誰也不看。

    眼眉像抽風一樣直動彈。

     将校指揮官們一個個滿身都是黃泥巴,他們的眼光都集中在鐘松身上。

    那些眼睛都是充血的、緊張的、焦慮的。

    隻有那個團長雖然漆黑的臉上濺了點泥污,可是滿不在乎,仿佛在場的人,隻有他有獨特的魄力和膽識。

     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機槍聲,空氣顫栗着,有幾個軍官像觸電一樣,渾身一動,伸長耳朵谛聽。

    讨厭啊,雨後的槍聲特别清脆,特别刺激神經。

    那個團長,沒有伸長耳朵聽,也不驚奇。

    他在打量鐘松。

    鐘松的臉色是堅決嚴厲的,——他外邊穿一件草綠色卡叽布軍官服,内邊套件士兵的黃布軍服,貼身是陝北老鄉的黑粗布爛棉襖。

     “他為什麼穿件老百姓的衣服?啊,我們隊伍打了敗仗,他就可以化裝逃跑!這小子呀……”這個新奇的發現,才讓那位團長着實發慌了。

    他鼻孔一張一張地直動彈。

     鐘松有時把手放在前額上,閉着眼,像是頭痛。

    地上鋪着張地圖,他趴下去,飛快地掃了一眼,罵道:“共軍,可惡!狡猾!可惡!” 那位旅長很沉着地說:“天不作美呀!要不下雨,我們或許已經推進到烏龍堡了。

    ” 鐘松氣瘋瘋地怨天罵地:“陝北,最落後!我打了多年仗,像陝北這樣可惡的地方我沒有見過!我沒有見過!遍地是山,風雨無常,老百姓刁頑極了!” 那位旅長後邊的一個人插話:“現在看來,劉子奇指揮的一二三旅,就不該遠離我師主力先向烏龍堡推進。

    ” 鐘松說:“我不是請各位來作無謂的埋怨!這幾天蔣主席和胡先生,把很大的希望放在我和諸位身上。

    ……現在,現在我們要特别沉着!” 鐘松的參謀長,走近地圖,說:“沙家店實際上已處于敵人包圍之中——”鐘松打斷參謀長的話,說:“被包圍?說這話為時過早,現在隻能說有被分割包圍的危險。

    我已命令劉子奇不顧一切犧牲,率領一二三旅冒雨從烏龍堡返回來,向沙家店靠攏,向我們靠攏。

    ” 一個軍官說:“沙家店與烏龍堡之間,已發現敵人,子奇兄恐怕不能靠攏我們。

    ” 鐘松一步搶前,惡狼似地吼道:“你昏了?共軍實力情況,難道我們一無所知?沙家店與烏龍堡之間的敵人隻是少數箝制兵力。

    共軍,共軍向來是高度集中而不分散兵力的。

    我要諸位保持冷靜,且勿誇大敵情,且勿誇大敵情!” 那個旅長說:“如果劉軍長有同舟共濟的精神,率領他的五個半旅尾随劉子奇向我們靠攏,則萬無一失。

    可是劉軍長來電稱:大雨阻隔,不能行動。

    ” 鐘松說:“大雨阻隔不能行動?我會記住這筆賬……不怕他保存實力……胡先生已電告他,二十日——明天下午不能到達沙家店,就要把他提交軍事法庭審判。

    還有,胡先生明天要坐上飛機,在沙家店的上空,指揮我各路大軍。

    ……”他東看西瞅,又說:“諸位,為了慎重起見,我們要在沙家店堅持一天暫不東進。

    堅持一天毫無問題,我的部下是能打的,是有犧牲精神的。

    胡先生也答應派全部空軍支援我部!” 那位旅長問:“這就是說,固守待援?” 鐘松說:“固守待援。

    積極的,積極的,我們盡力搶占沙家店周圍的山堡。

    這樣,這樣,敵人如果向我軍進攻,就讓他一個一個奪取山堡,我們即可換來時間。

    現在,時間,時間,……各部搶占山頭後要死守……與陣地共存亡。

    不論哪一級軍官,擅自放棄陣地,就地槍決。

    不是本人無情,而是處境萬分危險。

    望諸位傳達我的命令,直至士兵!” 緊急召集的旅黨委會議開了二十分鐘,就結束了。

    幹部們都在焦急地等着陳旅長回來,因為旅長到野戰軍司令部開會去了。

     有的幹部在議論昨天的大雨和未來的戰鬥,有的幹部坐在地上,用拳頭支住下巴,苦苦地思量什麼。

     旅長陳興允一進窯門,幹部們的眼光,嗖地都集中到他臉上,像是立刻要從他臉上看出:昨天的戰鬥是爛包了,可是明天怎麼辦呢? 一連串的問話擁到陳旅長耳邊: “旅長,還打不打?” “旅長,敵人呢?溜了嗎?” …………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問:“老陳,看見彭總了嗎?他說什麼咯?繼續打嗎?昨天一敲打,引起什麼變化?” 陳旅長哈哈大笑。

    他爽朗的笑聲,在這窯洞裡長久而怪中聽地回旋着。

    他取出一支煙,把煙的一頭在煙盒上磕碰着,悠閑地說:“我在野戰軍司令部遇見一個同志——鄭世德。

    他以前在一二○師司令部工作,這裡認識他的人很多,他剛從晉西北過來。

    他說:這幾天賀龍司令員正在黃河邊忙着工作。

    賀老總問到我們旅好多同志,特别問到籃球健将衛毅。

    抗日戰争中,我們一二○師有個著名籃球隊,叫‘戰鬥隊’。

    衛毅是10号,和一位劉大個打‘後衛’。

    賀老總誇獎說,這兩個‘後衛’像兩座鋼筋水泥的碉堡。

    是不是,你們說呀!” 楊克文說:“你看的是舊皇曆。

    現在衛毅不是打‘後衛’,而是打‘前鋒’——在西北戰場上沖鋒陷陣啊!不管怎麼說,賀老總對衛毅的印象是蠻好的。

    ” 衛毅微微聳了一下肩膀,淳厚的面容上有點發紅。

    他,憨厚地笑了笑說:“三七年冬我剛參軍,賀老總就看上了我這個大個頭。

    後來硬是把我從偵察隊調到師司令部當參謀。

    這樣要組織師部的人打球就方便了。

    從解放戰争開始到現在,再沒有看見賀老總,而且連一封信也沒寫過哪!” 陳旅長說:“賀老總會原諒我們的。

    他知道我們忙,也知道我們懶!” 幹部們心裡着急,很想快點知道明天的仗怎麼打。

    但是大夥從陳旅長說話的神氣和臉色看來,情況像是還不太壞。

    陳旅長說:“我們到了野戰軍司令部住的村子,彭總還坐在樹下邊和老鄉們談話。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圍攏他。

    有一個小孩還爬在他背上,數他頭上白了的頭發。

    老鄉們給彭總講什麼種莊稼啦,陝北的山啦,秋天的雨啦。

    彭總笑着,像聽得蠻有味道似的。

    後來,彭總和我一道向他住的窯洞裡走去。

    他說:‘陳興允同志,我們要像掃帚一樣供人民使用,而不要像泥菩薩一樣讓人民恭敬我們,稱贊我們,擡高我們,害怕我們。

    泥菩薩看起來很威嚴、吓人,可是它經不住一掃帚打。

    掃帚雖然是小物件,躺在房角裡并不惹人注意,但是每一家都離不了它。

    ’彭總還一邊走一邊學着說陝北的方言土語,講述這裡的人情風俗。

    ” 幹部們都互相瞧着,臉上顯出興奮、感動和思索的神情。

     陳旅長走到地圖跟前,說:“我們毛燎火燒的,總部的人倒像是放了假似地悠閑。

    同志們,并沒有開什麼會議,彭總隻是分别和去的幹部談了話。

    彭總集中力量消滅敵整編三十六師的決心不變,計劃不變,總的部署不變。

    ”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問:“老陳,可是昨天大雨打斷了常高山戰鬥以後,我們的力量、部署暴露了,彭總的意圖也暴露了!” 幹部們相互交換眼色、點頭,像是表示:旅政治委員說的,就是他們最着急最擔心最焦灼的事。

     陳旅長說:“陝北的氣候變化快,戰局變化更快呀!這變化有時候連我們也搞不清,可是彭總和野戰軍的各首長一開始就掌握了這變化的規律。

    今天,彭總分析敵情的時候,我才知道他不但早就掌握了這規律,還準備了應付戰局變化的各種方案。

    昨天戰鬥以後,戰局急速地變化了。

    胡匪整編三十六師一發現他們面臨優勢的我軍時,就趕緊請示胡宗南。

    坐在千裡之外的胡宗南就命令他們:不顧一切地收縮兵力,在沙家店周圍山頭上做工事,等待增援。

    ”陳旅長指着地圖上的沙家店以東三、四十裡的地方,說:“這是烏龍堡。

    三十六師的前衛——一二三旅進到這裡的時候就慌咯。

    因為,他們到烏龍堡并沒有和劉戡率領的五個半旅會合。

    那位兵團司令劉戡呢,還在烏龍堡東邊三四十裡的黃河邊上亂轉。

    一二三旅感覺到自己前邊挨不着劉戡後邊挨不着鐘松,有陷于危險的孤立。

    接着,一二三旅也知道鐘松在沙家店被圍,這更慌咯。

    現在一二三旅正回頭向沙家店靠攏。

    聽說,敵人整連整排被山水推走,也不能阻止他們回頭竄。

    這幫匪徒真是不顧命地在掙紮咯。

    ” 趙勁站在旅政治委員身後,他說:“旅長,實際上三十六師現在正向彭總的手掌裡集中。

    ” 李誠說:“這是很明顯的!”’他看看衛毅。

    衛毅聳聳肩,憨厚地笑了笑,表示同意這樣看法。

     陳旅長說:“昨天晚上,彭總得到情報:東線,一二三旅回頭增援,劉戡率五個半旅尾一二三旅也向沙家店地區靠攏。

    彭總還讓我們縱隊和兄弟縱隊,堅決依照原來計劃消滅沙家店的敵人。

    他隻根據這新變化,稍稍變動了一下兵力。

    ” 他又指着地圖上沙家店以東七八裡的常高山,說:“彭總抽調了兩個旅在常高山伏擊回頭增援的一二三旅。

    ”他又指着烏龍堡和常高山中間地帶,說,“原來,彭總就放了×縱隊和地方部隊兩個團在這裡。

    他們昨天的任務是:抗擊回頭向沙家店靠攏的一二三旅,保證主力全殲沙家店的敵人;今天,他們的任務是:放一二三旅回頭增援,到一二三旅進入我們常高山伏擊圈的時候,他們從北向南插下來,堵住尾一二三旅推進的劉戡那五個半旅,保證主力全殲一二三旅和沙家店的敵人。

    同志們,這就是彭總根據新情況擺的新陣勢。

    ” 幹部們嘩嘩嘩地鼓起掌了!接着,又是一片熱烈的議論聲。

    這一刻,每一個指揮員,都想把自己急切而歡樂的心情告訴他的戰士們。

    
早晨,風還是刮得很起勁,可是它調轉方向朝東南吹去,把滿天的黑雲彩都給吹開啦。

    藍漾漾的天,一片一片的打雲彩裡露了臉。

    一股一股的太陽光,像寶劍似的從雲彩縫直插下來。

    山頭上山溝裡,升騰起白的霧氣。

     一路路的部隊在溝渠和山頭上運動。

    西北野戰軍的主力部隊,從四面八方向沙家店地區接近。

     前晌,打沙家店正北六七裡的山頭上,西北野戰軍前線指揮所發出了彭德懷将軍的命令: 親愛的同志們:消滅三十六師是西北戰場由戰略防禦轉為戰略反攻的開始。

    也是收複延安,解放大西北的開始。

     我們前線指戰員應勇敢作戰,務于本日黃昏完成殲滅它的任務。

     彭德懷 八月二十日 強将手下無弱兵,猛烈的戰鬥在沙家店方圓的山頭上展開了。

    那用小塊白紙油印的彭總的作戰命令,在我軍陣地上雪片似地飄飛着…… 戰鬥剛打響時,陳旅長這個旅的任務突然變動了:跳過一條溝,緊急地向沙家店東北十多裡的張家坪山溝中前進,準備從那裡投入戰鬥。

     人馬從山溝的小路上向前流去。

     陳旅長、楊政委帶着旅指揮所的人員,站在溝裡河岸上的一個小廟邊。

     楊政委喊:“趕快運動!聽,槍聲很近。

    ” 陳旅長把頭上的帽子往上一推,掄着一根小棍子,喊: “趕快投入戰鬥!”他看看右邊陡峭而根本沒有路的山坡,命令身邊的一位團長:“你們的部隊從這裡上!”随即,他又盯着前面那個高山頭,想讓趙勁團的部隊直撲上去。

    可是,前去的路上擠滿了兄弟部隊的戰士、擔架隊、馱彈藥的牲口。

    趙勁團的部隊雖然拚命往前擠,運動的速度還是非常慢。

     陳旅長指着對面高山頭,命令趙勁:“你們先派個得力幹部帶點精悍的部隊,不顧一切搶占那個山頭。

    快!” 話沒落點,衛毅高大的身軀出現在塄坎上。

    他衣袖卷在肘上,雙手插在腰裡,高聲對偵察排的戰士們喊:“跑步,跟我來!”他邁開穩實的大步從擁擠的人群中向前插去了。

    楊政委指着衛毅的後影,對陳旅長說:“衛毅上去了!” 陳旅長說:“哦,衛毅上去咯?” 旅參謀長說:“是啊,衛毅上去咯!” 河槽裡的小道上擁擠着士兵、大炮、牲口,……有些指揮員暴跳喊叫着,向那些擋住他們去路的人發火。

    命令聲、叫喊聲、戰馬的嘶叫聲。

     衛毅帶着二十多個偵察員,向張家坪南山上爬着。

    衛毅在偵察員前頭走,他邁開大步,穩晏晏地,看來走得不快。

    可是偵察員們和他的警衛員彎下腰,拚命地跑着也趕不上他。

     山頭上,霧氣,天空一片片的黑雲彩在飛馳。

    這時候,滿溝的部隊都運動到這座山根下,可是突然在部隊的頭頂上——衛毅正上的這個山頭上——張家坪南山,槍聲激烈起來了。

     衛毅帶着二十多個偵察員一口氣跑上山頂。

    嘿呀!敵人鋪天蓋地的湧來了。

    他們惡瘋瘋地射擊着呼喊着,順山梁直向衛毅他們撲來。

     衛毅從警衛員手裡奪來沖鋒槍,嘩的掃射了一梭子。

    他手朝下一壓,偵察員們忽地散開卧倒,一陣猛烈地射擊。

     衛毅一條腿跪在地下,用盡平生力量喊:“同志們,頂住敵人呀!”他又命令通信員:“喊部隊上來!跑步!” 通信員滾下山頭,在半山坡亂跳亂蹦地喊:“快呀!跑步上來!跑步上來!” 部隊拚命地向山頂爬。

     衛毅率領偵察員們和敵人拚起了手榴彈。

     衛毅看得很清楚:敵人如果占領這個山頭,就會把自己旅的大部分人馬壓在溝裡。

    這樣,部隊展不開,窩在溝裡挨打,那結果是怎樣可怕啊!同時,也将因此影響整個戰局。

    衛毅被一種巨大的責任心控制了。

    他覺得自己要替西北戰場決定性的戰鬥負責。

    他覺得毛主席、周副主席,彭副總司令,本旅戰士,西北戰場全體戰士,把他看作是骨肉親人的全邊區的人民群衆,都在望着他,都要求他把最大的忠誠拿出來。

     衛毅飛快地掃了敵人一眼,敵人黃煞煞地一片。

    他撲到偵察員前面,又掄出二十發駁殼槍,呐喊:“決不後退一步!” 他的眼虎彪彪地盯着敵人,射擊着,指揮着。

     “嗖——嗖——嗖”突然下降的氣壓,夾着短促刺耳的嘯聲和滾熱的氣流,從天空劈下來;随着炮彈轟響聲,煙霧騰起了。

     這時,衛毅從煙霧中沖出來,他的思想頑強地擰住一點: “争取每一秒鐘!”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突然格外巨大和寬闊,像是一座火力很強的高大碉堡,可以擋住一切沖擊。

    敵人的面貌完全可以看清。

    敵人指揮官的聲音,也可以聽見。

    可是他覺得敵人在自己面前都是很小很小的。

     他看見身旁有一個偵察員“拼槍”打得真好:不瞄準平腹端起槍就打,像練習刺槍一樣。

    可是每一發子彈都不落空,他一伸出槍梢,敵人就倒下。

    衛毅想:“戰鬥下來,要獎勵他!” 突然那打“拼槍”的偵察員,沉重地倒在衛毅身上。

    衛毅正在跪下射擊,猛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自己背上,他胸脯一挺,擺開那沉重的東西,向前跑了幾步,他想:“行,真行,‘拼槍’打得好,要獎勵他。

    怎麼的,不見他呐?” 子彈在頭上嗤—嗤—叫,炮彈在身邊轟轟爆炸。

    一團團的黑煙,有時把衛毅吞沒了,有時又把他吐出來。

    他身邊的偵察員不斷地有人倒下。

    目下,他手邊還有多少人,他也不知道。

    他隻看到,漫山湧來的敵人被阻止住了;一個手裡提着望遠鏡的敵人倒下了。

    一個端着刺刀的敵人跑到離他十來步遠的地方,被他用槍撂倒了。

    突然一顆燃燒彈,在衛毅眼前爆炸;他的衣服着了火,吐着火苗,他一骨碌在地上來回滾了幾轉,火還在燃燒。

    他脫掉衣服,扔在一邊,光着膀子投彈。

    突然他胸部受到打擊,他被猛烈地掼倒在地,腦子一閃:“怎麼,我負傷了?”他看看天,天上一塊塊的黑雲向東飛馳。

    “瞎扯!我沒有負傷,我不能負傷!”他看到一戰士從他身上跳過去,喊:“四三号挂花了!同志們聽我指揮!”“共産黨員,一步也不後退!” “捅呀!捅呀!”“決不後退一步!”戰士們的喊聲震天撼地。

     衛毅腦子急速地轉動:“好哇,我的戰士!”一股力量從心裡升騰起來,流遍全身。

    他雙手扶着地爬起來。

    天、地、山……一切都是綠的,活動着的。

    他想:“戰士們需要我的聲音。

    ” 他鼓起全身力量喊:“同志們,決不後退!”這熱烘烘的聲音,從戰士們耳朵裡流到戰士們心裡。

     突然衛毅發覺警衛員在身後抱住他,他暴烈地喊:“去! 參加投彈!頂住敵人!” 衛毅一條腿跪在地上,指揮,投彈,當他喊一聲或投出一顆手榴彈的時候,胸脯的傷口就嘟嘟地冒血。

    他覺得頭暈,天轉地動,一團團的黑東西在眼前打轉。

    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