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隴東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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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解決問題,而要仔細切實地做工作。

    ’這幾天我改變了工作方法。

    比方,剛才我和我連一排長談話。

    他說: 他們排裡的戰士們情緒都很高,沒有問題。

    但是我深入一步研究,就發現第一排有不少戰士在說:‘馬家的隊伍落後得很,連迫擊炮也沒有。

    我們在延安周圍作戰,繳了胡宗南很多大炮,這次我們打仗不用費勁,炮把敵人一轟垮,便沖上去了!’這就是說,還有些戰士有輕視敵人和過分依賴炮火的思想。

    ” 一個瘦高個子的指導員說:“這種思想有是有,不過隻是個别的人……”“個别的?”李誠接過來話頭問。

    “多奇怪的想法啊!同志,要是百萬大軍中有一個人的想法和我們的奮鬥目标有抵觸,那麼,我們就要耐心艱苦地做工作,使大家齊心。

    不做艱苦的工作,光說‘不可戰勝’,那是一句騙人的空話。

    ”他深沉銳敏的眼光,慢慢地從這個幹部臉上移到那個幹部的臉上,察看他們的思想活動。

    “同志們,團黨委指示:一個政治工作者他應當了解全連每個戰士,像了解他的五個手指頭一樣!…… 這指示中列舉了很多具體辦法。

    這些辦法是集中了全團人的智慧訂出來的。

    可是我們有些同志,願意把它挂在口頭上,而不願意真正地掌握它。

    ” “前進!前進!”戰士們轉述着指揮員的命令,部隊又繼續向前移動了。

     李誠站在部隊旁邊,戰士們從他身邊流過去。

    他扭頭看後面那長長的人流。

    他在那麼多的指戰員中,遠遠地就認出了周大勇。

     李誠在天氣黑洞洞的夜行軍中,本團部隊從他身旁過去,他從那行軍速度的急緩上,能識别出每一個連隊。

    部隊宿營的時候,他住在房子裡,窗外走過一個人,他從腳步聲就能聽出那是誰。

     李誠第一次看到一個新戰士,他就問清他的名字、成分,并且觀察他身材、臉膛上的特點,還在心裡默寫着這問到和看到的一切。

    他要牢牢地記住他。

    因此,全團有一個月軍齡的戰士,李誠就可以叫起他的名字;有兩個月軍齡的戰士,他就能說出他的出身、年齡、籍貫、一般的思想表現;說到老戰士,那他連他們的脾氣、長處、習慣、立過什麼功,都能一清二楚地說上來。

    有時候,在夜戰中,一個戰士負了重傷,筋疲力竭,突然,李誠在黑暗中喊那個戰士的名字,鼓勵他幾句。

    那個戰士便獲得了生命和氣力,從血和絕望中勇敢地站起來了。

     現在,李誠遠遠地就認出了周大勇,并不是他看清了周大勇的模樣。

    他是從那結實高大的形樣和走起路跨大步的姿态上,感覺到那是周大勇。

     周大勇氣昂昂地上來了,李誠跟他肩靠肩朝前走去。

     李誠對周大勇這渾身每個汗毛孔裡都滲透着忠誠和勇敢的幹部,是打心眼裡喜歡的。

    他覺得,在整一年的人民解放戰争中,周大勇變得老練了。

     周大勇的米袋搭在肩上。

    現在他是連長又是指導員,所以除駁殼槍以外,他還背了一個挂包,為的是裝黨内文件和各種材料用。

    他看來總是精幹、利索的。

     李誠問:“後天我們就可能進入戰鬥。

    戰士們情緒怎麼樣?” “很高!” “好高?談談,你做了些什麼具體工作?” 周大勇講:黨支部怎樣研究上級打好第一仗的意圖,戰士們怎樣讨論,他又和誰作了個别談話。

     李誠想:“嗯,他的确做了不少工作。

    ”又問:“你覺得你們連隊,在進行戰鬥動員的工作上還存在什麼問題?” “沒有。

    ” 李政委看了他一眼,停了好一陣,聲音低沉地說:“‘沒有’這兩個字,你是經過仔細思考的嗎?你對自己的任何話,一說出口就準備負責到底嗎?” 這一問,倒把周大勇問愣了。

     “嗬!我們要求萬衆一心,可是一個連隊就該有多麼複雜! 你們連隊,共有九十七個人。

    這九十七人來自天南海北。

    他們當中,有工人、農民、有新戰士、老戰士;新戰士裡頭有解放戰士有翻身農民……思想水平不同,出身不同,性情不同,戰鬥經曆不同……而你要把他們的思想統統集中到戰鬥上來。

    戰鬥,對一個戰士提出了最高的要求。

    想想,你對每一個人該要作多少工作呀!” 李誠的話,給周大勇的心裡放了一把火。

    在先,周大勇覺得本連隊戰鬥動員工作做得還湊合,目下,又覺得工作中問題又挺多,心裡有點着慌。

     戰士們嘩嘩地前進,前邊不斷地傳來命令:“跟上!”“邁大步跟上!” 李誠和周大勇肩并肩向前走。

    他走得很快很穩,低着頭。

     他腦子像重機關槍連發那樣緊張地思考事情。

    一個騎兵通訊員,順着部隊行列上來,遞給他一封折成三角形的信,李誠拆開看了一下,裝在衣袋裡。

    他問:“有些戰士對背米袋子的事很惱火!是嗎?” 周大勇想了一下,說:“嗯,新戰士特别惱火!” 李誠說:“我剛才聽見李江國用山西小調唱: 我的米袋四尺長, 這就是我的大後方, 不要說是背上累, 有糧就能打勝仗。

    ” 周大勇笑了,說:“我早就聽見了。

    編編唱唱這一套是李江國的拿手好戲!” 李誠說:“你聽見了?那你為什麼不讓全連戰士跟他學着唱這個歌呢?拿戰士們的話教育戰士們,這不是很妙的教育方法嘛?”他指着周大勇肩上搭的米袋,問:“它搭在你肩上和搭在戰士們肩上有什麼不同?”“政委,沒有什麼不同,都是一樣沉!” “不。

    周大勇同志!我們常常是希望上級給我一套工作辦法,卻不在自己身邊的生活中去找尋工作辦法!” 這一說,讓周大勇腦子裡又兜起了很多問題。

    他望了望政治委員那銳敏而深思的眼睛,思量政治委員的話。

     “你讓你肩膀上的這個水袋子,發揮更大的作用吧。

    ”李誠從口袋裡掏出剛才接到的信,說:“李幹事給團政治處寫來的這封信,應該立刻傳給全團的幹部看。

    信裡頭說,各連隊的新戰士對背米袋的事都有意見,可是九連的新戰士不但沒有意見而且樂意背。

    因為九連指導員給戰士們講話的時候,指着自己肩上的米袋說:‘同志們背米袋累,我也很累。

    但是我為什麼還要背呢?’他就向新戰士解釋:自古以來打仗都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可我們呢,新兵補上了,想給新兵發的武器還在敵人的倉庫裡;部隊行動了,要吃的面粉還在西安胡宗南的面粉公司。

    我們必須背三天糧食,不背就要餓肚子。

    他還把他在戰争中體驗到的事實——米袋、幹糧袋如何救了我們命的事實,講了那麼幾段,然後發動老戰士們也來向大夥兒講。

    周大勇!我想,這些辦法可能比我們幹巴巴地講一通道理強得多。

    ” 周大勇心裡豁然亮了,臉上喜盈盈的。

    他真恨不得一把握住政治委員的手,說幾句親熱的感激的話。

     李誠說:“這些辦法,你可以試試看。

    不過實地做起來,就不像說話這樣不費力氣。

    ”他邊走邊籌思什麼。

    猛然,他偏過頭,瞅着周大勇說;“費力氣?費力氣又有什麼?黨把你選拔到領導工作崗位上來的原因之一,是因為你有超過平常人的精力。

    一般人身上發出的力量隻能帶動一部機器,你身上發出的力量就要帶動十部機器。

    同志,想想,你要沒有無窮無盡的精力,怎樣能發動戰士們高度的戰鬥意志,使他産生壓倒一切的威力呢?” 李誠跨上馬,把馬的缰繩一扯,回頭說:“周大勇,腦筋是個偉大的東西,但是不去思想,它就會像那路邊的石頭一樣——沒有多大用處。

    ” 李誠催馬順着隊伍行列向前面跑去了。

    馬蹄揚起的灰塵,遮住了他的背影。

     周大勇不眨眼地望着那馬蹄揚起的灰塵。

    他想:啊,自己和這樣的人并肩踏着征戰的道路前進,不是一種很大的幸福嘛?有一種感情在他胸中回蕩。

    它不像人們打了勝仗以後的那種歡樂,也不像當了英雄出席慶功會那樣高興,這是一種把人推向思想高處的更嚴肅更深刻的感情。

     部隊從遮蓋天日的森林中,日夜行進。

    彎彎曲曲的山路又窄又陡。

    黑壓壓的山頭,一個剛移過去,一個又橫擋在戰士們前面。

     一天,部隊進入一條大川道。

    侵占隴東分區的馬家騎兵在這裡糟踐過,所以遠近不見人煙,一片荒涼。

    川道裡的水稻田中,都長起了蒿草。

    隻有清淙淙的河水,還在草叢中照常向東流去。

     戰士們在綠聳茸的草地上休息。

     李誠站在一個土丘上朝周圍看,隻見那些團政治處的幹部、營連的政治工作人員、支部委員、積極分子,都在緊張地活動。

    他們有的人向戰士講解什麼,有的給戰士讀報,有的向兄弟連隊“訪問工作辦法”,有的向别人介紹自己的工作經驗,有的在和某些人談心。

    ……李誠想:如果說團黨委是一個人的頭腦的話,那麼這些人便是布滿全身的神經。

    這個團,依靠這一套完備而精密的組織,依靠這些奮不顧身的工作的人,才成了永遠充沛活力的戰無不勝的整體。

     他從這個連隊走到那個連隊,一陣跟戰士們談什麼,一陣又和幹部們研究什麼,像是他不讓有一分鐘的空閑時間從他身邊輕輕地滑過去。

     戰士們看見團政治委員,眼裡都高興的閃光。

    他們從心底裡喜歡自己的政治委員,特别喜歡聽他的講話。

    因為政治委員講話不光頭頭是道、句句占理,而且生動有趣。

    他好像帶了好多适合每一個人的鑰匙,他會巧妙地用這鑰匙去開動每一個人的心竅。

    不管在什麼場合,當他看着人們的時候,大夥都覺得他的眼光,又透進人的心裡啦!的确,在團政治委員李誠眼裡,每一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小小的世界。

    他像一個科學家一樣,時常在這個小世界的各個角落裡,仔細地考察各種閃動着的思想和心理活動。

     李誠走到一個連隊跟前,看見一個年青的副指導員,領導戰士們讨論問題。

    他站在那裡,嘴裡噙着煙鬥,凝視着戰士們那讓人見愛的臉膛,聽他們那動人的聲音。

     “你把黃河看成一條線了!我還提不出十個八個讨論問題?來,我先提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一定能勝利?” “我提個問題:大個子,你為什麼要求參加共産黨?” “我提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将來要進入社會主義社會?” “對啦,真是一家十五口七嘴八舌頭,問題已經提了一筐子啦!現在讨論吧!” 李誠聽着戰士們的發言,腦中閃過了很多想法。

    當然,有些戰士把複雜的問題了解得簡單了一些,可是這些工農子弟,他們認識了一點點真理,甚至是一句話,那麼,這一點點真理,這一句話,就化成他們的血肉,就給了他們無限的力量,就能支持他們日日夜夜地戰鬥;即使生活再艱難困苦,戰鬥再頻繁殘酷,他們總不灰心,總不屈服。

     第一連的戰士們,坐在草地上。

    周大勇看見政治委員走過來,他喊:“起立!”戰士們嘩地站起來,向政治委員緻敬。

    周大勇站在戰士們前面,興奮地看着政治委員,像是表示: “看,戰士們一個個都挺棒!” 李誠點頭要戰士們坐下。

     周大勇向李誠報告:他剛才利用時間,開了一個全連黨員大會;現在同志們正讨論目前全國戰争形勢。

     李誠跟周大勇肩靠肩,坐在草地上。

    他問:“周大勇,昨晚間,我們部隊突然掉轉方向朝南插下來又折轉向西走。

    對這,戰士們有什麼反映?” 周大勇眼裡閃着純真的光。

    他興奮地說:“戰士們情緒都挺高。

    他們都說,這一下,我們要把馬家匪徒的鍋砸碎了!”李誠問:“戰士們很高興;部隊突然掉轉方向前進,你是不是高興?” “我有什麼不高興呢?高興哇!” 李誠說:“你應該高興。

    可是我昨天夜裡跟你們連隊走的時候,聽見一個山西的新戰士說:‘這一下要戳到甘肅去啦! 越走越離我的家遠啦!’有一個甘肅的新解放戰士又說:‘可是越走越離我家近了!’還有各種各樣的議論,你注意聽了沒有?” 周大勇覺得政治委員的話有點不妙。

    他說:“聽啦。

    ” “你聽出什麼名堂了?” “沒有。

    ” 李誠說:“嗯,‘沒有’!問題又出在這‘沒有’上了。

    同志!你不光是要聽戰士們談話,而且你要在那許多聲音中仔細分辨:哪個音高哪個音低,哪個音強那個音弱。

    要不,你聽了也和沒聽一樣。

    不錯,大多數戰士情緒确實很高,可是你不要因此而盲目地高興。

    我覺得,大多數人是因為快進入戰鬥了情緒高,也有那麼個把子人是有其他想法的。

    一個做領導工作的人,不能拿自己情緒和想法去代替戰士們的情緒和想法。

    這些話,我像是對你們說過百把遍了!昨晚間,你們連隊有個戰士哭啦?” “是的,五班有一個戰士,在部隊向南一插過那一道河的時候哭咯!” “他是哪裡人?什麼時候參加部隊?” “河南人,參加部隊五六天。

    ” “為什麼哭?” “他聽見人家說部隊到甘肅去,害怕苦得撐不住。

    ” 李誠看看周大勇,沒有說什麼。

    他指着那些唱着、笑着、談論着的戰士們,說:“你聽戰士們在講什麼?” 周大勇豎起耳朵聽。

     “我們中國真了不起:高山、平原、森林、河流……你瞧瞧,要什麼有什麼,難怪美帝國主義那樣眼紅!” “是呀!沒有咱們這些人,美帝國主義者不是要什麼就可以拿什麼嗎!有了咱們他就幹瞪眼沒奈何。

    要不,為什麼杜魯門和蔣介石看見咱們,鼻子眼裡都是氣?” 戰士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着隴東的高原,陝北的大山,黑壓壓的森林和富麗的河川;有的戰士也談論各地的土語方言,唱各地的山歌小調。

     李誠說:“周大勇,聽啊,戰士們說得多好呀!” “政治委員扯這些話幹什麼?”周大勇吃不透。

     李誠說:“周大勇,你看見過嗎?有時候你燒起一堆火,火在冒煙,你把它撥了一下,它就轟轟地燒起很大的火焰。

    我們這些人,”他指着火堆,“就要會把戰士階級仇恨的火撥得更旺!”
部隊經過十六小時連續行軍以後,宿營了。

     半點鐘以後就要舉行幹部會議。

    李誠盤腿坐在老鄉的炕沿上,肘子支着膝蓋,手托住下巴,正籌思什麼。

    突然,他肚子叽哩咕噜叫喚。

    他問自己:“我沒吃飯?”不提倒罷,一提肚子就發燒。

     警衛員在一旁怪不滿意地說:“剛一宿營,你轉身就到連隊上去了。

    讓我好找啊!”他噘起嘴嘟哝:“誰知道你吃飯了沒有!” 李誠眉頭擰起,瞧瞧警衛員,說:“同志,你成天就是跟我作鬥争,哎!……”他找不出适當的話“訓”他。

    因為,平心而論警衛員是責任心很強的好同志。

    “去!告訴炊事員,随便給點飯吃。

    要快!” 警衛員剛出了門,李誠又想起了什麼事情。

    他跳下炕,走出去了。

     他走得很快,很穩,低着頭,像是邊走邊思謀事情。

    不大一陣工夫,又坐在第一連連部駐的土窯洞裡了。

     周大勇靠窯洞土牆站着。

    他對連部,對跑出跑進的通訊員,都不順眼。

    李政委昨天還批評他:容易用自己想法和情緒代替戰士們的想法和情緒。

    可是今天……什麼工作都不能作得很順心!惱火!惱火!他真想用拳頭敲自己的腦殼。

    李誠盯着周大勇。

    那眼裡噴射出兩股嚴厲的光芒,一直照射在周大勇心裡。

    他問:“你們連隊有個開小差的?” 周大勇愣了一下。

    嗨,政治委員的消息可真靈通!有人開小差的事,發生在二十分鐘以前,自己還沒來得及報告,他倒來追究責任咯!他說:“剛才有個開小差的,可是抓回來咯。

    ” 言外之意是:還和沒跑一樣。

    他用這樣口氣說話,是想減輕自己的不安心情。

     李誠下了炕,雙手撐在桌子沿上,直望着周大勇,說: “跑啦,抓回來,這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

    我現在要和你專門研究‘跑啦’這件事。

    那個戰士叫尹根弟?大概沒錯。

    昨天行軍中我跟他談過一次話,而且談罷話,我還把我對這個戰士的看法告訴過你。

    好啦,你說,他為什麼開小差?” 沉悶的空氣夾着讓人心煩的靜默,像波浪一樣流過他們四周。

     李誠的話,讓周大勇很窩火。

    一天忙得昏天暗地,上級看不見,還光拿一串問題來問你!他好久都沒想清怎樣回答問題。

    直到政治委員再問了一次,他才說:“還是老問題,有些戰士聽别人瞎扯:隴東地勢高水很缺,熱得要死,這,這就有人害怕啦!” 李誠說:“怕?多會都會有‘怕’的人。

    要沒有‘怕’的人,還要共産黨員幹什麼?” 周大勇說:“反正……指導員走了以後……”他不知道自己嘴裡嘟哝什麼,隻覺得挺難受又委屈。

     “怎麼?指導員把你們連隊共産黨的組織也裝到挂包帶走了。

    ”李誠笑了,他有意緩和一下緊張的空氣,讓談話變得輕松點。

    “你把你們連隊的支部委員們全都找來!” 支部委員:王老虎、馬長勝、李江國、馬全有、孫全厚,站在政治委員面前了。

     李誠沉甸甸的眼光,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