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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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那"立誓獻身的一瞬間"。

    那個時候我并不覺得孤獨,也并沒有忿恨。

     我有的隻是一個思想:把我的多餘的精力用來為同類争取幸福。

     破壞和建設并不是可分離的東西。

    在這中間更不應該加上一個"毀滅"。

    在《雨》裡面吳仁民相信着巴枯甯的話:"破壞的激情就是建設的激情。

    "但這句話的意義是比吳仁民所理解的更深。

    我要說這兩個名詞簡直是一個意義,單獨用起來都不完全。

    熱情裡就含着這兩樣東西。

    而且當熱情充滿在一個人的身體内的時候,他的建設(或者說創造)的欲求更強過破壞的欲求。

     但熱情并不能夠完成一切。

    倘使沒有什麼東西來指導它,輔助它,那麼它就會像火花一般零碎地爆發出來而落在濕地上滅了,熱情常常這樣地把人毀掉。

    我不知寫過若幹封信勸告朋友,說:熱情固然可貴,但是一味地放任熱情讓它随時随地零碎地消耗,結果隻有毀掉自己。

    這樣的熱情也許像一座火山,爆發以後剩下來的就隻有死。

    它毀了别的東西,也毀了自己。

     于是信仰來了。

    信仰并不拘束熱情,反而加強它,但更重要的是:信仰還指導它。

    信仰給熱情開通了一條路,讓它緩緩地流去,不會堵塞,也不會泛濫。

    由《霧》而》《雨》,由《雨》而《電》,信仰帶着熱情舒暢地流入大海。

    海景在《電》裡面出現。

    《電》是結論,所以《電》和《雨》和《霧》都不同,就如海洋與溪流相異。

    一個人的眼睛可以跟着一道溪流緩緩地流入江河。

    但是站在無涯的海洋前面你就隻能夠看見掀天的白浪。

    你能說你的眼睛跟得上海水嗎? 進了《電》裡面,朋友,連你的眼睛也花了。

    你就說《電》紊亂,這是不公平的。

    朋友,你坐在書齋裡面左邊望望福樓拜,右邊望望左拉和喬治·桑。

    要是你擡起頭突然看見巴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一定會張皇失措。

    你的冷靜和客觀都失了效用。

    你準備赤手空拳迎上去,但是你的拳頭會打到空處。

    你不會看清楚這個古怪的人,因為這樣的人從前就沒有過。

    《電》迷了你的眼睛。

    因為福樓拜,左拉,喬治·桑就寫不出這樣的東西。

    朋友,這句話會給你抓裝錯兒"了。

    但是請慢點,我的話裡并不含有驕傲的成分。

    我隻是說:我們現在生活裡的一切,他們在那個時候連做夢也想不到。

    他們死了,你可以把他們的屍首搬來搬去,随意地解剖。

    但是對于像我這樣的一個活人,你就得另想辦法。

    你以為抓住了我,可是我一舉腳就溜了幾千裡,你連我跑到什麼地方也不會知道。

    你"俏皮地"說讀者的眼睛追不上我的筆,然而你忘記了你的眼睛是追不上我的腳的。

    我的腳要拖起你的眼睛跑,把你的眼睛也弄得疲倦了。

    所以你發出了怨言:紊亂。

     你以為我"真正可以說:'我寫文章如同在生活。

    '"但是你不知道我的文章還要把别人也帶進生活裡去。

    你進到生活裡,你太陌生,你的第一個印象一定是紊亂。

    因為實際生活并不像小說裡安排得那樣地好。

    你既然承認我寫文章如同在生活,你要得跟着我去"生活",你不應該隻做一個旁觀者。

     你在書齋裡讀了《電》,你好像在電影上看見印地安人舉行祭儀,跟你的确隔得太遠,太遠了。

    而且你責備《電》紊亂,你想不到那部小說怎樣地被人宰割了幾次,你所看見的已經是殘廢的肢體了。

     然而甚至這個殘廢的肢體也可以告訴人《電》是《愛情的三部曲》的頂點,到了《電》裡面,熱情才有了歸結。

    在《霧》裡似乎剛下了種子,在《雨》裡"信仰"發了芽,然後電光一閃,"信仰"就開花了。

    到了《電》,我們才看見信仰怎樣支配着一切,拯救着一切。

    倘使我們要作這個旅行,我們就不能不拉住兩個人做同伴:吳仁民和李佩珠。

    隻有這兩個人是經曆了那三個時期而存在的。

    而且他們還要繼續地活下去。

     在《霧》裡面李佩珠沒有露過臉,但是人提起她,就說她是一個"小資産階級的女性";在《雨》裡面她開始感到生活力過多準備拿它來為别人放散。

    她不僅知道愛情隻是一時陶醉,從事業上才可以得到永久的安慰,她還想到F地去做實際的工作。

    于是幕一開,兩年半以後的李佩珠便以一個使人不能相信的新的姿态走出來,使得吳仁民也吃驚了。

    她不僅得到F地的青年朋友的愛護,連吳仁民也熱烈地愛着她。

     她雖然幼稚,但是她幼稚得可愛。

    看起來她是一個平凡的人。

     也許有人會像你那樣把她當作領袖(你"幾乎要說兩位領袖攜手前行",幸虧你用了"幾乎"二字,否則你不覺得肉麻嗎?),但是我把《電》的原稿翻來複去地細看幾次,我把李佩珠當作活的朋友看待,好像我就在她的身邊跟着她跑來跑去,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極其平凡的女子。

    然而我相信她如果說一句話或做一個手勢叫我去為理想交出生命,我也會歡喜得如同去赴盛筵。

    似乎曾經有人用過和這類似的話批評蘇非亞·别羅夫斯卡雅。

    可見真正的偉大和平凡就隻隔了一步。

    你雖然聰明絕頂,但是遇到這樣的女子,你要用你的尺度去衡量她的感情,你就會碰壁。

    事實上你那所謂情緒的連鎖已經被她完全打碎了。

     《霧》中的吳仁民正陷溺在個人的哀愁裡,我用了"哀愁"這個字眼,因為他的痛苦是緩慢的,零碎的,個人的。

    那時候的吳仁民平凡得叫人就不覺得他存在。

    然而打擊來了。

    死終于帶走了他那個病弱的妻子。

    那個消磨他的熱情的東西——"愛"去了。

    熱情重新聚攏來(記住他是一個強健的男子)。

    他的心境失去了平衡。

    朋友們不能夠了解他,他又缺乏一個堅強的信仰來指導他(自然他有信仰,但是不夠堅強)。

     他時時追求,處處碰壁。

    他要活動,要溫暖,然而他的眼睛所看見的卻隻有死,還有比死更可怕的寂寞。

    寂寞不能消滅熱情,反而像一陣風煽旺了火。

    于是熱情在身體内堆積起來,成了一座火山。

    倘使火山一旦爆發,這個人就會完全毀滅。

    恰恰在這時候意外地來了愛情。

    一個女人的影子從黑暗裡出現了。

    女性的溫柔蠶蝕了他的熱情。

    在溫暖的懷抱中火山慢慢地熄滅了。

    這似乎還不夠。

    必須再讓另一個女人從記憶的墳墓中活起來,使他在兩個女性的包圍裡演一幕戀愛的悲喜劇,然後兩個女人都悲痛地離開了他。

    等他醒過來時,火已經熄滅,就隻剩下一點餘燼。

    這時候他又經曆了一個危機。

    他站在滅亡的邊沿上,一舉腳就會落進無底的深淵去。

    然而幸運地來了那個拯救一切的信仰。

    那個老朋友回來了。

    我們可以想象到吳仁民怎樣抱着他的老朋友流下感激的眼淚。

    這樣的眼淚并不是一天可以流盡的,等到眼淚流盡時吳仁民就成了一個新人。

    不,我應該說他有些"老"了。

    因為"老"他才能"持重",才能"淳樸"。

    他從前也曾經想過在一天裡面把整個社會改換了面目,但來到《電》的同志中間他卻對人說:"羅馬的滅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

    "他甚至以為"目前更需要的是能夠忍耐地、沉默地工作的人。

    "他和李佩珠不同,他是另外一種典型。

    李佩珠比他年輕,知道的并不見得就比他少。

     然而她卻像一個簡單的小女孩。

    你遠看,她和賢(那個暴牙齒的孩子)仿佛是一對,可是實際上她卻"挽住仁民的膀子,慢慢地往前面走了。

    "她和吳仁民狂吻了以後,會抿着嘴笑起來說:"今天晚上我們真正瘋了。

    倘使他們看見我們剛才的情形,他們不知道要說什麼話。

    "這是很自然的。

    奇怪的是吳仁民的回答。

    他平靜地說:"這個環境很容易使人瘋狂,但是你記住:對于我們,也許明天一切都不會存在了。

    "他沒有恐怖,就像在轉述别人的話一樣。

     這兩種性格,兩種典型,差得很遠,匆匆地一看,似乎他們中間就沒有一個共同點。

    然而兩個人手挽手地站在一起,我們卻又覺得這是最自然、最理想的結合。

    我們跟在這兩個人後面,從《霧》到《雨》,從《雨》到《電》,的确走了很長的路程,一路上我們看見了不少的事物,我們得到了不少的經驗。

    然而最重要的卻是這一對男女的發展。

    所以《愛情的三部曲》的答案并不是一番理論,或者一個警句,或者任何與愛情有關的話。

    它的答案是兩個性格的發展:吳仁民和李佩珠。

    愛情在這兩個人心上開過花,但是它始終占着不十分重要的地位。

    對于這兩個人,更重要的是信仰。

    信仰包含了熱情,這樣的信仰就能夠完成一切。

    這個三部曲所寫的隻是性格,而不是愛情。

    所以《愛情的三部曲》的答案還是和愛情無關。

    《電》從各方面看來都不像一本愛情小說。

    朋友,在這一點你上了我的當了。

    據說屠格涅夫用愛情騙過了俄國檢查官的眼睛,因此他的六本類似連續的長篇至今還被某一些人誤看作愛情小說。

    我也許受了他的影響,也許受了别人的影響,我也試來從愛情這個關系上觀察一個人的性格,然後來表現這樣的性格。

    在觀察上我常常成功。

    我觀察一些朋友,聽他們說一番漂亮的話,看他們寫一篇冠冕堂皇的文