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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訝地回頭目送着他們兩人。

     走在山腳下的路上,比想象的要艱難得多。

    腳下,水嘩嘩地流成了小河;常常要淌過沒膝的流水。

    雨,一刻不停地照舊下着。

     賴子在小野木的攙扶下邁動着腳步,烏黑的頭發散亂到蒼白的額上,着來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不知已經走了多長時間。

    兩個人都一心隻管趕路了。

    走路是眼下的唯一目的。

    坡度很陡,不停地爬上爬下。

    水從梯田流下來,地裡一片泥濘。

     因為水已經夠沉重的了,再加上泥濘,兩個人的腳步就更邁不動了。

     右下方出現了鐵路線。

    他們一直沿着能繼續看到線路的地方走下去。

    不過,這一帶是峽谷,對面裸露的山坡上也有一條水流,看上去仿佛是一條白色的帶子。

     不時地有農家住房映入眼簾,有人從裡面走出來眺望着正在趕路的兩個人。

     峽谷到了盡頭,富士川一下子跳進眼底。

     往常的富士川,是一條馴順的河流,兩側是鋪着白色小石子的河床,河水在中央無精打采地流着。

    然而現在看到的富士川,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奔騰的河水溢滿兩岸的堤防,卷起許多漩渦,兇猛地咆哮着。

     廣袤平坦的水田,也灌滿了紅色的洪水,宛如一片汪洋大海。

     從正在走的位置俯瞰下去,這一側的線路已經消失在洪水裡。

    十四、五個穿着蓑衣或雨衣的人,正聚攏着站在雨裡,看樣子是無從下手。

     小野木心想,火車暫時不會通行,最快大約也得明天傍晚或後天早晨吧〗裡然覺得毅然離開S溫泉還是對了,但是一想到還要帶着疲憊不堪的賴子往前趕路時,他的心不由得緊張地跳了起來。

     斷絕交通的鐵路線,自那以後也是時隐時現。

    每當下面出現車站時,必定都有人集聚在那裡,肯定都是在等待不知何時方能開來的火車的旅客。

     這樣的火車站已經出現好幾個了。

    确切數得出的就有三個。

    小野木考慮着到富士宮車站下餘的車站數目。

     雨還在下,但已經小了許多。

    四周不但絲毫沒有明亮起來,反而漸漸昏暗下去了。

    這倒不是由于雲層變厚,而是因為太陽已經西斜。

    看看手表,四點鐘了。

    走了五個小時,連一半路程都沒走完。

     自然,這當中還包括在半路上耗去了一部分時間。

    那是在一處山腳的背後,依偎着二、三家農舍,小野木讓賴子在那裡休息了一個小時。

     在農民家裡讨了一些熱茶喝。

     “還要走到富士宮?”這家人驚呆了,“這可是亂來了呀!肯定要倒在半路上的。

    ” 農家主婦指着賴子。

     “帶着這位太太,就更難啦!太太已經累得不輕了吧?我不是講不吉利的話,請二位還是到下一站的旅館住下吧!” 午飯是在那家吃的。

    小野木從帆布背囊裡取出旅館給做的飯團,打開了罐頭。

     無論怎麼勸,賴子也不肯多吃一口。

    小野木自己也情緒不高,毫無食欲。

    不過,縱使再勉強,他也不能不吃。

     “小野木先生,”賴子悄聲說,“我今晚不回去也沒關系的。

    若是為了我,索性等火車通了再回去吧。

    ” “講的是什麼!”小野木低聲斥道,“今天晚上要回去。

    ” 那以後的一個小時,倒是很趕了一段路。

    但賴子的重心卻漸漸地不穩了。

     小野木摟住賴子一步一步地朝前邁着雙腿。

    盡管如此,她還是稍微碰到一點東西就馬上要絆倒的樣子。

    實際上這并不是人行大道,隻是一些随着山坡蜿蜓起伏的羊腸便道和田間小路。

     這些迤逦的小徑也不平坦,一會兒爬上陡坡,一會兒走下斷層。

    行進在這樣的路上,對賴子來說,肯定是近乎無情了,但小野木卻不得不抛開這種憐憫的感情。

     當來到山腳下一個類似果園的地方時,賴子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到小野木身上了。

    小野木的耳朵能清楚地聽到她急促的喘息聲,抱在懷裡便知道,她的腿一步也邁不動了。

     來到這地方以後,一所房屋也找不着。

    果園是人工栽植的,樹木的排列整齊劃一;背後是一片層疊起伏、類乎原始林的森林。

     峽谷對面的山嶺也被雲霧纏繞,半山腰以上部分若隐若現。

    山坡上有幾條發紅的條紋,正是剛剛發生過山崩的痕迹。

     果園的樹木被雨淋着,從縫隙裡看到的富士川,顔色通紅,濁流滾滾,一派荒涼的景象。

    果園周圍沒有一間房屋,看不到一個人影。

     小野木打定主意,不管怎樣,就是抱着賴子,也要走到有農家的地方。

    他正咬緊牙關邁動着雙腿,眼前出現了一間小房。

     不過,郅不是住家,好象是果園的值更小屋。

     裡面沒有人。

    小野木走近前去,敲了敲門,沒有反響。

     小野木把門弄開了。

    賴子身上的雨衣被淋得透濕,在小野木解下拴門金屬絲的時候,她站在那裡強忍着,差一點沒倒下去。

     小屋裡面,雜亂無章地放置着采收水果的工具。

    周圍狹小的空間裡,堆滿了木箱、筐簍和梯子等。

     小野木取過卷起來的席子,把它鋪到地面上。

     “賴子,在這兒休息一下吧!” 小野木替賴子解開雨衣紐扣,幫她脫了下來。

    裡面的西裝也濕透了,冰涼冰涼的。

     賴子臉上垂散着濕漉漉的頭發,身子在微微地顫抖。

     兩隻手冰涼。

    小野木拆開木箱,生起火來。

    屋子很狹小,火太大容易出危險,所以隻點了個小火堆。

     小屋裡顯得很亮,說明外面已經天黑了。

     賴子坐到席子上。

    火映紅了她的面龐。

    在小野木看來,賴子那蒼白的臉好象發生了某種變化。

     小野木在賴子身邊坐了下來。

     “冷嗎?”他問。

     “不冷。

    ”賴子搖搖頭,故作精神地朝小野木笑了笑。

    小野木感到她很可憐。

     “過一會兒就暖和了。

    ”小野木兩眼盯着紅色的火苗說。

     小屋是馬口鐵屋頂,所以雨點聲顯得很嘈雜。

    林濤的吼聲還沒有消逝。

    河水的聲響仍不絕于耳。

    在這座山間小屋裡,小野木和賴子都感到這裡是一個隻有他們自己的世界。

     “也許是罪有應得呀!”賴子低聲說了一句。

    美麗的大眼睛直盯盯地瞧着火堆,臉上毫無表情。

     小野木感到自己心房猛地一收, “罪有應得?”小野木剛轉過身去,賴子便突然撲身倒在他的懷裡了。

     二 “小野木先生!”賴子把臉埋在小野木的胸口哭了起來。

    因為她是全身猛地靠過來的,小野木的身子幾乎失去了重心。

     “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

    ”賴子突然停止哭泣,這樣說了一句。

    可是,聲音裡卻仍然帶着啜泣。

     放開閘門的啜泣,自己能在一瞬間蓦地收住,這的确很象賴子的為人。

     小野木明白賴子這句話的意思。

     昨天晚上到達旅館伊始,就聽到了賴子的坦白。

    小野木當時并沒有用語言去解決那個問題。

    然而他認定,在台風中,彼此的動作已經做出了答案。

    他的想法是,盡管聽了她的告白,但自己業已用行動表明了不離開她的意志。

    從賴子的情形看,小野木也覺着得到了她的回答。

     可是,不用言辭表明心迹,而以彼此的動作加以印證,那是極為暧昧的。

    然而,基于兩人都意識到了這種暧味,才始終回避直接觸及這個問題的。

    這種情況,固然意味着愛情的深切;但确切地說卻是一種掩飾行為,即雙方都想避開破裂的恐懼。

     賴子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罪有應得呀!”又說,“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

    這兩句話的含義,小野木都完全理解。

     所謂“罪有應得”,大概是指這場不測天災所造成的事故。

    事故迫使他不能在預定的晚上把賴子送回家,賴子對丈夫的愛情如何,可以姑且不論;這句自語,則正是出于她那作妻子的心理自然脫口而出的。

     然而,還不止于此。

     賴子流着眼淚吐出“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這句話,大概是想說,倘若小野木講出想離開這樣的女人,她也是無法挽留的。

    而小野木并沒有與賴子分手的意思。

     小野木的胸口切實地承受着賴子全身的重量。

    盡管在黑暗之中,接觸到的手仍能感覺出她的肩頭在颠動。

    賴子憋住聲音在哭。

     小野木把要滑到腿上的賴子抱起來說:“我不能離開你呀。

    ” 很奇怪,小野木此刻明知賴子是有夫之婦,卻并沒有犯罪的感覺,因此,他感到自己有責任無論如何要在今天夜裡把賴子送回家。

    正是從這種理智出發,他才決心冒雨把賴子帶到通火車的地方,并不顧一切地走到了這個地方。

     不過,在小野木的現實感情中,這種理智已經分裂為兩種互不相幹的東西:一種是責任,一種是對賴子的愛情。

     這難道是由于小野木還沒有見過賴子丈夫的緣故嗎?他的相貌如何,身高幾許,體格怎樣,這一切小野木統統都不曉得。

    不僅如此,甚至連他的名字、職業、住址,也都毫無所聞。

     在小野木面前的,隻有“賴子的丈夫”這樣一個撲朔迷離的幻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