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佐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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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木的位置望過去,店門在正對面。

     進來的客人是個中年男子,也提着旅行皮箱。

    他沒有朝小野木這桌瞥一眼,在剛空出來的一張桌前就了座。

    自然,這是個小野木素不相識的男人。

     那個男人取出一份似乎剛買到手的晨報,在眼前打開讀了起來。

     不過,看上去他好象在聚精會神地讀報,其實并非如此。

    他的眼睛正從報紙的一端觀察着賴子的後影和小野木的表情。

     要的咖啡送來了。

    對于有些疲勞的小野木來說,這咖啡如同甘露一般。

    他周遊各地,經常有一個感覺,就是喝不到可口的咖啡。

    這家小吃店的咖啡也決不見得味道有多甘美,但總比到偏僻地區喝的那種類似糖開水的東西要強許多。

     也是由于大清早剛下火車的緣故,隻喝了一口熱咖啡,就感到精神振作了。

     “請給我講講佐渡的情況吧!”賴子對小野木說,“您是按什麼路線遊覽的?” “我住在相川,去了一個叫國仲的地方。

    ”小野木說,“提起佐渡,在地圖上可能以為那是個小島,其實不然,那裡相當開闊呢!南北兩邊是山嶽地帶,中間是平原。

    大約正因為這個緣故,古代的人才給它起了個‘國仲’的名字吧!” “這名字很富有詩意呢。

    ”賴子今天早晨好象異乎尋常地興奮。

     “對的。

    古代人差不多都是詩人。

    看那些出土文物就知道,很多都是寓詩意于稚拙的作品。

    ” 小野木說完,又想起一件事,道: “我到國仲的一個叫千種的低地遺址去了一次,有一對據說是從事考古學的年輕學者夫婦,當時正巧也在那裡。

    ” “是嗎?” “看見那樣年輕的夫婦正在一起挖掘着什麼,心想他們真幸福呀!實際上,那兩個人确實都很開朗。

    ” 聽到這些話以後,賴子突然沉默不語了。

    剛才還一直很爽朗的表情也驟然顯得陰郁了。

    小野木的眼睛敏感地發現了賴子的這一變化。

     “賴子。

    ”小野木的樣子稍微有點緊張,“您在想什麼?” 小野木緊緊盯着賴子的臉。

    然而,賴子那垂下去的長睫毛沉重地合在一起,半天沒有擡起來。

     “我們不是約好了什麼也不考慮的嗎?” 賴子兩眼低舊保持着原來的狀态。

     “是啊。

    ” 她突然低聲說了這麼一句,令人感到她連眼睛都是故意睜得很有精神的。

     “怎麼樣,下一步去哪兒?” 給人的感覺是,這句話和她的表情一樣,都是在心裡丢開某種羁絆之後做出的表示。

     小野木也沒有立即想出下一步該到哪裡去。

    一看表,剛過六點,什麼地方也去不成。

     “您不回家,不會有什麼麻煩吧?”小野木問賴子。

     “唔,沒關系的。

    ”賴子搖搖頭,然後說,“若沒有别處可去的話,我想到您住的公寓去呢。

    ” “這可叫我為難啦!”小野木自言自語地說。

     “哎呀,為什麼?” “髒,太髒了。

    那不是賴子這樣的人所能去的地方。

    ” “不要緊的。

    ”賴子說,“是我主動提出來的嘛。

    還是帶我去吧!” 小野木明白賴子冷不防提出這項要求的用意,他覺得與自己剛才講到的佐渡那一對年輕夫婦的問題不無關系,他目不轉睛地觀察着賴子的表情。

     離開餐桌以後,賴子的身體改變了方向。

    因此,正從報紙一端注視他倆的中年男子慌忙用那張報紙把臉遮起來了。

     小野木叫住一輛路過的出租汽車,帶着賴子直奔自己居住的公寓。

    地點在中央線的繁華街道附近,周圍是遠離喧嚣場所的住宅區。

     公寓在住宅區内,緊背後有一條兩岸很陡的小河。

    小野木在公寓前下了車,這剛好是上班早的公司職員們正要出門的時刻。

     “你早!”人們對他這樣寒暄着。

    由于賴子站在小野木身邊,他們的眼裡都顯出驚訝的神色。

     在走進自己的房間之前,無論在大樓門口,還是在走廊裡,小野木都必定要碰到同樣的目光。

    賴子在他背後簡直擡不起頭來。

    走廊裡的主婦們全都驚異地看着賴子。

    從她們身邊走過的時候,有的主婦竟毫無顧忌地仔細打量着她。

     “真羞死啦!”進入房間以後,賴子把手掌捂到臉上說。

    小野木也滿臉通紅。

     “哪裡!無所謂嘛!”小野木盡管嘴上這麼說,其實他自己心頭也跳得很厲害。

     不過,賴子把整個房間掃視一遭以後,馬上擡高了聲音說:“呀,您的房間真幹淨呀!” 小野木的房間是兩間連在一起的,一間有六張席鋪大,另一間是四張半席鋪大。

    作為男人的居室來說,算是整理得蠻不錯的。

    由于他的精心安排,床、書櫃、衣櫥、椅子、桌子等,都布置得很有新意。

    賴子很希罕地端詳着這一切。

     “請坐吧!”小野木說,因為賴子一直僵立在那裡。

     “好,謝謝。

    ”賴子好象已經忘掉在公寓衆目睽睽之下的害羞勁頭,仍在四下打量着這個房間。

    那眼神裡的稀奇感早已消失,變作了親昵的表情。

     “您累了吧?”賴子把視線折回小野木身上說,“今天還到機關去嗎?” “去。

    ”小野木想換上衣,賴子當即繞到背後,幫他脫了下來。

     “謝謝。

    ”小野木道着謝。

     “襯衫呢?”賴子問。

     “啊,在那個西服衣櫥下面的抽屜裡。

    ” 賴子蹲在衣櫥前,拉開抽屜。

    從漿洗房送回來的襯衣都疊放在裡面。

     小野木在櫥房裡忙着什麼。

    賴子起身走過去,站到小野木身後。

     “在做什麼?” “想給您燒點兒熱點心。

    ” 小野木正把紙袋裡的面粉倒在器皿裡。

     “哎,還是我來吧。

    ”賴子笑吟吟地打算接替小野木。

     “不,不用了。

    我的技術也蠻不錯。

    ” “這可不成。

    ”賴子說,“您很疲乏,還是請坐到那邊椅子上去休息吧!” “可是……” “我想試試這裡的廚房嘛!請您瞧瞧我的手藝。

    過三十分鐘,連咖啡一塊給您送去。

    ”賴子一面打量放有電熱器和咖啡煮具的地方,一面說。

     “快點吧,您快到那邊去吧。

    ”賴子擁着小野木的身子。

     小野木坐到掎子上。

    旭日冉冉升起,陽光從玻璃窗射進窒内。

    從他坐的地方,能夠看到賴子正在忙碌的部分身影。

    廚房裡不斷發出器皿碰撞的聲音,這響動在早晨的空氣裡顯得特别清脆。

     小野木感到這是一個幸福的早晨。

     賴子的身體一閃一閃地動着。

    白色的霧氣暖融融地蒸騰前起。

    賴子的動作,在他那習以為常的眼裡引起了感情上的沖動。

     小野木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哎呀!”賴子擡頭看着出其不意來到身後的小野木,含笑的眼裡充滿了幸福的神情。

     “有什麼事嗎?”小野木突然把手伸過去,用力把賴子抱到自己懷裡。

     賴子輕輕籲了一口氣,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臉仰在小野木的臉下。

     九點了,結城庸雄走上自家門前披着晨曦的石頭台階,他吩咐司機把所乘的汽車停在原地等候。

     大門打開。

    兩個女用人走出來,看到是男主人,滿臉現出吃驚的神色。

     “您回來啦。

    ” 結城庸雄默默地解着鞋帶。

    他身材很高。

    略顯稀疏的頭發散着香氣,梳理得整齊熨貼。

    女用人還在以吃驚的目光看着主人,早晨這麼早就回到家裡來,這是不常見的。

     結城由正門直接向裡面走去。

    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他容貌很端正,所以更顯得冷若冰霜。

     他身上仍舊穿着夾大衣。

    女用人以為要脫掉的,就一直跟進内客廳,結果卻成了無事可做的發窘的局面。

     結城将一把椅子挪到有陽光的窗邊,穿着大衣坐在上面,手仍然插在衣袋裡。

     “那個……您用餐嗎?”女用人看到主人默默地搖了搖頭,正準備退出去斟茶。

     “太太呢?”緘口不語的主人第一次開了腔。

     “啊……今天早晨外出了。

    說是……說是到太野車站去送一位朋友。

    ” 結城稍微考慮了一下,沒有就這件事再多說什麼。

     “把郵件給我拿來。

    ”他隻講了這麼幾個字,就把眼睛轉向窗戶那邊去了。

    由于光線炫目,他眯起了雙眼。

     女用人拿來一捆郵件,大約積壓有五天的量。

    結城把郵件擺到桌面上,用一隻手翻過背面,看看發件人的姓名,接着又翻閱下一件。

    另外一隻手依然懶洋洋地插在大衣口袋裡。

    他是在挑選需要拆封過目的函件。

     郵件多是腰封的報紙。

    這些報紙全是有關股票業界的。

    正在翻揀郵件的結城,手指又細又長,面部的側影也端端正正,輪廓鮮明。

     因為主人沒有吩咐什麼事情,女用人正要退下去。

    這時,結城好似輕聲自語般地問道:“太太什麼時間離開家的呢?”目光毫無變化,依舊落在郵件上。

     “是五點以前,叫來出租汽車就出去了。

    ” “五點以前?” 結城的目光稍微停了一下,眼神中似若有所思,神态上卻不動聲色;并且開始動手拆閱挑選出來的信件。

     女用人離去之後,他顧不得抽出已經拆封的信件,把身子轉向了陽光刺眼的窗戶。

     日蔭地方的草坪,還挂有露珠。

    結城一動不動地凝視着那片草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