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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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四呢?司馬亭問。

    早腳底下抹油溜他娘的了。

    苟三憤憤地罵道。

    回去就砸這孫子的飯碗,司馬亭說着,又踢了車夫一腳,道:真死了? 車夫爬起來,哭喪着臉,畏難地望着停在墓地邊緣上的馬車。

    車上的烏鴉擠成一團,上下翻飛,一片喧嚣。

    三匹馬都趴在地上,把嘴巴藏在草叢裡。

    它們的背上,站滿了烏鴉。

    馬車周圍的草地上,烏鴉們抻着脖子吞咽着。

    有兩隻烏鴉扯着一截光溜溜的東西,像拔河一樣,一隻後退時另一隻極不情願地前進,一隻前進時,另一隻興奮地後退。

    有時它們力道相等便保持了短暫的僵持,它們的腿蹬着草地,拖着翅膀,脖子抻得很長,脖子上的毛羽蓬起,露出青紫的皮膚,兩隻脖子好像随時都會從腔子裡拔出來似的。

    一隻狗斜刺裡撲上來,搶走了腸子,烏鴉不肯松口,在草地上打滾。

     鎮長,您開恩饒了我吧!車夫跪在司馬亭腳下。

     司馬亭抓起泥土,對着烏鴉擲過去。

    烏鴉們全然不顧。

    他走到遇難者家屬面前,求情般地望着我們,喃喃着: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我看大家都回去吧。

     家屬們怔了怔,母親帶頭跪下,大家都跟着跪下,哀聲遍地。

    母親說:司馬大先生,讓他們入土為安吧!衆人七嘴八舌地說:求求了。

    入土為安啊!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俺的孩呀…… 司馬亭垂着頭,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河一樣。

    他無可奈何地對着我們擺擺手,回到他的随從們那兒,低沉地說:老少爺們,各位兄弟,你們跟着我司馬亭狐假虎威,偷雞摸狗,打架鬥毆,撬寡婦門,掘絕戶墳,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日就是被烏鴉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腦漿子,咱也得把這事辦利索了。

    我堂堂一鎮之長帶頭打沖鋒,誰敢偷懶磨滑我日誰的十八輩子祖宗!幹完了這事,我請你們喝酒!你給我起來,他拽着車夫的耳朵,說,把車趕過來。

    夥計們,抄家什,打! 這時,從金黃的麥浪裡遊來了三個黑小子,近前才看清是孫大姑的三個啞巴孫子。

    他們都光着背,穿着同樣顔色的短褲。

    最高的啞巴手裡,提着一柄柔軟的長刀,抖動起來嘩啦啦響;次高的啞巴手裡,持着一把木柄腰刀;最矮的那個啞巴,拖着一柄長把的大樸刀。

    他們瞪着眼,嘴裡啊啊手比劃,表演着痛心疾首。

     司馬亭眼睛一亮,逐個拍拍他們的頭,說:好小子們,你們的奶奶,你們的兄弟,都在這車上,咱要把他們安葬,烏鴉霸道,欺負人,烏鴉就是小日本啊,小子們,咱跟它們拼了!你們聽明白了嗎?姚四不知從何處鑽出,對着他們打啞語。

    眼淚和怒火從啞巴眼中噴出,他們舞着刀揮着刀拖着刀向烏鴉們沖去。

     你這個滑頭鬼!司馬亭抓着姚四的肩膀搖撼着,你鑽到哪裡去了? 冤枉啊,鎮長,姚四說,我去請他們三兄弟了。

     啞巴三兄弟跳上馬車,站在車杆上,刀光血影,破碎的烏鴉紛紛落地。

    都上去!司馬亭喊。

    衆人一擁而上,與烏鴉開戰,罵聲、打擊聲、烏鴉叫聲、翅膀扇動聲,混成一片。

    屍臭味、汗臭味、血腥味、淤泥味、麥子味、野花味,攪在一起。

     破碎的屍首橫七豎八地堆在土坑裡。

    馬洛亞牧師站在高高拱起的新土上,念叨着:主啊,拯救這些受苦受難的靈魂吧……眼淚從牧師湛藍的眼睛裡流出來,流經他臉上那幾道結着青紫血痂的鞭痕,滴到他破爛的黑色長袍上,滴到他胸前那個沉甸甸的青銅十字架上.司馬亭鎮長把馬洛亞牧師從土堆上拉下來,說:老馬,您到邊上歇會兒吧,您也是死裡逃生。

     男人們開始往土坑裡填土,馬洛亞牧師腳步踉跄地對着我們走來,太陽已經偏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

    望着馬牧師,母親的心髒在沉甸甸的左乳下不規則地跳動了。

     太陽放出紅光時,一個巨大的墳頭出現在墓地中央。

    在司馬亭鎮長的指揮下,死難者家屬跪在墳前磕了頭,并履行義務似的有氣無力地啼哭了幾聲。

    母親提議死難者家屬向司馬亭和他的收屍隊磕頭,以示感激。

    司馬亭連聲說:免了吧,免了吧。

     送葬的隊伍迎着血紅的落日返程。

    母親和姐姐們落在後邊,馬洛亞晃動着高大的身體走在最後邊。

    斷斷續續的隊伍拖了足有一裡長。

    人們濃厚的身影,傾斜着躺到金紅色的麥田裡。

    在血紅黃昏的無邊寂靜裡,響着沉重的腳步聲,響着晚風從麥梢上掠過的聲音,響着我沙啞的啼哭聲,響着在墓地中央那棵華蓋般的大桑樹上昏睡一天的肥胖貓頭鷹睡眼乍睜時的第一聲哀怨的長鳴。

    它的嗚叫使人們心驚肉顫。

    母親停住腳,回望墓地,看到那裡升騰着紫紅的煙岚。

    馬洛亞牧師彎下腰,把我的七姐上官求弟抱起來,說:可憐的孩子們…… 一語末了,萬萬千千昆蟲合奏的夜曲便從四面八方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