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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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這沒有用。

    隻有在他們的私生活方面,尤其在男女關系上,他們的性格才常常無意地完全顯露了出來。

    我試把從這方面觀察得來的東西寫入小說,我完成了《霧》。

    《霧》比《雨》、比《電》都簡單。

    它主要地在表現一個性格。

    我寫了周如水。

    在這一點上我不承認失敗。

    你說"窳陋",那是因為你的眼睛滑到别處去了。

    你說我"不長于描寫",我承認。

    但是你進一步說:"《霧》的海濱和鄉村期待着如畫的景色,"我就要埋怨你近視了。

    你抓住了一點枝節,而放過了主題。

    我并不是在寫牧歌。

    我是在表現一個性格,而這個性格并不需要如畫的背景。

    你從頭到尾隻看見愛情,你卻不明白我從頭到尾就不是在寫愛情。

    在《雨》,在《電》也都是如此。

    你"從《霧》到《雨》,從《雨》到《電》,由皮而肉,由肉而核,一步一步剝進"我的"思想的中心",你抓住兩件東西:熱情和愛情。

     但是剛剛抓到手你就不知道怎樣處置它們,你就有些張皇失措了。

    當你說:"《霧》的對象是遲疑,《雨》的對象是矛盾,《電》的對象是行動,"那時候你似乎逼近了我的"思想的中心"。

    但是一轉眼你就滑了過去(好流暢的文筆。

    真是一瀉千裡,叫人追不上。

    )。

    再一望,你已經流到千裡以外了。

    我讀你的文章,我讀一段我贊美一段,到最後我讀到"幸福的巴金"時,我已經不知道跟着你跑了多遠的路程了。

    一路上我就隻看見熱情和愛情,那兩件"不死的"東西。

    你以為熱情使我"本能地認識公道,本能地知所愛惡,本能地永生在青春的原野",你"以為愛情不死","情感永生"。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的要點,因為我跑了這麼遠的路,根本就抓不住你的要點。

    你一路上指點給我看東一件西一件,盡是些五光十色的東西。

    但是你連讓我仔細看一眼的工夫也不給。

    你說我行文迅速,但是你行文的迅速,連我也趕不上。

    我佩服你的本領,然而我不能承認你的論據。

    我不相信熱情是生來就具有的,我更不相信熱情可以使人本能地認識公道。

    你似乎忘記了一個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我的全生活,全思想,全作品的基石。

    是它使我"認識公道",使我"知所愛惡",使我"永生在青春的原野"。

    我要提出信仰來,但是這兩個字用在這裡還嫌含糊。

    我并不是"不要駕馭熱情",相反的,我卻無時不在和熱情激鬥,結果常常是我失敗。

    但是我也有勝利的時候。

    至于愛情,那絕不是不死的東西。

    在《電》裡面就沒有不死的東西,隻除了信仰。

    李佩珠甚至在吳仁民的懷裡也說:也許明天我就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你。

    "她還說:"過一會我們就會離開了。

    "她甚至夢呓似地問:"假使我明天就死去呢?"她"沒有留戀"。

    可是她卻能夠勇敢地說:"也許明天這個世界就會沉淪在黑暗裡,然而我的信仰決不會動遙"永生的并不是愛情,而是信仰。

    從《霧》到《雨》,從《雨》到《電》,一路上就隻有這一件東西,别的都是點綴。

    由下種而發芽,而開花,一步一步地在我們的眼前展開了信仰的全部力量。

    我自己也可以像李佩珠那樣地說:"我不怕……我有信仰。

    " 朋友,寫到這裡我的這封信似乎應該收場了。

    但是我還忘記告訴你一件東西。

    我現在要說的就是"死"。

    是的,在《愛情的三部曲》裡我還寫了"死"。

     你很注意《電》裡面的敏。

    你幾次提到他,你想解釋他的行動,但是你不能夠。

    因為你抓不到那個要點。

    你現在且跟着我來檢閱他:"死并不是一件難事。

    我已經看見過好幾次了。

    "這是他在熱鬧的集會中說的話。

     "我問你,你有時也想到死上面去嗎?你覺得死的面目是什麼樣的?"他臨死的前夕這樣問他的女友慧道。

     慧隻看見一些模糊的淡淡的影子。

    敏卻懇切地說:有時候我覺得生和死就隻隔了一步,有時候我又覺得那一步也難跨過。

    " 這幾段簡單的話,看起來似乎并不費力,然而我寫它們時,我是費盡了心血的。

    這個你不會了解。

    你的福樓拜,左拉,喬治·桑不會告訴你這個。

    我自己知道,我必須有了十年的經驗,十年的掙紮才能夠寫出這樣的短短的幾句話。

    我自己就常常去試探死的門,我也曾像敏那樣"仿佛看見在面前就立着一道黑暗的門",我也覺得"應該踏進裡面去,可是還不能夠知道那裡面是什麼樣的情形。

    "我的心也為這個痛苦。

    我能夠了解敏的心情。

    他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也就是每一個生在這個過渡時代中的青年的痛苦。

    然而我和他是完全相異的兩種典型,而且處在不同的兩個環境裡面。

    我可以昂然地說:"我們要寶愛痛苦,痛苦就是我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們的驕傲。

    "但是我絕不會"因為痛苦便不惜……求一快于人我俱亡。

    "所以我的英雄并不會拿對方的一個人來代表整個制度。

    敏炸死一個人,主要地在炸死自己。

    這就是你所說的"求一快于人我俱亡"。

    除了這個就沒有别的意義。

    于是你的矛盾又來了,因為你以為"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

    " 但是在敏,他根本就不管什麼"人力有限",而且毀滅之後也就更無所謂"悲哀";在《電》的青年,他們根本就不相信"人力有限",而且他們絕不至于"求一快于人我俱亡"。

     在這一點上我常常被人誤解。

    其實我自己是完全反對恐怖主義的(雖然我對那些所謂恐怖主義的革命者的傳記很感興趣)。

    在我的一冊早已絕版的書上便有一篇和一個廣東朋友讨論這個問題的文章。

    某一些批評家将恐怖主義和虛無主義混為一談,又認定我贊成恐怖主義,因此就把我的作品蓋上了"虛無主義"的烙櫻其實敏犧牲自己,隻是因為他想一步就跨過生和死中間的距離。

    杜大心犧牲自己隻是因為他想永久地休息,而且他相信隻有死才能夠帶來他的心境的和平。

    這都是帶了病态的想法。

    知道這個的似乎就隻有我。

    我知道死:死毀壞一切,死也"拯救"一切。

     你以前讀到《雨》的序言,你會奇怪為什麼那個朋友要提到"可怕的黑影",現在你也許可以了解了。

    在《霧》裡面"死"沒有來,但是在陳真的身上現了那個黑影。

    進了《雨》裡面,那個黑影威壓地籠罩着全書。

    死帶走了陳真和周如水,另外還帶走一個鄭玉雯。

    到了《電》,死像火花一般地四處放射,然而那個黑影卻漸漸地散了。

    在《電》裡面我像一個将軍在提兵調将,把那些朋友都送到永恒裡去,我不能夠沒有悲痛,但是我卻沒有絲毫的恐懼。

    我寫死,因為我自己就不斷地跟死在掙紮。

    我從《霧》跋涉到《雨》,再跋涉到《電》。

     到了《電》,我才全勝地把死征服了。

    有人想用科學來征服死(如龔多塞),有人想用愛(如屠格涅夫和别的許多人);我就用信仰。

    在《電》裡面我的确可以這樣說:"我不怕……我有信仰。

    " 有信仰,不錯。

    所以我的第一部小說《滅亡》的序言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一個有了信仰的人。

    " 然而幸福,那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我自己說過:"痛苦就是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的驕傲。

    "我追求的是痛苦。

    這個時候,你又會抓住我的"錯兒"了。

    我先前不是說過我一生所努力追求的是幸福嗎?但是朋友,你且忍耐一下。

    我求幸福,那是為了衆人;我求痛苦,隻是為了自己。

    我有信仰,但是信仰隻給我勇氣和力量。

    信仰不會給我帶來幸福,而且我也不需要幸福。

     那麼誰是幸福的呢?你既然提出了幸福的問題,我們就不應該放過它。

    我把你的文章反複地誦讀,想找出一個答案。

     是這麼流暢的文筆,你寫得這麼自然,簡直像一首散文詩。

     我讀着,我反複地讀着。

    我漸漸地忘了我自己。

    于是你的面影就在我的眼前出現了。

    我仿佛看見你那指手劃腳、眉飛色舞的姿态,你好像在對一群敬愛你的年輕的學生演說。

     不。

    你好像一個富家子弟,開了一部流線型的汽車,駛過一條寬廣的馬路。

    一路上你得意地左右顧盼,沒有一輛汽車比你的車華麗,沒有一個人有你那樣的駕駛的本領。

    你很快地就達到了目的地。

    現在你坐在豪華的客廳裡沙發上,對着幾位好友在叙述你的見聞了。

    你居然談了一個整夜。

    你說了那麼多的話,而且使得你的幾位好友都忘記了睡眠。

    朋友,我佩服你的眼光銳利。

    但是我卻疑惑你坐在那樣的汽車裡面究竟看清楚了什麼? 那麼誰是幸福的呢?朋友,這顯然應該是你。

    你這匆忙的人生的過客,你永遠是一個旁觀者。

    你走過寬廣的馬路,你就看不見馬路旁邊小屋裡的情形。

    你不要信仰,你不會有痛苦。

    你不是戰士,又不是隐者。

    你永遠開起你的流線型的汽車,憑着你那頭等的駕駛本領,在寬廣的人生的路上"兜風"。

    在匆忙的一瞥中你就看見了你所要看見的一切,看不見你所不要看見的一切。

    朋友,隻有你才是幸福的人。

    那麼讓我來祝福你:幸福的劉西渭。

     巴金 1935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