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羅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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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煞煞的秋風,從長城外刮來。

    它卷着黃沙和樹葉枯草,漫過萬千山崗,像是急急地追趕什麼。

     我軍在九裡山的抗擊部隊一撤退,敵人就像抽開閘門的大水一樣,從九裡山北面順鹹榆公路向南流去。

    他們不久以前還是有組織的軍、旅、團、營,如今差不多是烏合之衆。

    他們沒命地呼吼着亂竄,人踏人馬踏馬,互相沖撞,互相射擊,咒罵,厮打,搶劫……有人跌倒了,呼喊救命,但是無數的腳踩過跌倒的人,直到踩成肉醬。

    有時候,人員騾馬在山溝裡擁擠得不透風,就有一幫人用沖鋒槍掃射給自己開辟逃跑道路。

    步兵把炮兵馱炮的牲口推到溝裡,奪路而走。

    有些軍官騎着馬橫沖直撞,掄起手槍,想維持秩序,但是像洪水一樣的人群把那些軍官裹起來,向前流去。

     逃跑,逃跑,不管逃到哪裡,能逃掉就好。

    逃跑,逃跑,哪怕心髒爆裂了。

     無窮無盡的山崗上,大大小小溝渠裡,到處都是慌亂的人流,到處都是美帝國主義訓練的強盜。

     大雨澆起來了。

    敵人翻大溝爬大山,雨淋路滑,走一步跌一跤,不時地有人滾下深溝。

     胡匪軍到處找不見一個老百姓,找不到一粒糧食,找不到一口鍋一把草,連一個小盆一雙筷子也找不到。

    敵人除了燒那窯洞的門窗,就再沒有辦法了。

     敵人炮兵把馱炮的騾子宰掉填肚子,步兵就襲擊炮兵,搶奪肉食。

     敵人三五架運輸機,冒着惡劣的氣候,給他們的軍隊投擲大餅。

    這也成為敵軍各部分之間沖突的焦點。

    有的敵人看見運送給養的飛機來了,就用機關槍控制住投擲地區,每次為那一袋一袋發黴的臭餅子,他們都要進行一次兇殘的戰鬥;有很多士兵,為那巴掌大的一塊餅子,永遠趴在山頭上啃黃土了。

     敵人擡動腳步都怕碰到地雷;生怕踏中地雷就偏偏踏中地雷。

    而且,隻要有一個人踏上地雷,這消息就像一股風似的傳到每一個敵人的耳朵裡。

     這幫兇神惡煞,夾起尾巴威風掃地,聽見樹葉響,也當是中了埋伏;聽見風雨聲,就當是機關槍火力突然發射;看見一堆堆的蒿草,也疑心是炮兵陣地。

    像是陝甘甯邊區的每塊石頭都會飛起來撲打他們,每個山洞都張開大口要吃他們;像是陝甘甯邊區的每個山頭都是随時要爆發的火山;像是人民解放軍,随時都可能從地縫裡湧出來,收拾他們。

     陝甘甯邊區的每一寸土地對敵人都變成危險而可怕的了! 敵人前後左右的大溝小岔裡,到處都有人打冷槍,到處都有成千上萬的婦女、小孩、老頭,拿上镢頭、鐵鍁、鐮刀、剪子、菜刀、棍棒,向敵人讨血債。

     陝甘甯邊區無窮無盡的山統統燃燒起來了! 過去,遊擊隊是晚上襲擊敵人。

    一支三五十個人的遊擊隊,每次戰鬥打死或俘虜十來個敵人,也就是不小的勝利。

    這幾天呀,他們大白天也從這個山頭跳到那個山頭,襲擾、打擊敵人;一次戰鬥中俘虜百十個敵人,也是很平常的事。

     李玉山帶的一支遊擊隊,有三百來人。

     正規軍總是翻山過嶺抄小路飛行,趕到敵人前頭兜擊敵人。

    李玉山呢,奉上級命令,帶領他的隊員們從九裡山以南地區開始尾追敵人,襲擾敵人。

    有時候,他們白天還繞到敵人必須經過的路上埋地雷,晚上側襲敵人。

     黑洞洞的夜裡,下着濛濛雨。

    冷清清的秋風,絲絲地吹着。

     李玉山把隊伍帶上山。

    他朝西瞭望,隻見遠處的山頭上燒起一堆堆的營火,這是敵人宿營了。

     李玉山帶着隊員們,向敵人燒起的火光接近。

    他們翻過一個山頭,突然,聽見敵人說話聲。

    李玉山想:這一定是敵人的警戒部隊。

    他指揮隊員們投出了一排子手榴彈,一陣爆炸的火光中,敵人滾下了溝;六個沒跑脫的敵人當了俘虜;對面山上的敵人立刻撲滅火堆,射擊起來。

     有些隊員也不仔細看,卧倒就打,輕機槍、步槍、沖鋒槍一哇聲地響起來。

    李玉山喊也喊不住。

    他躁氣啦,把小隊長推了一把,說:“屁也看不清,瞎糟蹋子彈!”他回頭又喊: “六○炮!朝對面山上扔幾顆炮彈!” 敵人射擊得更猛烈了。

    幾顆照明彈挂在天空,遠近的山頭上亮堂堂的。

     李玉山趁照明彈的光亮,看清有一夥子敵人摸上來了。

    他一邊指派幾個隊員到處埋地雷,一邊帶上隊伍往後面一架山上退。

    到了後山上,他一清查人數,埋地雷的李老四和牛犢沒回來。

    他氣得把那爆炸組長訓了一頓:“不曉得你的地雷能起多大作用,先把兩個人給丢啦!” 遊擊隊員趴在山頭的濕地上,伸長耳朵瞪圓眼,等着地雷顯威風。

     一群敵人喊叫、射擊着登上對面山頭;突然,轟轟響了幾聲,震昏了的敵人連忙朝單人掩體裡和垅坎下面跳,合算那是個安全地方,不料,正踏在那裡埋的地雷上,又是轟轟幾聲,爆炸的火光,沖破了黑夜,敵人尖聲怪氣地亂叫喚。

     遊擊隊員們拍手,打唿哨,喊叫着。

    李玉山跺腳,喊: “你們這一喊,敵人就知道咱們不是正規軍。

    悄悄的!” 這時候對面山頭上,手電筒閃光,大概是敵人收拾屍體哩! 李玉山讓剛才捉到的俘虜喊話。

     一個俘虜怯生生地喊:“我叫李占彪。

    解放軍寬待俘虜! 兄弟們……”敵人叭叭地打了幾槍。

     李玉山發火啦,他指揮三門六○炮,不歇氣地朝敵人陣地上發射了二十來發炮彈。

    敵人老實點了。

     李玉山把喊話筒捂在嘴上,扯開嗓子給敵人講了一篇全國戰争形勢。

    末了,他講:“當官的發财,你們當兵的賣命為什麼來?你們在山頭上餓肚子淋雨怪可憐的。

    過來吧,兄弟們!過來放你們回家!” 敵人不聲不吭地聽着,大概在思量李玉山的話哩。

     李玉山連忙組織隊員,在山頭上唱起來: 秋風起秋風涼,衣衫單薄受凄惶。

     秋風起秋風涼,為什麼賣命跟老蔣。

     有些隊員唱,有些隊員還吹起笛子。

    冷絲絲的秋風夾着濛濛雨,帶着這凄涼的聲音,吹過了敵人陣地。

    對面山上,敵人的指揮官吼喊、咒罵士兵,要他們放槍。

     李玉山想:“行,有作用!” 夜深了。

    他帶上隊員們,向西跳過幾架山宿營了。

     第二天早晨,遊擊隊員們嘁嘁喳喳擠到李玉山住的窯洞裡。

    窯門外還有人放開嗓子唱:“青草開花一寸寸高,唱上個小曲解心焦!……”有的人編一些沒邊沒沿的笑話逗大夥兒樂。

     李玉山喊:“這裡又不吃油炸糕,你們擁到這裡幹什麼嘛?” “隊部倒不能來啦!” “看,隊長眉頭子擰起,該是喝了黃連水!” 李玉山沒搭理他們。

    他心裡有事:兩個隊員沒回來,大概叫敵人捉走啦!他喊:“丁虎子,叫你派人找李老四跟牛犢,你還沒動彈?” 窯門外一片聲音:“回來啦!嗨嗨,隊長還當你們鑽進了老牛屁股啦!” 牛犢進了窯門,一蹦就跳到炕上,肩膀一搖一搖地唱: “……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兒咳呀,打敵人就顧不上……”李老四進來往竈火台子上一蹲,勞累得半口價送氣。

    他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啦! 李玉山說:“李老四,你們咋着這會兒才回來?我隻說你跟牛犢落到敵人手裡啦!” 牛犢說:“落到敵人手怕什麼?” 李老四說:“人興了時扁擔開花,人倒了楣生姜不辣。

    這多時,我就不走好運。

    前兩天,我回了一趟家,我那老婆失失慌慌把油倒啦。

    我說,看,看,不出三天我定倒楣!比太陽從東面出來還準,今晚間埋地雷的工夫就碰了一頭子。

    ” 李玉山說:“你老哥多+夠岵拍芨牡裟阕焖榈拿。

    磕阃*正點上撥。

    你們咋着往敵人手裡鑽?” 李老四把嘴邊唾沫點子擦了擦,說:“地雷剛埋好,敵人就到跟前了。

    我跟牛犢朝北跑,過了一架山,我捉了一個敵人的士兵。

    那家夥磕頭像搗蒜一樣央告:‘我是好人呀,老天有眼!’我發話啦:‘你站起來,我要問話。

    ’他說什麼也不站起來,還說:我是人家拉來當兵的。

    我是樹葉落下來怕打破頭的人,多會兒也沒幹過越轍事!’我一聽他是拉來的兵,心就軟啦!誰知道那家夥趁我不注意,往外一竄,大叫了一聲,眨眼工夫,竄來一大幫敵人,把我和牛犢包圍定了。

    我緊走慢跑,一不小心呼噜噜地滾到溝裡了。

    牛犢呢,就叫人家逮住了!看看,多玄乎!” 李玉山說:“好家夥!你溜脫了,把牛犢給送啦!” 牛犢說:“你把我送啦,我把敵人也送啦!” 原來,臨明時光,敵人發現了牛犢。

    牛犢眼看逃不脫了,就把槍栓卸下來,摔到溝裡。

    然後滿不在乎地背靠土坎,哼山歌。

     敵人用槍逼着他問:“為什麼把槍栓扔了?” 牛犢愛理不愛理她說:“我心疼它?它是杜魯門送來的,又不是我掏錢買來的。

    ”一個敵人用槍托照他背上猛戳猛打。

     他被擊倒在地,可是這個十八歲的孩子隻倔強地爬起來,攥緊拳頭,圓睜虎眼,像要是打架。

     這工夫,上來一個敵人搜索連長,說:“拉過來,先别宰他,還有用處!”牛犢說:“你拿槍吓唬人,我們邊區人民不吃那一套;你要是好說好來,那還可以商量着辦!” 敵人連長一聽,挺高興,拍拍他的肩膀,說:“你知道遊擊隊埋雷的地方有什麼記号?” 牛犢說:“有記号,我記不得了,可是能認出來。

    ” 敵人連長樂了:“好好,你給我們帶路,不虧你,帶路給錢。

    喂,你知道哪裡有糧食?” 牛犢說:“外頭溝邊靠左首往右拐,埋了兩石來的糧食。

     你不信我指給你看。

    ” 敵人連長往出一走,傳令兵跟了兩三個。

    他走到溝邊。

    牛犢說:“你看,你看,”指着溝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