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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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所想像的張無忌,是她記憶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張無忌,那個打她咬她、倔強兇狠的張無忌,卻不是眼前這個真正的張無忌,不是這個長大了的、待人仁恕寬厚的張無忌。

     他心中三分傷感、三分留戀、又有三分寬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知道殷離這一生,永遠會記着蝴蝶谷中那個一身狠勁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尋他。

    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說,她早已尋到了,因為那個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

    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麼好。

     周芷若歎了口氣,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這麼瘋瘋癫癫地。

    ”張無忌卻想:“她确是有點兒瘋瘋癫癫,這是我害的。

    可是比之腦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

    ” 趙敏心中所思量的,卻是另一回事,殷離來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離既沒有死,謝遜也是好端端的平安無恙,倚天劍中所藏的武功、屠龍刀中所藏的兵書,連同那把刀,都已交給了張無忌,周芷若所犯的過錯,這時看來都沒甚麼大不了的了。

    當然,宋青書為了她而害死了莫聲谷。

    然而這是宋青書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确是全不知情,也絕無唆使之意。

    張無忌曾與她有婚姻之約,他,可不是棄信絕義之人。

     周芷若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趙敏道:“到哪裡去?”周芷若道:“我适才在少林寺時,見彭瑩玉和尚匆匆前來尋他,似乎明教中出了甚麼要緊事。

    ”張無忌一凜,心道:“我莫要為了兒女之情,誤了教中大事。

    ”忙道:“咱們快去瞧瞧。

    ”當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時便到了明教教衆宿營之所。

     楊逍、範遙、彭瑩玉等正命人到處找尋教主,見他回來,俱各欣慰,但見周趙二女和他同歸,又均詫異。

    張無忌見衆人神色沮喪,隐隐知道不妙,問道:“彭大師,你有事尋我麼?” 彭瑩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趙敏的手,道:“咱們到那邊坐坐。

    ”趙敏知她避嫌,不願與聞明教教内的秘密,于是與她并肩齊出。

     楊逍、範遙等更是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這兩位姑娘鬥得何等厲害,此刻卻是親似姊妹。

    不知教主是如何調處的,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這門‘乾坤大挪移’功夫,當真令人好生佩服。

    ” 彭瑩玉待周趙二女走出,說道:“啟禀教主,咱們在濠州打了一個大敗仗,韓山童韓兄殉難。

    ”張無忌叫聲:“啊喲!” 極是痛惜。

    彭瑩玉又道:“眼下淮泗軍務,由朱元璋兄弟指揮。

     徐達、常遇春兩位兄弟得知訊息,已領兵馳去應援,韓林兒兄弟也同去了。

    事在緊急,不及等候教主将令。

    ”張無忌道:“該當如此。

    ” 正商議軍情間,殷野王匆匆進來,說道:“啟禀教主,丐幫中有人前來報知,陳友諒那厮的下落已然查明。

    ”張無忌道:“在哪裡?”殷野王道:“這厮竟混到了本教徐壽輝兄弟部下,聽說徐兄弟對他很是寵信。

    ”張無忌沉吟道:“既是如此,咱們倒不便躁急行事。

    舅舅,煩你派人通知徐兄,陳友諒這厮陰險狡猾,留在身畔大是禍胎,千萬不可跟他親近。

    ”殷野王答應了,又道:“不如一刀殺了,幹幹淨淨。

    就讓我去辦罷!” 張無忌正沉吟間,忽有教衆送來徐壽輝的一封緊急文書。

     楊逍皺眉道:“糟糕,糟糕!竟被他占了先着。

    ”張無忌拆開文書一看,原來是徐壽輝的一封長禀,說道陳友諒曾得罪教主,自知罪重,悔悟殊深,現下誠心投入本教,決意痛改前非,但求教主給予自新之路。

    張無忌遞給楊逍、殷野王等看了。

     殷野王道:“徐兄弟受此人蠱惑,必有後患。

    ”楊逍歎道:“陳友諒這厮極是陰險,但咱們這時若是将他殺了:不免示人以不廣,顯得咱們心記舊怨,無容人之量,勢必寒了天下英雄之心。

    ”張無忌道:“楊左使之言不錯。

    彭大師,你與徐兄交好,請你便中勸導,小心提防于他,切不可讓兵馬大權落入他手中。

    ”彭瑩玉答應了。

     不料徐壽輝并未受勸,對陳友諒極是信任,終于命喪其手。

    後來陳友諒統率明教西路義軍,自稱漢王,與明教東路軍争奪天下,直至鄱陽湖大戰,方始兵敗身死,數十年之間兵連禍結,令明教英雄豪傑遭受重大傷亡。

     當晚張無忌與楊逍、彭瑩玉等計議,分派人衆,赴各路義軍策應。

    待得計議已畢,已是深夜。

    次晨趙敏說道:“周姊姊昨晚已然離去,說不跟你辭别了。

    ”張無忌惘然半晌,以和張三豐分别日久,甚是想念,當下帶同趙敏、宋青書,與俞蓮舟等齊上武當山去。

     少室山與武當山相距不遠,不數日便到山上。

    張無忌随同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内拜見張三豐,又見了宋遠橋及俞岱岩。

     宋遠橋聽說兒子在外,鐵青着臉,手執長劍,搶将出來。

     張無忌等均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一齊跟到了大殿。

    張三豐也随着出來。

     宋遠橋喝道:“忤逆不孝的畜生在哪裡?”瞥眼見宋青書躺在軟床之中,頭上綁滿了白布,連眼睛也遮沒了,長劍挺出,劍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軟,竟是刺不下去。

    霎時之間,想起父子之情,同門之義,不由得百感交集,回過劍來,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

     張無忌急忙伸手,奪下了他手中長劍,勸道:“大師伯,萬萬不可。

    此事如何處理,該請太師父示下。

    ” 張三豐歎道:“我武當門下出此不肖子弟,遠橋,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這等逆子,有不如無!”右手揮出,啪的一聲響,擊在宋青書胸口。

    宋青書髒腑震裂,立時氣絕。

     宋遠橋跪下哭道:“師父,弟子疏于管教,累得七弟命喪畜生之手。

    弟子如何對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張三豐伸手扶他起來,說道:“此事你确有罪愆,本派掌門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蓮舟接任。

    你專心精研太極拳法,掌門的俗務,不必再管了。

    ”宋遠橋拜謝奉命。

     俞蓮舟推辭不就,但張三豐堅不許辭,隻得拜領。

     衆人見張三豐斃宋青書,革宋遠橋,門規嚴峻,心下無不凜然。

    張三豐問起英雄大會及義軍抗元之事,對張無忌溫勉有加。

     趙敏向張三豐跪下磕頭,謝過當日無禮之罪,張三豐哈哈一笑,全不介懷。

    俞岱岩終身殘廢、張翠山喪命,均與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關,但其時趙敏尚未出生,終究也怪不到她頭上。

    張三豐聽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随張無忌,說道:“好,好!難得,難得!”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與張三豐等聚了數日,偕同趙敏前赴濠州。

     一路上連得本教捷報,又聽得各地義軍蜂起,姑蘇有張士誠,台州有方國珍,雖非明教所屬,但均是抗元的友軍,張無忌心下甚喜,與趙敏連騎東行,眼見河山指日可複,隻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樂業,也不枉了這幾年來出死入生,多曆憂患。

     他不願多所驚動,一路均未與明教義軍将領會面,隻是暗中察看,但見義軍軍紀嚴明,不擾百姓,到處多頌揚朱元璋元帥、徐達大将軍之聲。

     這一日來到濠州城外,朱元璋得訊,命湯和、鄧愈兩将率兵迎候,接入賓館。

    湯和禀道:“朱元帥與徐大将軍、常将軍正在商議緊急軍情,得知教主到來,不勝之喜。

    隻以軍務羁身,未克親迎,還請教主恕過不恭之罪。

    ”張無忌笑道:“咱們自己兄弟,管這些迎送虛文作甚?自是軍情要緊。

    ” 當晚賓館中大張筵席,湯和、鄧愈二将作陪。

    酒過三巡,朱元璋帶同大将花雲,匆匆趕到,在席前拜伏在地。

    張無忌急忙扶起。

    朱元璋親自斟酒,恭恭敬敬的向張無忌敬了三杯,張無忌一飲而盡。

    朱元璋又敬趙敏,趙敏便也飲了。

    席間說起各路軍情,朱元璋禀報攻城掠地的業績,言下頗有得色。

    張無忌大加稱贊。

     正說話間,大将廖永忠大踏步走進廳來,拜見教主後,在朱元璋耳邊低聲道:“已擒住了!”朱元璋道:“甚好!”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大聲叫道:“冤枉啊!冤枉!”張無忌聽得呼冤之聲正是韓林兒,奇道:“那是韓兄弟麼?甚麼事?”朱元璋道:“啟禀教主,韓林兒這厮勾結鞑子,圖謀裡應外合,倒反本教。

    ”張無忌驚道:“韓兄弟忠誠仁義,焉有此事?快帶他進來,待我親自問他……”一言未畢,突然頭暈,霎時間天昏地黑,不知人事。

     待得醒轉,隻覺手腳上都已綁上了粗重的繩索,望出來黑漆一團,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幸好感到一個柔軟的身子靠在胸前,原來趙敏和他縛在一起,隻是兀自未醒。

    一凝思間,已知朱元璋起了歹心,多半他料想明教日後成事,張無忌順理成章要做皇帝,是以在酒中下了極烈的迷藥,設計暗害。

    張無忌微一運氣,但覺胸腹間一無異狀,功力未失,心下暗暗冷笑:“這些繩索想要綁住我,卻也沒這麼容易,此刻敏妹未醒,不忙便走。

    待得天明,在諸教衆之前揭破他的奸謀。

    ”當下靜靜養神。

     過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有數人走進隔壁房中,說起話來,聽聲音是朱元璋、徐達、常遇春三人。

     隻聽得朱元璋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證據确鑿,更無可疑,令人痛心之至。

    兩位兄弟,你們看怎麼辦?”不等徐常二人答話,又道:“這人耳目衆多,軍中到處是他的心腹,咱們别提他名字。

    ”隻聽徐達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斬草除根,莫留後患。

    ”朱元璋道:“但這小賊總是咱們首領,咱們可不能忘恩負義,這是基業,終究可說是他的。

    ” 常遇春道:“大哥若是怕殺了他軍中有變,咱們不妨悄悄下手,免得于大哥名聲有累。

    ” 朱元璋沉默片刻,說道:“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說,便這麼辦罷。

    隻是這小賊平素于本教教衆頗有恩德,兩位兄弟又跟他素來交好,這事可萬萬不能洩漏出去。

    唉,咱們今日要殺他,實是心中難受之極。

    ”徐常二人都道:“為了複國大業,朋友私交,也不能顧了。

    ”三人說着,便走出房去。

     張無忌倒抽一口涼氣,當下運起神功,崩開身上綁縛的繩索,抱着趙敏悄悄越牆而出。

    他靠在牆上,不禁百感交集:“朱元璋這厮忘恩負義,那也罷了。

    徐常二位大哥與我何等交情,但為了一己富貴,竟也會叛我。

    他三人身系義軍重任,我若去幾掌殺了,隻怕義軍便要瓦解冰消。

    我張無忌原本不圖名位,徐大哥,常大哥,你們可把我忒也看得小了。

    ”沉思半晌,帶同趙敏,悄然而去。

     他到得城外,寫了一封信,将明教教主之位讓與楊逍,于濠州所遭,卻一字不提。

     張無忌卻哪裡知道,徐達與常遇春所說的“小賊”乃是指韓林兒而言,張無忌來到濠州之事,他二人全無知聞,一切皆是朱元璋暗中安排,要激得張無忌心灰意懶,自行引退。

     朱元璋一來憚忌張無忌神勇,二來他是本教教主,衆所敬服,要說殺他,究是不敢,縱然成事,倘若萬一洩漏,後果大是堪虞。

    他料張無忌素以複國大事為重,對徐常二人隻是情若兄弟,隻要這番話給他聽在耳中,定會悄然而去。

    果然一切皆如所料,張無忌武功當世無敵,說到機變計謀,與朱元璋可差得太遠,終于堕入這一代枭雄奸謀之中。

    張無忌雖然從來不想要做甚麼皇帝,但此後每當想起徐常二人的寡恩少義,終身不免郁郁。

     至于韓林兒勾結鞑子,圖謀叛變雲雲,也皆出于誣陷。

    原來韓山童死後,軍中奉韓林兒為主,朱、徐、常等均成了他的下屬。

    朱元璋假造了韓林兒通敵的親筆書信,又以重利買通韓林兒的心腹向徐達、常遇春告密。

    徐常二人深信不疑,堅欲除卻。

    朱元璋反而假仁假義,一定不允,直至徐常二人說至再三,方勉強許可。

     他将張無忌與趙敏囚在鄰室,料得以他武功,要崩壞身上繩索自是舉手之勞,生怕他脫縛後前來尋仇,與徐常說了這番話後,立即躲起。

    張無忌一去,朱元璋便命廖永忠将韓林兒沉入河中浸死。

    這一箭雙雕之計,竟是不露破綻。

     後來楊逍雖繼任明教教主,但朱元璋羽翼已成,統兵百萬之衆,楊逍又年老德薄,萬萬不能與他争帝皇之位了。

    朱元璋登基之後,反下令嚴禁明教,将教中曾立大功的兄弟盡加殺戮。

    常遇春因病早死,徐達終于不免于難。

     趙敏見張無忌寫完給楊逍的書信,手中毛筆尚未放下,神色間頗是不樂,便道:“無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我借屠龍刀,第二件是當日在濠州不得與周姊姊成禮,這兩件你已經做了。

    還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無信。

    ”張無忌吃了一驚,道:“你……你……你又有甚麼古靈精怪的事要我做……”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給我畫一畫。

    這可不違反武林俠義之道罷?”張無忌提起筆來,笑道:“從今而後,我天天給你畫眉。

    ” 忽聽得窗外有人格格輕笑,說道:“無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

    ”正是周芷若的聲音。

    張無忌凝神寫信,竟不知她何時來到窗外。

     窗子緩緩推開,周芷若一張俏臉似笑非笑的現在燭光之下。

    張無忌驚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麼了?”周芷若微笑道:“這時候我還想不到。

    哪一日你要和趙家妹子拜堂成親,隻怕我便想到了。

    ” 張無忌回頭向趙敏瞧了一眼,又回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時之間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憂,手一顫,一枝筆掉在桌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