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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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告富田勘次郎,于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以來,即與滋賀縣XX郡XX村小杉與兵衛之次女聰結婚。

    雖察知聰自明治二十四年三月中便與川村金吉者私通,然并未強行阻止,而依然默許。

    其時,因有居住橫濱之姓氏不詳男子,屢屢來訪聰。

    被告遂向聰詢問該人系如何關系者。

    聰答系甥雲雲。

    被告不信,強以诘問事實。

    既如斯被疑,聰遂欲以死示潔白,乃持庖刀欲自刎。

    雖予以阻止,然被告之疑念愈加一層。

    明治二十四年四月三日夜,被告于聰不在時歸宅,适值上述男子來尋聰,遂予挽留并請其入家内。

    然該男子卻如逃離去……” 小野木吸了一口煙。

    煙雰在書本上彌漫浮動。

    眼睛卻無法控制地硬往下看去。

    這是令人不安的一段文字: “被告悄然跟蹤離去之上述男子,認定其寄足某車鋪,遂至車鋪詢問該男子之姓氏住所,且問及曾否為該男子與聰私通而行周旋。

    車匠答雲,不知其住所,且亦未行私通之周旋等。

    随即約定爾來不再助其會面等,乃歸宅。

    至該夜十一時,聰與被告自曲藝場歸來,因提起自橫濱來之某人,聰依然答以甥雲。

    然聰所稱甥者,實系情夫。

    聰自思付,執意戀慕之情,早屬無可掩蓋之事實,而始終隐蔽,徒使妒之更甚。

    遂于被告責問其不道義之時,聰始申明姓氏乃坂本喜太郎也。

    蓋非但包匿其住所,且傲然答曰,若徒自受疑,莫不如死,因請殺雲雲。

    更因其不再吐露事實,被告遂于茲怒心俄發、自不能押,乃生甯殺聰之意。

    翌日午前二時頃,持來預置于鄰室衣拒下之切鳝庖刀,由聰橫卧處旁,俄然刺貫其咽喉部,切斷左右頸動靜脈及氣管,外又緻傷數所,終殺害之。

     繩之以法,當按刑法第二百九十條論處。

     以上述理由,處被告人富田勘次郎以死刑。

     明治二十四年十月三十一日,于東京地方裁判所,檢察官阿南尚列席宣判第一審之判決者也。

    ” 小野木合上厚厚的書本。

    紅色的紙條從書頁之間露出頭來。

     與自己同批的這位檢察官,大概眼下處理的案件與這個案例很相似,所以才夾了一張紙條代替書簽。

     小野木吸着煙,在那裡坐了許久。

    眼前有些發黑。

    在這裡吃飯的其他檢察官們一個都不在了。

    微弱的陽光從窗子射進室内。

    由于緊鄰的建築物很高,所以隻有極少的陽光洩露進來。

     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

     擡眼望去,駝背的石井檢察官慢悠悠地出現在門口。

    因為面部略有些暗,隻有眼鏡閃着亮光。

     小野木感到很意外,刷地站起來鞠了一躬。

     “啊,小野木檢察官。

    ” 石井檢察官走到小野木身旁。

     “吃過飯了嗎?”先輩檢察官又問。

     “嗯,已經吃過了。

    正要回辦公室去。

    ” “年輕人,”小野木剛說完,石井留住他說,“方才你進行的搶劫緻傷的審問……” “是。

    ” “審得很好嘛!我稍微聽了一下。

    ” “啊。

    ” 小野木低下頭。

    他知道石井檢察官當時站在一邊旁聽了一會兒。

     “過幾天,”小野木說,“讨論定刑草案的時候,還請您多指教。

    ” “好哇!”石井答道。

     小野木在返回辦公室的樓道裡走着。

    盡管受到前輩的稱贊,他卻無動于衷。

    隻覺得四周一片昏暗。

     然而,在這種昏暗之中,他卻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特别想再次聽聽結城賴子的聲音。

     從機關下班以後,小野木獨自從日比谷公園旁邊穿過,朝銀座方向走去。

    他不肯立即乘公共汽車回去,想邊走邊考慮一些問題。

     二 晚上,小野木在公寓裡記下日記。

     “賴子來電話。

    機關。

    ” 最後這部分,記得最簡單。

    隻是備忘的字句。

     昨天那部分是這樣寫的: “與賴子去深大寺。

    偶遇在诹訪見到的那位年輕女性。

    從深大寺轉到多摩川。

    ” 别的事情都寫得相當詳細,惟有出現賴子名字的部分,無一例外地都很簡短。

     小野木吸着香煙,翻看着前面的日記。

    因為是獨身生活,屋子裡十分清靜。

    不知哪個房間的收音機,播送完新聞的最後一條消息,正在報告職業棒球比賽的結果。

     “與賴子去向島散步。

    ” “賴子來電話至公寓。

    ” “同賴子去觀賞大海的夜景。

    ” 有間隔兩天的,也有相距十天的。

     這種簡要的記載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以前寫得更為詳盡,也記有感情。

    從變得簡潔的地方開始,意味着發生了某種變化。

    因為發生了那件事,文字上便開始失掉了自由。

     日記寫得很随便。

    那是記在一個類似帳本的厚筆記本上的,連去年那部分也都訂在一起了。

     “X月X日。

    天朗而風寒。

    傍晚去舞劇院觀看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出。

    一周前弄到的戲票。

    由今日起上演《在底層》,以取代《櫻桃園》。

    ……中途退場。

    ” 從這一天起,賴子開始出現在日記上。

     小野木當時的坐位在二樓,相當靠前。

    觀衆擠得滿滿的,開演前在走廊裡轉轉就能看到,許多人都是在報刊上見過照片的文化界人士、新劇演員,以及一眼便能識别出來的新聞記者。

     小野木并不特别愛好戲劇,他是想欣賞一下世界聞名的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出;并且真正的興趣在于,因為以前曾讀過高爾基的劇作《在底層》,所以一心想看看從劇本鉛字上得到的印象究竟是怎樣搬到實際舞台上去的。

     開幕前,傳來了居住在蘇聯的着名日本女演員的聲音,這是開始解說劇本了。

    盡管播放的是錄音,但傾聽解說的觀衆席上卻到處出現了竊竊私語。

    雖然這位女演員長期住在蘇聯,講的日語卻仍然十分優美。

    觀衆的悄聲細語,就包含着對這件事的驚異,以及對往事的回顧。

     小野木的左鄰坐着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婦人,右邊是一位蓄着長發的四十歲上下的紳士。

     小野木發現,左邊這位婦人面部的側影,在微暗的燈光下很美,此外就沒有再多去注意了。

    他全神貫注地看着已經開演的舞台。

     舞台上是一個洞穴般陰森的地下室裡的小客棧。

    衣衫褴褛的流浪漢正閑睡在很髒的床上,因為他那破碎的衣服垂落下來,觀衆席上發出一陣竊笑。

    語言雖然不通,但這個劇目是日本人早就十分熟悉的,所以和看新劇一樣,随着舞台上的表演,觀衆眼裡都帶着感情。

     舞台正面的左側,挂着一張布簾,睡着一個快要死去的患有肺病的女人。

    過了一會兒,背着口袋的魯卡老人出現在舞台上,向絕望的店客宣講着基督的教誨。

     小野木專心緻志地看着。

    舞台表演超過了他從劇本上得到的印象。

    滿員的觀衆席鴉雀無聲,以至閉上眼睛便恍如置身于無人之境一般。

    觀衆全都一動不動地朝着舞台方向。

     不過,隻有一個人在微微地動着身體。

    這就是坐在小野木左邊的那位身穿黑色西裝的婦人。

     小野木注視着舞台,眼睛的左角隐約映進那位婦人的動作,覺得特别礙眼。

    她那坐在椅子上的身體,盡管動作很緩慢,卻一會兒傾到左邊,一會兒倒向右側,有時還把頭垂到胸前。

     小野木以為這是一位不安靜的女性。

    她的不安靜甚至影響了自己雙眸凝視前方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