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評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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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兵六旗作主力猛攻,他兒子代善和皇太極各統一旗在右翼側攻。

    結果杜松的遭遇比許褚慘得多,身中十八箭而死,當真是“誰叫汝赤膊?”總兵官陣亡,明軍大亂,六萬兵全軍覆沒。

     努爾哈赤采取了“集中主力,各個擊破”的正确戰略,一個戰役、一個戰役的分開來打。

    明軍北路總兵官馬林、東路總兵官劉絍都大敗陣亡,朝鮮都元帥率衆降清。

     劉絍是當時明朝第一大骁将,打過緬甸、倭寇,曾率兵援助朝鮮對抗日本入侵,大小數百戰,威名震海内。

    他所用的镔鐵刀重一百二十斤,馬上輪轉如飛,天下稱為“劉大刀”。

    他的大刀比關羽的八十一斤青龍偃月刀還重了三十九斤。

    據說他能單手舉起一張擺滿了酒菜碗筷的柏木八仙桌,在大廳中繞行三圈。

    連杜松、劉絍這樣的骁将都被清兵打死,明軍将士心理上受到的打擊自然沉重之極,提到滿清“辮子兵”時不免談虎色變。

     這場大戰是明清兩朝興亡的大關鍵,而勝敗的關鍵在于:第一、明方的主帥楊鎬是文官,完全不懂軍事。

    第二、明朝政事腐敗已達極點,連帶的軍政也廢弛不堪,軍隊久無訓練,完全沒有必要的軍事準備①。

     楊鎬全軍覆沒,朝廷派熊廷弼去守遼東。

     萬曆四十六年七月,熊廷弼剛出山海關,鐵嶺已經失陷,沈陽及附近諸城堡的軍民紛紛逃竄。

    熊廷弼兼程進入遼陽。

    經過神宗數十年來的百事不理,軍隊紀律蕩然,士無鬥志,騎兵故意将馬匹弄死,以避免出戰,隻要聽到敵軍來攻,滿營兵卒就一哄而散。

    熊廷弼面臨的局面實在困難已極②。

    軍饷本已十分微薄,但皇帝還是拚命拖欠,不肯發饷③。

     神宗見邊關上追饷越迫越急,知道挨不下去了,可是始終不肯掏自己腰包,結果想出了一個對策:再加田賦百分之二。

    連同以前兩次,已共加百分之九,然而向百姓多征的田賦,未必就拿來發軍饷,皇帝的基本興趣是将銀子藏之于内庫。

     邊界上的警報不斷傳來,群臣日日請求皇帝臨朝,會商戰守方略。

    皇帝總是派太監出來傳谕:“皇上有病。

    ”吏部尚書趙煥實在忍不住了,上奏章說:“将來敵人鐵騎來到北京城外,陛下也能在深宮中推說有病,就此令敵人退兵嗎?”④神宗看了這道諷刺辛辣、實已近乎謾罵的奏章,隻是心中懷恨,卻說甚麼也不肯召開一次國防會議。

     神宗搜括的銀錠堆積在内庫,年深月久,大起氧化作用,有的黑得像漆,有的脆腐如泥土⑤,就是不肯拿出來用。

    但他終于死了,千千萬萬的銀兩,一兩也帶不去⑥。

     神宗,神宗,真是“神”得很,神經得很! ①崇祯時任大學士的徐光啟在《庖言》中說:滿洲人舊都北門,居住的大都是鐵匠,延袤數裡。

    在當時那便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兵工廠組合了。

    因此滿洲兵的盔甲精良,頭盔、面具、護臂、護手,都是精鐵所制,馬匹的要害處也有精鐵護具。

    但明兵盔甲卻十分簡陋,除了胸背有甲之外,其餘部分全無保護。

    滿洲兵沖到近處,專射明兵的臉及脅,中箭必死。

    又據當時明人程令名說,努爾哈赤所居的都城“北門外則鐵匠居之,專治铠甲;南門外則弓人、箭人居之,專造弧矢。

    ” ②熊廷弼于八月二十九日上書朝廷,陳述遼東明軍情況:“殘兵……身無片甲,手無寸械,随營糜饷,裝死扮活,不肯出戰……點冊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領饷有名,及聞警告而又去其半……将領皆屢次征戰存剩、及新敗久廢之人,一聞警報,無不心驚膽喪者……見在馬一萬餘匹,多半瘦損,率由軍士故意斷絕草料,設法緻死,備充步兵,以免出戰,甚有無故用刀刺死者。

    ……堅甲利刃,長槍火器,喪失俱盡。

    今軍士所持弓皆斷背斷弦,所持箭皆無羽無镞,刀皆缺鈍,槍皆頑秃。

    甚有全無一物而借他人以應點者。

    又皆空頭赤體,無一盔甲遮蔽。

    ……聞風而逃,望陣而逃,懼戰而逃。

    頃聞北關信息,各營逃者日以千百計。

    如逃止一二營或數十百人,臣猶可以重法繩之。

    今五六萬人,人人要逃。

    雖有孫吳軍令,亦難禁止。

    ” ③萬曆四十八年三月,熊廷弼上奏:“四十七年十二(疑為“一”字)月赴戶部,領饷二十萬兩,十二月領饷十萬兩,四十八年正月領饷十五萬兩,俱無發給……豈軍到今日尚不餓,馬到今日尚不瘦不死,而邊事到今日尚下急耶?軍兵無糧,如何不賣襖褲雜物?如何不奪民間糧窖?如何不奪馬料養自己性命,馬匹如何不瘦不死?而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

    ”他說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是客氣的說法,漠然不動一念的,當然是皇帝自己。

     ④“他日薊門蹂躏,鐵騎臨郊,陛下能高拱深宮,稱疾卻之乎?” ⑤戶科給事中官應震言:“内庫十萬兩内五萬九千兩,或黑如漆,或脆如土,蓋為不用朽蠹之象。

    ” ⑥大陸考古工作者發掘帝皇墳墓,偏偏揀中了神宗的“定陵”,改建為博物館,稱為“地下宮殿”。

     三 神宗死後,兒子光宗隻做了一個月皇帝就因誤服藥物而死。

    光宗的兒子朱由校接位,曆史上稱為熹宗,年号天啟。

     光宗做皇帝的時間極短,留下的麻煩卻極大,明末三大案梃擊、紅丸、移宮,都和他的皇位及生死有關。

    衆大臣分成兩派,紛争不已。

    紛争牽涉到旁的一切事情上,隻要是對方一派之人所做的事,不論是對是錯,總是拿來激烈攻擊一番。

     熹宗接位時虛歲十六歲,其實不滿十五歲,還是個小孩子,他對乳母客氏很依戀。

    這個客氏很喜歡弄權,在宮裡和太監魏忠賢有點古怪的性關系。

    宮裡太監和宮女很多,為了寂寞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戀愛,然而太監是閹割了性機能的陰陽人,所以這既不是異性戀愛,又不是同性戀,當時稱為“對食”,意思說不能同床,隻不過相對吃飯,互慰孤寂而已。

    魏忠賢做了客氏的對食,漸漸掌握了大權。

     熹宗是個天生的木匠,最喜歡做的事,莫過于鋸木、刨木、油漆而做木工,手藝高明得很。

    魏忠賢總是乘他做木工做得全神貫注之時,拿重要奏章去請他批閱。

    熹宗怎肯放下心愛的木工不理?把手一揮,說道:“别來打擾,你瞧着辦去吧。

    ”于是魏忠賢就去瞧着辦了,越來越無法無天。

     朝裡自有一批谄谀無恥之徒去奉承他,到後來,魏忠賢成了實際上的皇帝。

    熹宗是“萬歲”,有些官員見了魏忠賢叫“九千歲”,表示他隻比皇帝差了一點兒。

    到後來,個人崇拜更是大張旗鼓,搞得如火如荼,全國各地為魏忠賢建生祠。

    本來,人死了才入祠堂,可是他“九千歲”老人家活着的時候就起祠堂,祠中的神像用真金裝身,派武官守祠,百官進祠要對他神像跪拜,那是貨真價實的個人崇拜。

     魏忠賢本來是個無賴流氓,年輕時和人賭錢,大輸特輸,欠了賭帳還不出,給人侮辱追讨,實在吃不消了,憤而自己閹割,進宮做了太監。

    他不識字,但記性很好,是個完全沒有受過教育的賭棍。

    當世第一大國的軍政大權卻落在這樣的人手裡。

     熊廷弼在遼東練兵守城,招撫難民,整肅軍紀,修治器械,把局面穩定下來。

    他所接手的那個爛攤子,給他整頓得有些像樣了。

    滿清見對方有了準備,就不敢貿然來攻。

    但朝裡敵對一派的大臣卻來跟他過不去,不斷上奏章攻擊,說他膽小,不敢出戰;說他無能,不能盡複失地。

    于是朝廷革了熊廷弼的職,聽候查辦,改用袁應泰做統帥。

     袁應泰是第一流的水利工程人才,一生修堤治水,救濟災民,大有功勞。

    他性格寬仁,辦事勤勉,打仗卻完全不會。

    滿清努爾哈赤得知熊廷弼去職,大喜過望,便領兵來攻。

    袁應泰率軍應戰,七萬兵大潰。

    清兵占領沈陽,又擊破了明軍的兩路援軍,再攻遼陽。

    明兵又大敗,滿兵取得軍事要塞遼陽。

     軍事局勢糟糕之極,朝廷束手無策,隻好再去請熊廷弼出來,懲罰了一批上次攻擊他的官員,算是給他平氣。

    可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和熊廷弼意見不合,隻喜歡馬屁大王巡撫王化貞,囑咐王化貞不必服從熊廷弼指揮。

     王化貞向朝廷吹牛,隻須六萬兵就可将滿清一舉蕩平。

    朝廷居然信了他的。

    熊廷弼極力認為準備不足,不可進攻。

    兵部尚書卻一味袒護王化貞。

    于是王化貞領兵十四萬出戰,一交鋒全軍潰沒。

    清兵攻占堅城廣甯。

    總算熊廷弼領了五千兵殿後,保護難民和敗兵數十萬退入山海關。

    朝廷不分青紅皂白,将王化貞和熊廷弼一起逮捕。

    張鶴鳴免職。

     到這時為止,明清交鋒,已打了三場大仗。

    每一仗明軍都是大敗。

     明兵的戰鬥力固然不及清兵,但也不是不能打,不肯打。

    每一個大戰役,總兵官都陣亡,副将、參将也大都陣亡。

    明兵人數都超過清兵數倍,武器更先進得多,有火器。

    三個大戰役的失敗,主因都是在于軍隊沒有準備、缺乏訓練,以及主帥戰略不當,指揮錯誤。

    軍務廢弛,士氣低落,當然也是由于統帥失責。

     以中國之大,為甚麼經常缺乏有才能的統帥?根本症結是在明朝一個絕對荒謬的制度:由文官指揮戰役。

     這個制度的根源,在于皇帝不信任武官。

    明朝皇帝不信任武将,怕他們手裡有了武力,就會搶奪皇帝的寶座,先是派文官去軍中監視,後來索性叫文官做總指揮,到後來連文官也不信任了,于是再加派太監作監軍。

    太監既是皇帝的心腹親信,另有一樣好處,太監沒有兒子,篡位的可能性就很小。

    做了皇帝而不能傳于子孫,做皇帝的興趣就大打折扣了。

     明朝禦史的權力很大,有權監察各行政部門。

    大學士代皇帝拟的聖旨、六部尚書所下的決定,禦史都可放言批評,而且批評經常發生效力。

    皇帝派去監察武将的“總督”、“巡撫”,後來就變成了總司令、總指揮。

     但要做到禦史,通常非中進士不可。

    要中進士,必須讀熟四書五經,書法漂亮,會做起承轉合的八股文。

    明朝讀書人如何廢寝忘食的學八股文、考進士,讀一下《儒林外史》就很清楚了。

    明朝派去帶兵、指揮大軍,和清軍猛将銳卒對抗的,卻都是這批熟讀詩雲子曰、八股文做得很好的進士。

     明末抗清有三個名将,功勳卓著:熊廷弼是萬曆二十五年的解元(唐伯虎一類身分),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

    孫承宗是萬曆三十二年的進士第二名(榜眼)。

    袁崇煥是萬曆四十七年進士。

    他們三個是文官,幸虧碰巧有用兵的才能。

    本來明末皇帝的運氣不壞,做八股文考中進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