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醉後各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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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晚忽然有這樣的熱切,要把自那小女孩小手上接過的花,送給他喜愛的女子。
今晚他要送出這朵花。
送花是一種感情,一種沖動,一種把感情送出去的沖動。
——能接受他這朵花的女子,就算未能接受他的愛,他也會記得她。
記得她一生一世一輩子。
因為今晚他寂寞。
因為今晚他隻要一個能欣然接受他這朵花的女子。
接受别人送花是一種感覺,接受一種感覺。
今晚他孤單。
今晚他要送出這朵花。
就在今晚。
今夜。
夜涼如水。
明月皎潔。
在白天,他已唱過了歌、作過了戰,走過了風雨飄搖的路;在晚上,他便得要送出手上的花。
和他的寂寞。
在這京華的寂夜裡,總有很多個寂寞的人,許多顆寂寞的心吧? 這點确然。
像戚少商這種男人,在奮戰時不覺孤單,在拼鬥時不怕寥落,可是一旦無意間看到了看到了一朵嬌豔的花,蓦然看到一間房裡燃起一盞燈、無由的寂寞便鋪天蓋地的湧卷而來,吞噬了他,直至沒頂,一點餘地也不留。
——難怪世上有采花盜:他們大概不止是為嘗一個美麗女子的體溫而冒險,同時也為分享那一盞燈亮時的溫馨和滅時的幽秘而犯難吧? 戚少商當然不是采花盜,他甚至讨厭人采花,好生生、活刺刺的花因一個人稍動心動意便采撷下來,折于喜歡它的人的手上,那是多煞風景的事啊! 可是他手上有花。
——一朵鮮花。
他正要去尋訪花的主人。
一一可是他自己又知不知道,這京城裡、古都中、江湖上、武林間有多少美麗而熱誠的女子,都在慕戀着戚少商這個人和他的事迹。
她們大都是寂寞的。
她們都聽過戚少商的故事。
——尤其在近日,戚少商趁蔡京下台之際,一氣把一向支持蔡京、王黼、梁師成系統的“長派”、“圓派”,“方派”、“屈派”、“高派”、“矮派”六大派盡滅,更使他名聲暴漲,如日方中。
他把“長派”掌門”刀劍書生”林大史逐出京城。
他把“圓派”首領“貓魔”魯雪夫當場格殺。
他也把“方派”負責人“倒神”莫伯傷收為已用。
他亦把“屈派”掌門人“倒爺”莫紮德廢去武功。
他更把“高派”統領“玉碎叟”龐德斬去一臂。
他甚至把“矮派”老大“互存老人”艾略德當場格殺。
他是依這些人所作所為施以懲戒。
而且懲戒得還恰如其份,十分适當,以緻京裡的人,都拊掌稱快,額手歌慶! 不少少女更加神迷于這傳說中的白衣男子,聽說他四起四落,當過大學士,做過小寨主,江湖流亡過,官方通緝過,而今他卻搖身一變,成為京城裡第二大幫派的群龍之首,可是他仍然孤寂一人。
他到底是仍心懸于多年來他心儀的知已紅顔?還是天下女子他未入眼?或是他本無心、無意,故而月老的七彩紅繩總系不到他身上? 可是他已成了傳說。
傳說裡的神話。
他也成了神話。
神話裡的傳說。
神話傳說裡的人物。
他成了不少少女夢中慕戀的對象:大家隻知道他常隻孤單一人,走過長街,走過夕陽,走過寂寞和夢。
他的冷酷在流言裡好像成了一種
——是太甜美的回憶成了無法遺忘的習性,緻使他愛上了獨身、喜歡上了孤單? 間誰,誰也不知。
——卻引起無數女子的幽思: (他好嗎?) (他孤單麼?) (他找到她未?) 未。
他手裡拿着一朵薔薇花,白衣飄飄,正在月下飛掠。
他正在尋訪她,把手裡那花的魂魄交回給她。
——隻不知她接受嗎? 歡喜嗎? 醒時同交歡, 醉後各分散。
這是她彈琴時愛唱的歌。
和詞。
看到醉杏樓熏香閣裡還有燈,他忽然念及這首歌。
在冷月下,飛掠中,他因哼起這首李師師常唱的歌而蓦然憶起一個人: 息大娘! 一一啊紅淚! 他似給夜風迎面打了一拳。
猛然。
青春是不經用的東西。
人要回憶是因為不再擁有。
但人和青春和記憶也都是好玩的東西,因為三件事物都同是那麼不受控制、無法操縱。
有時人會在吊唁時忽然想到該結婚了,有時在出恭時想到拜神,有時在吃飯時想到昨晚醉後的嘔吐,有時卻在跟這個女人造愛造得活像跟一條七十斤重的大花蟒蛇作舍死忘生搏鬥之際,心裡卻想到一隻比黃鹂輕比羚羊盈比花嬌的可人女子,在你懷中依戀不已。
戚少商是忽爾念及息紅淚,且是從李師師的詞曲中想起。
他卻不是負情。
他隻花心,他對他所愛的女子從未負過情。
由于他想到息紅淚而今有家了,有大夫了,有孩子了……所以他更渴切要去見李師師。
他要對她送出他的花。
他要問一問她:嫁給我好嗎? ——好像是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
(你若無心我便休。
) (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 他既已見着了師師閨中的燈人,心口便暖了一暖。
他也要緩一口氣。
于是,他在一處古色古香高大的宅子的頂檐上斜落下來,伏了一伏,隻覺好似有點暈了一暈。
他要“定一定神”。
他也要好好“想一想”: ——嫁給我好嗎? (這句話真的該說嗎?) (該問嗎?) (下怕給拒絕嗎?) (——因為怕給拒絕,而不敢問嗎?) 想到師師那一張豔人骨媚透心的臉,還有她那諸秀曼妙的多采多姿多才多藝多情,他就不再猶豫—— 正要再一氣掠至師師的“熏香閣”時,猛擡頭,隻見在子夜的皓月下,一人在屋頂上灑然向他走近,一人在後面瓦格上亦負手向他踱來。
他不禁大吃一驚: 因為正向他身前走來的,月色如洗,看的分明。
那正是他自己! 另一個往他身後行來的,月光如水,照明萬端: 也正是另一個他自己! ——也就是說:戚少商看到前面一個戚少商、後面一個減少商,正向戚少商自己走近。
戚少商此時在月明風清的古都屋脊群上,不禁一陣驚然: 一一一前面的人是誰? ——後面的又是誰人? ——身前的是戚少商嗎? ——身後的戚少商又是誰? ——如果身前身後俱是戚少商,那麼,我又是準? ——自己是準? ——誰是自己? ——他們是誰? ——他們是不是自己? 一一到底是誰? ——誰是我? ——我是誰? 一一誰? 戚少商隻覺一陣恍惚,幾許迷惑,卻忽爾聽到一些極為奇異(至少他生平從未聽過)的聲音,在下面街道傳來:他俯首一望,卻看到了一個平生未遇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