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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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包隻是為犧牲可以不買。

    他們都很堅決。

    幾乎以為大衣或皮包的購買費已經有了似的。

    他們熱烈的辯駁,擁抱着推讓,沒有結果。

    及至看清了買一件東西的錢并還沒有着落,他們的勇氣與相互的欽佩使他們決定,一不作,二不休,爽性借筆錢把兩樣都買了吧。

     他穿上了大衣,她提上了皮包,生命在冬天似乎可以不覺到風雪了。

    他們不再讨論錢的問題,美麗快樂充滿了世界。

    債是要還的,但那是将來的事,他們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況且他們并非把錢花在不必要的東西上,他們作夢都夢不到買些古玩或開個先施公司。

    他們所必需的沒法不買。

    假如他們來一筆外财,他們就先買個小汽車,這是必需的。

     冬天來了。

    大衣與皮包的欣喜已經漸漸的衰減,因為這兩樣東西并不象在未買的時候所想的那幺足以代替一切,那幺足以結束了借款。

    冬天還有問題。

    原先夢也夢不到冬天的晚上是這幺可怕,冷風把戶外一切的遊戲都禁止住,雖然有大衣與皮包也無用武之處。

    這個冬天,照這樣下去,是會殺人的。

    多幺長的晚上呢,不能出去看電影,不能去吃咖啡,不能去散步。

    坐在一塊兒說什幺呢?幹什幺呢?接吻也有讨厭了的時候,假如老接吻! 這回,那個小疙瘩是同時種在他們二人的心裡。

    他們必須設法打破這樣的無聊與苦悶。

    他們不約而同的想到:得買個話匣子。

     話匣子又比大衣與皮包貴了。

    要買就買下得去的,不能受别人的恥笑。

    下得去的,得在一百五與二百之間。

    楊先生一月掙一百二,楊太太掙三十五,湊起來才一百五十五! 可是生命隻是經驗,好壞的結果都是死。

    經驗與追求是真的,是一切。

    想到這個,他們幾乎願意把身份降得極低,假如這樣能滿足目前的需要與理想。

     他們誰也沒有首先發難的勇氣,可是明知道他們失去勇氣便失去生命。

    生命被個留聲機給憋悶回去,那未免太可笑,太可憐了。

    他們甯可以将來挨餓,也受不住目前的心靈的饑荒。

    他們必得給冬天一些音樂。

    誰也不發言,但是都留神報紙上的小廣告,萬一有賤賣的留聲機呢,萬一有按月償還的呢……向來他們沒覺到過報紙是這幺重要,應當費這幺多的心去細看。

    凡是費過一番心的必得到酬報,楊太太看見了:明華公司的留聲機是可以按月付錢,八個月還清。

    她不能再沉默着,可也無須說話。

    她把這段廣告用紅鉛筆勾起來,放在丈夫的書桌上。

    他不會看不見這個。

     他看見了,對她一笑:她回了一笑。

    在寒風雪地之中忽然開了朵花! 留聲機拿到了,可惜片子少一點,隻買了三片,都是西洋的名樂。

    片子是要用現錢買的,他們隻好暫時聽這三片,等慢慢的逐月增多。

    他們想象着,在一年的工夫,他們至少可以有四五十片名貴的音樂與歌唱。

    他們可以學着唱,可以随着跳舞,可以閉目靜聽那感動心靈的大樂,他們的快樂是無窮的。

     對于機器,對于那三張片子,他們象對于一個剛抱來的小貓那樣愛惜。

    楊太太預備下綢子手絹,專去擦片子。

    那個機器發着欣喜的光輝,每張片子中間有個鮮紅的圓光,象黑夜裡忽然出了太陽。

    他們聽着,看着,撫摸着,從各項感官中傳進來欣悅,使他們更天真了,象一對八九歲的小兒女。

     在一個星期裡,他們把三張片子已經背下來;似乎已經沒有再使片子旋轉的必要。

    而且也想到了,如若再使它們旋轉,大概鄰居們也會暗中恥笑,假如不高聲的咒罵。

    而時間呢,并不為這個而着急,離下月還有三個多星期呢。

    為等到下月初買新片,而使這三個多星期成塊白紙,買了話匣和沒買有什幺分别呢?馬上去再買新片是不敢想的,這個月的下半已經很難過去了。

     看着那個機器,他們有點說不出的後悔。

    他們雖然退一步的想,那個玩藝也可以當作一件擺設看,但究竟不是辦法。

    把它送回去損失一個月的錢與那三張片子,是個辦法,可是怎好意思呢!誰能拉下長臉把它送回去呢?他們倆沒這個勇氣。

    他們倆連讨論這個事都不敢,因為買來時的欣喜是那幺高,怎好意思承認一對聰明的夫婦會陷到這種難堪中呢;青年是不肯認錯,更不肯認自己呆蠢的。

    他們相對愣着,幾乎不敢再瞧那個機器;那是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一塊心病。

    載一九三五年四月《文飯小品》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